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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年男人的落叶归根

2024-12-12 13: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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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父母如此长时间的十指相握,而我撑不住脸上的笑容,躲进卫生间沉默哭泣。

父亲对母亲说:他从未想过回以这样的状态回家。

即便这五年来恨毒了他的我,也从未想过。

五年前因父亲的固执,家里背上了巨额的欠款,那些日子家里都格外的昏暗,母亲在一次次失落中选择了和父亲离婚,父亲从此消失了无音讯,留下我和母亲承受债务和病痛。

父亲得了肺腺癌,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他那时一个人在上海,只以为是肺炎,在中秋那天他反常的给母亲发了消息,最后才发出那一句:我最近在住院,你能来照顾我吗?

母亲当时就发现了异常,而我第二天就要出差,母亲没表示出她的不安,给舅舅和大姨打了电话,家里人第二天立刻驱车前往上海的医院。母亲说若不是父亲喊她,她根本没认出父亲,瘦到变形的父亲。

我人在外地只能靠微信和电话不断确认情况,母亲说让我放心舅舅都在,已经把父亲接回我们当地的医院治疗,父亲也给我发微信让我多看看外面的风景。

待我从飞机场急匆匆赶到医院看到的是ICU紧闭的门,在重症ICU那几天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探望时间,父亲总嚷嚷着饿,用手机下单了好多吃的。

我内心有一丝侥幸,父亲还有食欲,意识也还清醒,那就一定有机会。

转进普通病房的时候父亲看到这个床位号还说着:这个号码好,吉利。

即使父亲瘦骨嶙峋,但他眼里还有一丝未被熄灭的光,我知道他看到我会很开心,所以我每天都去医院,但他不是催我去吃点东西就是让我回去工作。

母亲说:你爸想看你,又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父亲这一辈子都是极高自尊的,爱美的。以前我总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家的审美潮流都是我爸带出来的,就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让他的女儿看到自己虚弱又凌乱的样子。

父亲总爱把监护仪的屏幕朝向挪向自己这边,就那么坐着,眼睛直直地看着上面数字的变化。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癌症,我怕他忧思过虑身体压力更大,就总转移注意力开玩笑说:人家都不看这个,你把它当电视看呗。

他看着我笑,那个时候说话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了,带着厚重的呼吸面罩,艰难地呼吸。

而我知道他的病情,却只能依旧每天扮演一个充满希望的笑盈盈的女儿。

我尽量不在他面前落泪,小的时候只要我一哭他就会想尽各种方法哄我开心,若是这个时候在他面前哭,他只会更手足无措,所以我拉住父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他哄我一样。

我说:爸爸你一定要好好听医生的话,不要那么犟了,你看女儿现在长大了,能扛起一方天地了,你不想看我事业有成结婚生子,到时候有个跟我小时候一样可爱的孙辈天天缠着你吗。

父亲点头,眼中有泪。

我知道他是喜欢孩子的,他一直喜欢。

后面的几天这样大瓶大瓶的氧气成了父亲的续命工具,他不允许由我来照顾他,母亲日夜守着,白发都冒出来了许多。

做了基因检测,尝试靶向药,尝试把能尽力去做的都去做。

在父亲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一大部分内容是道歉,一大部分内容是希望我幸福希望我能照顾好母亲。

我极力忍住哭泣,翻开了自己的手机相册,给他看在他“消失”的那几年,我都做了什么,学了什么,拿到了什么成绩。

即使这几年我的妆容越化越浓,我的纹身面积越来越大,父亲也只会说:我的女儿就是最好看的。

由于父亲和母亲在法律上已经不再是夫妻,主治医生每次都是直接和我沟通。

靶向药没有用,身体也灯尽油枯,能撑多久全凭借父亲的意志了。

医生说的很委婉,但他每一句话后面真正的意义我都懂了。

看着一次次把我叫走的医生,父亲也懂了。

他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病,接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的生命。

在我觉得如果医学无用就开始求助玄学的时候,父亲已经趁自己意志清醒签下了本应该我签的字。

我明白,父亲不想让我有为难的选择也不想让我的一生都困在这个选择上,后来父亲开口说话都需要很大的力气,他就打字和母亲沟通。

我不想打扰他们,也许母亲比我更需要跟父亲好好说话,她十八岁遇见他,初恋到结婚生子,经过生活的磋磨,面对死亡,爱意来的汹涌。

死神来接走父亲那个晚上,家里能来的亲戚都来了,他的生命正在消散,母亲不让我进病房半步,我只能躲在外面死死攥着为父亲身后事准备的红线和铜钱,沉默的哭泣却震耳欲聋。在角落里,看着监护仪上的心跳变成一条直线。

按照老家的风俗,应该在他走之后给他穿好衣服,舅舅和大姨提早就去买好了,在医生确定没有生命体征后给他擦身,穿衣。

我想上前,可再一次被母亲推开了。

母亲和舅舅来回忙乎着,舅舅手上动作突然一顿,像个孩子一样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舅舅哭,大姨和舅妈也不停擦着泪。

而我此刻很恍惚,仿佛被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群人哭的眼泪恨不得把病房淹没,隔壁床的爷爷下来上卫生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路过。

可能在爷爷这个年纪已经面对了太多死亡,而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是我的父亲。

父亲在我的出生证明上签字,我在他的死亡证明上签字;父亲把我从医院抱回来庆祝我的新生,我把父亲从医院送去殡仪馆祭奠他的离别。

我去上海给父亲收拾遗物的时候才知道,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逼仄狭小的房间,墙上爬满了霉斑。

这大概是后来得知父亲在上海,在仅有的那么几次见面下他都没有告知我他住在哪里的原因。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消失了两年,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后来他又出现了,在我们仅有的几次在上海碰面的情况下,他的状态都是那么好,和从前一样把自己打扮的立立正正的,所以虽然我有疑心但也从没想过他会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还是选择了把光彩的一面给人看,其他什么都不说。

父亲的“梳妆台”大概是整个房间最整洁干净的地方,收拾到这里我想掉眼泪,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时候听母亲讲父亲的糗事:你爸比小姑娘还爱美还赶时髦,他小时候要新运动鞋,不给买就离家出走。

这个小屋子里没有衣柜,父亲的衣服都整整齐齐的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鞋也是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鞋盒里。

房间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有很深的生活痕迹,我通过触摸这些痕迹来填补他离家这五年。

玻璃上还贴着福字,我不知道这五年来每年过年父亲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在这阴暗潮湿的房间吗,至少我和母亲还可以相互依靠,那父亲呢,在阖家团圆的时候他一个人会想我吗。

父亲还在家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期待,在我还小还和母亲在东北的时候父亲为了生计来南方工作,只有每年过年才能回来,过年也就成了我最期待的。

而后父亲把我和母亲接来南方,三个人也是把日子过的格外温馨,父亲注重仪式感什么都要亲自准备,从不用母亲接手,但是挑春联和福字的时候一定是一家三口一起去挑的。

后面我长大,有了自己的朋友,南方的朋友都喜欢我们家过年的氛围,自己家年夜饭吃完了就跑到我家来,客厅聚满了人,暖和又热闹,所有人都好开心。

父亲总要把福字这么倒着贴,就跟我说:福到咯,福到咯。

角落的铁盘里有一层厚烟灰和还没来得及扔出去的烟头,我蹲在地上看了会儿,长长的叹气,我想帮他把屋子打扫干净,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的屋子里一片灰烬,屋子里散发出的霉味让我不断咳嗽,我开始思考父亲患病的原因。

如果我早点把心中的困惑跑出来,如果在曾经的见面中我固执要去他的住处看看,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当我收拾完东西向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这只金蟾,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以前父亲开店的时候摆的。

我心里暗想,老崔同志啊老崔同志,你这一生都固执不听劝,爷爷是做生意的所以你也要固执的做生意,哪怕撞了南墙心里还是有这样的小心思。

这只金蟾和整个房间都格格不入,就像父亲固执的心,和世人格格不入。

父亲还在住院的时候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医院或者单位,我不敢一个人待着家里,有的时候晚上我也是睡在停在医院的车里。

回家打开冰箱发现有一个还没吃的黄桃罐头,我愣在原地,记忆像洪水一样拍打我。

小的时候生病,父母就会买黄桃罐头,哄着我吃,说吃了黄桃罐头什么病都好啦,其实就是为了骗我乖乖也把药吃下去。

看着罐头我甚至有了个荒诞的想法,如果父亲吃了,是不是也就会好了。

桌子上还杂乱堆着一些没吃完的或者没来得及吃的。

炉果、麻花、老面包……和刚刚拆开放起来父亲还没来得及吃的南果梨和苹果。

这些都是东北孩子爱吃的,我知道父亲在南方漂泊那么久他一定很想家,所以他买了那么多那么多吃的。

可是后来他喝水都困难,这些食物就像具体的乡愁。

我看着这些还没完全熟透需要放一放才能吃的果子。

轻轻抚摸它们青涩的外皮,父亲没留什么给我,如果说有,那就是这些果子了。等果子被捂熟,母亲洗了几个拿给我。

一口咬下去很甜,但是越咬越酸。

父亲火化那天是重阳节,天气异常的好,表舅拉住我让我一会控制好母亲的情绪,我点了点头。

阳光有些刺眼,好像是父亲离开前最后一次拥抱我这个女儿。

我注意到路边结的蛛网,它一圈圈绕在树上,看起来坚韧实则用枯树枝挑几下就破碎了,好像人如此,命也如此,一圈圈缠绕,为了捕获,为了生存,却不知道哪天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走进殡仪馆内,那是母亲第一次把选择权交给我,去选择父亲入殓的棺材和骨灰盒。

这也是我第一次给父亲选东西,它甚至都不算是个礼物。

追悼仪式上,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握紧他的手,那么凉。父亲走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完全闭上,我也是这样握着父亲的手,一边克制自己的眼泪不滴在他身上,一边说:爸你放心走吧,女儿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妈妈,我会幸福,我不会让你担心。

念叨了几遍父亲的眼睛才完全合上,再握住他冰冷的手,我又重复了这句话。

我的父亲,崔勇,享年54岁,曾是一位拿过二等功勋章的军人,是在东北重工业崩塌后为了妻女独身闯南方的父亲,是一路鼓舞我追随自己梦想的导师。

也许他死在了自己的固执上,但他终于解脱了。

母亲在追悼仪式上一度哭到崩溃,在我捧着骨灰盒放进寄存柜的时候她抚摸着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不肯撒手。

其实我们到此时都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我从此没有父亲了,母亲无法相信原来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这么离开了。

在父亲病的时候她就开始怨自己,如果没有离婚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的离开人间。

父亲原来那么健壮的人,现如今这小小的盒子就装进了全部的他。

父亲头七那天,迟开的桂花像是被什么催赶着一样一夜间就开了,即便下雨也能闻到浓郁的桂花香。

母亲无法接受父亲的骨灰盒一直停放在殡仪馆,本来打算清明再送父亲归祖坟,和东北那边的家人联系过决定七七前就送父亲回去。

我问母亲是父亲自己说的想回东北吗?

母亲说他问父亲想不想哥哥和弟弟,想不想东北的家人,父亲说想,母亲也问了父亲想葬在这里还是回祖坟。

父亲说如果葬在我们身边可能我们下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了,他也想回东北,想葬在祖坟和自己父亲在一起。

我和母亲一路奔波抱着父亲一起回到了东北,母亲说,这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的旅行。

十一月的东北已经萧条起来,村里更是见不到什么人,原本这是镇上最有钱的一个村,如今也落败了。

在二十多年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揣着一颗要给家里人过上好生活的心选择了南下告别了家乡,二十多年后,他被自己女儿抱着回到了这块土地。

因为第二天才能入坟,带父亲回东北的当天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屋子里有几个我已经认不出的亲戚。

大爷(父亲的哥哥)把红布解开看到骨灰盒那刻眼泪瞬间就落下来了,他别过头去擦泪着手准备其他东西,父亲的老姑抱着骨灰盒泣不成声,泪水把红布都打湿了。

老人家也没办法想到自己刚送走了亲哥哥才一年,自己的侄子也走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先是爷爷毫无征兆的走了,不到半年奶奶又突发脑梗进了医院,而后爸爸又走了。

每一个家庭后面都是一本厚厚的不忍细读的书。

在灵堂给父亲摆好五碗菜,哭声依旧没有停止。我听着熟悉的口音,望着那些并不怎么熟悉的面孔,想着父亲此刻也是在我们身边的吧。

天渐渐暗下去,来的人越来越多的,也有一车一车拉来的纸钱,那些赶来的人是父亲在东北的亲人,朋友。

我不怎么说话,倒是听到了许多父亲的故事。

说实话看到这一车一车的祭品,我有些诧异,多数是父亲的朋友送来的,对于一个许多年不曾回到故乡的人来说,这大概是这些朋友们能做的最后的事情了,在父亲的朋友眼里,他是个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在天完全暗下去之前,大院里就停满车了,他们来送父亲最后一程,很多曾经因为矛盾不联络的,也在这个场景下握手言和讨论起以前。

我不知道说什么,在手机日记上写下了:父亲的死亡是对还活着的人的托举。

因为父亲离开的太快了又太年轻了,没办法按家里规矩办一场葬礼。

趁这次停灵,家里人都给一些传统的东西预备齐了,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这些,而我现在成了电影里的人。

母亲没阻止我用相机记录下来,她知道我是想留下纪念好好道别。

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众人中的异类,他没被困在东北的这个小镇上,在所有人都过着好像一眼都能望到底的生活的时候他永远在向前冲。

而他的女儿我,也是那个异类,一个记录自己父亲葬礼的异类。

但是我知道父亲不会怪我,他一直支持我,我人生的第一台相机就是父亲送的。

随着族中长辈的吆喝,这些用纸扎的房子、车子、大马等等熊熊燃烧起来,人越多,火燃烧地越旺盛,好像是父亲通过这样的形式表达他的开心一样。

我被这团火暖起来,心中的石头像是落下了一块。

爸爸你看,其实有那么多人爱你。

抬头往天上看,云给天空画了一道线,不知名的鸟飞过,不知道它们是要飞向更温暖的南方还是巡视一下地上的人类又在做什么。

小时候听老师讲燕子回向南飞过冬,我小声跟同学说:我爸爸就在南方,那些燕子肯定能看到我爸爸。

现在我会把掠过我身边的每一只燕子视作父亲的思念。

父亲落葬那天,纸钱烧成灰飘在空中,好像灰色的雪。

这天哭泣的人少了,仿佛大家是在迎接一个背离家乡多年的少年回家。

可我还是看到了母亲躲在远处悄悄擦眼泪,我走到她身边,抱了抱她,对她说:妈妈不能在哭了哦,爸爸落叶归根是好事,你再哭他要在天上急的团团转了。

我举着香依次给太爷爷、爷爷、父亲磕头,从小我最怕土粘在自己身上,跪在父亲坟头留下的土我竟舍不得拍开。

父亲七七那天,东北下雪了,这几天我一直留在家里,听长辈们一遍又一遍讲家里的往事。

爷爷奶奶也在父亲二十多岁的时候离了婚,本来可以留在部队的父亲硬生生被奶奶给“作”回来了,父亲作为家里的老二并不算被真正爱过的那个孩子,但他心肠热,所以有很多朋友。

父亲没被好好爱过,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具体的爱人,在我出生之前他脑子里还都是玩,好像是我的出生改变了他,我成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母亲经常说那个时候父亲在南方工作的时候想我想的上火,腿上和脖子上都会起火疖子。

他确实和其他的父亲不太一样,在我小时候他会耐心的陪我玩,还会给我扎辫子,我喜欢什么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大多数的衣服和青春期的护肤品都是父亲买的,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这是给父亲做的最后一场仪式,沿着路边开始插旗子,让父亲可以找到回家的路。这雪就好像父亲特意为我下的一样,大概是他知道我不爱泥泞,让我走在洁白的雪上,低身插旗的时候没有弄脏一点。

父亲的坟就在这里,可以望到整个镇子,他一定喜欢这里,毕竟他那么爱他的家乡。

我轻抚父亲坟上的雪,就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跟他聊天。

爸爸,很感谢你,很感谢你如此爱我,愿意把一切美好事物给我,努力带我走出了这个小镇,不压抑我的叛逆,鼓励我做想做的事情。

如果你的离开是给我上的最后一堂课,那么我会铭记。

死亡不是重点,遗忘才是。

好好活下去,像野草那样活下去,走向幸福的那条路,像你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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