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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死亡着生存”转向“生存着死亡”
古今中外,“长生不老”似乎是人所共愿的,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而不得不打消此念。如果当真能够永生不死,反而令人非常痛苦,这是博尔赫斯在小说《永生》中得出的结论。因为“谁都不成其为谁,一个永生的人能成为所有的人”,而换一种说法,也就是“什么都不是。”一个永生者既是所有的人,又什么都不是,我不成其为我;就像水,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但偏偏没有自己的形状。一个永生者没有自我,也就意味着他没有怜悯没有忧伤没有懊悔更没有幸福,所以主人公约瑟夫•卡塔菲勒斯在得知自己重新成为一个可以死去的普通人时,“感到难以置信的幸福。” 由于永生是以失去记忆为代价的,所以所谓的永生不死其实就是死亡——记忆的死亡,而有死之生才是生存。正如托妮•莫里森所言:“我们总是要死的,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
既然死亡才是生存赖以存在的依据,我们就不能不学会如何死亡,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向死而生”。博尔赫斯说:“我认为一个人总在死亡。每一次我们不能有所感受,不能有所发现,而只能机械地重复什么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 从死亡的本意来说,死亡并不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突然降临,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死亡,死亡不是将来完成时,而一直是现在进行时,既可以说我们在世上生存,也不妨说我们在走向死亡。从死亡的比喻意来说,当我们浑浑噩噩无所思考的时候,当我们依靠生的本能作为行尸走肉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死亡着生存;当我们有所感受、有所发现、有所思考、有所创造的时候,我们就是在生存着死亡。沃尔特•佩特引用雨果的说法,指出我们全都被判死刑,但不定期的缓期执行使我们有一个间歇期,所以“我们的机会正在于如何拓展这间歇,如何在有限的时间中获得尽可能多的激动。”
“死亡着生存”和“生存着死亡”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博尔赫斯的小说《等待》和《阿韦利诺•阿雷东多》在象征的意义上分别描写了这两类人:《等待》中的冒用仇人之姓的维拉里先生就是一个“死亡着生存”的人,《阿韦利诺•阿雷东多》中的同名主人公则是“生存着死亡”的人。维拉里为了逃避仇敌的追杀躲到小镇上幽居,终日惶惶不宁无所作为,“维拉里试图只顾眼前,不回忆过去,也不考虑将来;对他说来过去的回忆比展望将来更没有意义。” 他终于在被动等待中被仇敌寻上门来杀死了,他的生存不过是肉体的苟延残喘,他的一切东躲西藏和狡黠多疑都成为一种笑柄。阿雷东多因为总统“出卖并玷污了我们的党”,所以决定刺杀总统。为了不牵连朋友和情人,他躲到郊区与他们断绝交往;为了免得有人说他受人唆使,他连报纸都不看;他安详而平静的等待自己决定的行动日期的到来,“他像期待幸福或者解脱那样期待着那一天”;在行刺的前一刻,“阿雷东多没有胆怯,却有一种尊敬的感觉”;杀死总统后,他向当局自首并声明“这件正义之举由我一人承担” 。幸福的阿雷东多自己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死亡,他的所有看似无所事事的消磨时光都变得充满生命的尊严和存在的质量。通过维拉里和阿雷东多,博尔赫斯对于被动的死亡着生存和主动的生存着死亡,作了非常形象化、非常典型化也非常极端化的说明。
既然生存本质上是一个正在死亡的过程,那么在日常生活中,与其让脑细胞自然死亡,还不如让它在使用中死亡,与其死亡着生存,不如生存着死亡。但是这需要勇气和毅力,因为人总是有怠惰、畏怯之时。当有人问博尔赫斯是否有创作阻滞、头脑枯竭的时候,他回答:“我的头脑总是枯竭但我装着没这回事。” 博尔赫斯也有头脑枯竭之时,而且“总是枯竭”,但他没有让这种情形控制自己,没有因此浑浑噩噩,而是竭力战胜它,“装着没这回事”,硬着头皮闯过难关,以勤补拙,竭力让自己从“死亡着生存”转向“生存着死亡”。当被问及在创作过程中,需要保持哪些已经取得的经验时,艾特玛托夫回答:“青春,青春的活力。不屈服于生活的惰性,永不感到劳累,永不衰老。” 即使有惰性,也要永不屈服;即使劳累,也要永不“感到”劳累;即使衰老,也要永远保持青春的心态。如果在创作阻滞、头脑枯竭时,一味等待,以为可以等来头脑清晰、思路通畅、思如泉涌,那只能是越来越头脑枯竭以至于枯亡,灵感不会拜访懒汉。沈从文从不知道如何写作,但他知道不断地写,不断地改,总是写,写不出来时也写;章学诚 “幼资甚鲁,赋秉复瘠弱”,但他“惟性耽坟籍,日夕披览,孜孜不倦” ,可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并不是比喻。愚公能移山,不在于他的智、力,而在于他那倔强的挖山不止的“愚”。有惊人的勇气和超常的毅力,就可以感动天地创造奇迹,就可以从死亡手中夺回生存。
托尔斯泰说:“只有对于这样的人死亡才是可见的和可怕的。这种人的整个存在就是永不终止的死亡。……他的整个生命在极为难堪的状态中度过,即逃避不可避免的生命力的减退、粗糙化、衰弱、老化以至死亡。” 对于“死亡着生存”的人,死亡才是可见的和可怕的,维拉里躲避追杀躲避死亡,其实并不需要仇敌的子弹,他不过是死去的活尸而已;对于“生存着死亡”的人,死亡虽可见但并不可怕,只要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死亡甚至是可欢迎的,阿雷东多甚至是骄傲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作为事实判断,“人固有生死”,也许生命本身是无所谓“死亡着生存”和“生存着死亡”的;然而作为价值判断,生命的意义却是有这两者之分的,“死亡着生存”则轻于鸿毛,“生存着死亡”则重于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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