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爆款老年短剧里,藏着老人的欲望与哀愁 | 涟漪时刻
本期参与
|嘉宾|
丁烨,《上海老年报》新闻采编部主任
孔曦,作家 上海市作协会员 影视评论员 老年写作编辑
|主播|文案|制作|
笛子,涟漪效应特约主播
收听指南
02:36 短剧最爱做的“极致反差”,在中国传统戏曲和西方小说中早有呈现
05:05 老年人通过短剧,从现实生活中短暂抽离
11:53 老年编辑部里的“粉丝来信”
15:41 富裕且孤独的老人,最容易成为民警“反诈”宣传目标
18:30 老父亲提取公积金买理疗仪,买的也是一种情绪价值
21:18 “假靳东”案背后,被生活琐碎压垮的老人
28:15 退休后的老人,如何寻找自身新的价值与情感寄托
35:56 《出走的决心》与渴望“出走”的老人
39:41 92岁的父亲,比生病更绝望的是“病耻感”
50:57 一个农村老人的“父亲节”日记
53:29 银发经济:回忆录与遗物整理
本期配乐
瑞鸣音乐-叶塞尼亚
菅野洋子-Back in the moment
GONTITI-朝
以下为文字节选,更多讨论请点击音频条收听,或【点击此处前往小宇宙App收听】,效果更佳。
无论是什么年龄的人,都渴望从现实中抽离
笛子:
最初在和丁老师聊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也思考过它会衍生出很多层面的探讨——产经、法律、心理层面等等。但最开始触动我们心底的东西没有那么深,因这不是一个远离我们生活的新闻话题,老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也都会成为老人。我们也都会去思考,等我们老了,坐在电视机前,端着手机,会被什么样的内容吸引。如果不看这个,我们看什么,我们漫长的时间应该如何度过?
之前有一个短剧厂牌的编剧这样分析,中老年人之所以会被短剧、爽文的剧情吸引,是因为不管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渴望从现实中抽离,老年人的需求反而是被忽略的,也因此意味着市场巨大。那么对于老年人来说,多数人渴望从现实中抽离的点是什么?
孔曦:
我这次看《闪婚老伴是豪门》看到30集。如果想看剩余的39集,就要付费50元,结果我就付了50元。
短剧一般一集只有两三分钟,必须设置极致反差的情节,不断给新观众造成心理层面的冲击。这在传统的戏剧跟民间故事里面也是有所表现的。比如说黄梅戏的《天仙配》,天降仙女给穷小子送一个年轻美貌的老婆;19世纪的西方小说里,贫穷的主人公突然之间继承了那种有钱亲戚的巨额遗产——《简爱》里就有这种情节。
对文艺作品来说,受众的理解能力和审美品位就像一块木桶的木板,木桶能够容纳的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就是我们讲的“短板效应”。
为什么老人希望从现实中抽离?我想聊聊我自己。我是1962年出生的,我们年轻时的社会氛围是,你在成年后必须考虑结婚,不结婚人家就觉得你是异类。所以很多我的同辈人,或是没有体验过爱情的美好,或是没有感受过子女的孝顺。沉迷在短剧中,可以通过花一些小钱,从现实中逃避一回。
我自己更愿意看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但真正把镜头聚焦在老年人群体的电视剧几乎没有。倒是有一本书叫《我去养老院了》(上海文化出版社),是上海作家柯兆银去年出版的纪实小说。我曾写过一个养老院题材的电视剧提纲,也去走访过养老院。有个像教室一样大的房间,坐着十几个老人,走到门口就能够闻到排泄物的味道。所以我觉得他写的细节真的是非常好,完全可以搬上荧幕。但是从他的反馈来讲,在投资方面没有引起资本的兴趣。
丁烨:
你如果多看几部短剧的话,会发现无论是所谓青年人还是中老年短剧,只是把演员的年龄变了一下,卖点是一样的。大家在看一种情绪价值,看最后“恶人”得到惩罚的那一刻,感受那种“爽感”。普通人希望“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是人性中非常朴素的价值观。而在传统影视剧创作中,我们可能会有更高的要求,即艺术不能太脱离生活。而真正的生活哪有每一个“恶人”都会得到对应惩罚的呢?
我可以从我们平时做的活动来谈谈老人想“抽离”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会搞一些老年读者线下活动,老读者会和我们聊“我那老婆烦死了”,“我家那个死老头”又如何如何了。他们其实是几十年的夫妻了,但是过了退休这个坎儿,大家相看两厌。他们和我们聊几句,心里面爽快一点,回去还是要继续面对这样的日常生活。
短剧里就不一样了,女主需要帮助的时候,男主作为“隐藏大佬”就出现了。如果剧情里有一个贫困女孩,她最终会找到一个有钱的老妈,成了巨大的靠山;如果没有一个有钱的靠山,那她本身就是一个隐姓埋名的大佬。但是现实生活中,往往我们要独立面对很多很多问题,事实上很多问题是没有人能帮你的,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的父亲都不能帮你。女性在社会中立足,只能靠自己。但是短剧里面,每到关键节点,一定有一个人带人赶到了,这就是它让人“欲罢不能”的地方。
老年编辑部里的“粉丝来信”
丁烨:
事实上,我觉得老年群体它只是一个中性词,它跟青年群体、幼儿群体是平等的。老年人会遇到的问题,其他的群体也会遇到。老年人有网瘾,中年人、青少年也有,只不过大家看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每一个群体都有自己的问题。
老人们对社交网络还不够熟悉,主动发声的机会也比较少,最多也就是打打12345,反映反映自己的诉求,也往往是一些公共空间的问题,比如周边小区、社区食堂的问题。
我想讲一个例子,我们曾经收到过一封读者来信。拆信的时候,还挺震惊的。这位老先生是我们的多年的读者,他给我们来信说了一件事情,他跟他的妻子在夫妻生活过程中发生了一点问题,双方都有些不适。老先生用一种非常平常的语言来跟我们写这封信,把细节写得非常具体。他其实是求助我们,想让我们帮忙询问医生。我们找了一位专家,医生也是秉着非常专业的态度回复了这个读者。
这件事情对我们的启发和教育都很大。如果这个老人没有把我们当做一个朋友,一个可信赖的媒体,他当然不会给我们写这封信,他都不想把自己的困扰告诉亲生孩子,或者去求助医生,反而来求助我们。我们就感觉到其实老人有很多这样的问题,并且是没有被看见的。你觉得老人不应该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了,或者老人不应该再有性需求了,但事实上,他们的交友需求、情感需求还是很多的。
我们还接到过一封信,这个老人也没有具体的诉求,他就是告诉我们,“编辑同志,我想跟你们分享一个好消息。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我养的一盆花,它终于开花了。”
这也让我们非常感动。你说这个信有什么非常了不得的内容吗?没有。但是你想他非常开心的一件事情,好不容易养了一盆植物,开的花很漂亮,就想跟你分享一下。可能这个老人平时生活中,连那么美好的一件事情都没有人可以分享。他太孤独了。
很多问题都是源于一种孤独,跟我们写这样信的老人可能还是少数。有一些老人,他可能很多的情绪,不管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他都自己消化了,但是往往有一些东西他是没有办法消化的,他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非常非常感动。几年前接到一封信,是来自上海奉贤区的一个农村老人。他这封信基本上每个字都不太对,歪歪扭扭的,但是我看懂了。他写的是他儿子在父亲节那天早早就从市区到奉贤的农村,开着车带他去了外滩、东方明珠、豫园等等,还去吃了小笼包。老人他就是用他那种完全不通顺的句子和歪歪扭扭的字迹跟我们讲了,但是我真的非常感动。“我很开心”,这是老人的落款。
这封信从一个文字作品的方面来说是失败的,它不通顺的,但它是一种真情实感的表达。你会知道一个老人,他的孩子在父亲节当天带他去做了这样一些平常的事情,他是那么开心,可能是他晚年生活中可以经常拿出来回味的事情,这对我们年轻人是一种启发。
这种孤独感也容易被犯罪分子利用。我曾经跟民警朋友聊过天,他们说有钱有闲又能聊的老人,往往是骗子的主攻对象。这些老人愿意跟你产生情感上的连接,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就会打他们的主意。所以民警跟他聊天的过程中,会提醒“爷叔啊,侬当心哦”。
对于诈骗的人来说,首先要确定这老人有钱,其次要确定这老人确实是孤独的。他对老人释放的善意,老人非常受用,这个时候就会把老人作为目标了。
《上海老年报》收到的老人来信
突然退休后,那些渴望“逆社会时钟”的老年人
笛子:
最近有一些文艺作品,比如电影《出走的决心》,讲述郑州50岁阿姨苏敏自驾游的故事。她在郑州待了大半辈子,2020年决定独自开车从婚姻和家庭里出逃了,从河南出发,自驾了上万里到海南,途经了230多个城市。
其实也是可以映照到,比如我父母一辈会不会心里也这样想。环游世界不只是年轻人的梦想,也可能是老年人的梦想,老年人也真的可以去实现它。
纪录片《前浪》也拍了很多逆社会时钟的老年人。一个75岁的上海爷叔,离婚三次,被分走了三套房,现在仍然在追求爱情;还有95岁的老人还在准备驾考。即便他们的子女、孙辈都非常不理解,95岁了还要学什么开车。老人说他自己七十几岁,平时生活中也没有开车的这个需求,但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能学会开车,会很高兴。
《伯克毕生发展心理学》里面有一个研究结论,老年人社会交往减少的原因是他们参加社会活动的障碍,而不是老年人不愿意交往。当老年人失去某种角色,比如退休或者丧偶后,他们会寻找其他的方式让自己保持像中年期那样忙碌的角色。所以老年人对于自己生活的满意度,实际上取决于周围的条件能否使他们继续承担角色来保持社会关系。
所以我也想问一下两位老师,一般退休后老人的心理状况可能会经历哪几个阶段,有没有一些建议?我如果生活一下子空下来了,我应该怎么样去寻找我新的情感寄托,新的社会价值?
丁烨:
心理学家经常说,家庭关系的核心应该是夫妻关系,而不是亲子关系,但是在我们中国的家庭里面,往往是倒过来的,这样当然会引发很多问题。如果家长把太多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那这个家庭一定是非常压抑的。
我觉得《出走的决心》那个阿姨特别棒。老人即将退休的时候,不要带着任何情绪,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回顾一下年轻时候有哪些遗憾,哪些想做的事情现在终于有时间做了。不管这个想做的事,在人们通常的评价标准中的“高级”还是“低级”的。
比如我以前没有时间搓麻将,现在终于可以跟我的好兄弟、好姐妹、老邻居悠悠闲闲搓麻将了,或者我终于可以去钓鱼了。无论是看话剧,看艺术展,逛美术馆,还是搓麻将,钓鱼,种花养鱼,这些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要知道最想干的是什么,这就是一个找自己的过程,不要把你后面的下半场的人生也放在别人身上。
我看到有些社区也在做一些帮老人“找自己”的事情。比如杨浦区,大家知道那些不跟人交流的老人容易成为认知障碍的高危人群,他们的大脑慢慢会退化,于是街道就开辟了一个菜园,把他们组织起来,让爷叔阿姨们来种种菜。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口。
我们这几年也一直在着力进行法律上的科普,想提醒有需要的老人早做准备,早做财产安排,订立生前遗嘱等。
我想再提下老年人的心理问题,您知道大多数老人不会去心理咨询的,对他们来说花费太高。我工作中接触很多公证员朋友,他们不仅是公证员,还是心理疏导师。每一家都是带着具体的事情过来,有时候是一家子来,有时候是老人瞒着子女来。老人在处理具体事务的过程中,其实有非常多的心结。公证员会劝说他们不要钻牛角尖,这样自己日子过不好的。还有每个社区都有司法所嘛,老人会和人民调解员讲很多自己家里面的事情。其实你会看到基层的矛盾的背后,都是心理问题。
我觉得我们应该营造一种积极的社会氛围。倡导老人要先顾好自己,无论是哪个方面,身体、情绪、心理状态等等。这个不是自私,是为自己的家庭、子女负责。还有就是提供必要的帮助,老年群体没有办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大的科技浪潮,所以在技术上要帮助他们,在其他的社会公共角色的方面平等对待他们。社会要对老年群体释放一种善意,并让这种善意能够延续下去。
孔曦:
我有一次在一个扦脚店里面遇到一个阿姨,她说我一天24小时吊在这个短剧上。我就问她,你家电视机不开吗?她说我们家电视机几年不开了。我说电视机有时候要开一开,不然未来要坏掉的。
我想如果这老人有一定的社交生活,比如说有姐妹一起去逛个公园,她也不可能一直刷短剧,她一定是缺少社交生活的。
还有我父亲。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房子还很小,有时候我爸和我妈拌嘴,或者是因为我弟弟不乖啊什么的,他就经常说一句话,大概是总有一天要一个人到哪个地方去。我现在有时候还会回想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语气。虽然他一辈子都没能逃离,但我觉得他内心是非常向往的。
我老爸是非常节俭的人,桌上的餐巾纸如果我们连抽2张都要骂。十几年前,他突然说要提取公积金买一个理疗仪,2000多元。那个推销的人大概五十几岁,还是有一点女性魅力的,然后我老妈就打电话给我弟弟求助,我们赶过去做他的思想工作。我老爸就坐在那里,脸上是一个小孩子要买玩具的那种得不到的表情。我当时心里非常感慨,我知道那个卖理疗仪的女人能够给我老爸提供某种情绪价值,让他感觉到开心舒服。而老爸为什么非要买,也是因为孤独。因为这件事,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上海故事》上。
还有一个故事是关于我的老同学,她一辈子为了儿子活,现在也住在儿子媳妇家,对儿子的关怀远远胜过对丈夫的关怀。这是一种生活或者说情感的惯性,保持这样的惯性已经30年。另一个朋友天天买菜赶到儿子媳妇家给做饭做家务,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她说如果我们不照顾自己的儿子媳妇,他们要离婚的。
这也是一种现实,家里的中年人要上班赚钱,不然小孩子怎么办呢?绝大部分普通的工薪阶层是没有条件雇人的,老年人能帮就帮一下,这也导致了很多家庭是失衡的。事实上老夫妻在退休以后,应该有另一番天地,精神状态会很不一样。
比如说我曾经在社区学校认识了一位学钢琴的老人,她年轻时候没时间练,退休后一天练8个钟头,弹得非常好。我觉得退休后就是要给自己一点正能量,让这些具体的事情来占据你的时间,这个具体的事情最好是正向的,能带给你一种愉悦而不是留下一种空虚。
丁老师之前提的来信,我也有一点感受。老年人身体日渐衰老,会有各种各样的病痛出现。我父亲是2022年10月份去世的,去世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尿失禁了,但是他羞于承认。后来是我母亲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就在网上订了成人尿不湿。我跟我父亲讲,不要觉得这个有什么难为情的,这个器官你用了九十几年,失灵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是,哎,他肯定觉得很沮丧吧。
我觉得我们的社会氛围,有时候总是说什么“老当益壮”和“宝刀不老”,还是要多宽容,多关爱他们。
至于退休后的生活,我觉得还是要活到老学到老。我现在62岁,已经体会到老之渐至了。老人自己也要理性面对现实、接受现实,比如可能会和现代科学技术越来越脱节,跟子女之间的代沟也会越来越深。我们这个时代真的是需要我们活到老学到老的,我也有接触到一些老年人,他们比较抗拒成长。
老人群体不是千篇一律的,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我编辑稿子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作者,是手写投稿。因为是手写的,我们没有太警惕,觉得这个文章也蛮合乎规矩的,就刊登了。过了几天就有人发邮件过来说这篇稿子曾经在别的报纸上登过。我们在网上一搜,发现他确实东抄西抄,结果这个人我们后来就列入黑名单了。
《上海老年报》组织“写作”主题读者活动,邀请多名投稿作者参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