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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民国言情:《减却春》下篇

2024-12-10 17: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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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慢儿荡土著 民国女子

莫老裁缝果然把莫江违骂了个昏头。

辉煌的光影里,他站在那儿,微低着头,像一根被收了灵性的木桩。叔父的话,是一层层暗灰色的绝望,将他层层裹挟起来。

“为了一个小丫头,要我老人家去得罪白大爷?!那是在毁掉“莫记”!你这个混球!我当初是怎么教导你的?你的终身大事,要听我的!”莫老裁缝吼着。

莫老裁缝不仅自己不会向白玉楼讨人情,也不要莫江违再管这件事。

“小江,你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早就要给你娶个女人,只是这几年你在店里忙,现在看来,马上就给你完婚。那个小丫头,既然白大爷看上了,就给了白大爷,说穿了,这也是她的造化,到了白家,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莫老裁缝躺在烟榻上,抽了口烟,继续说。

莫江违知道叔父是不肯帮忙了,只好忍气辞去。

回去的路上,他觉得整个心都在痛。他竟帮不了绣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含泪被白玉楼抢走。

时间一点点流过,冲走了莫江违心底仅剩的平静,他的心,成了深秋的荷塘,戳满了枯乱的荷梗。

白家的聘礼到了,挤满了绣蓉栖身的小杂间。莫老裁缝自然也没少收东西。莫江违也收到了白家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只把它们丢在一边。对他来说,这个世上,再没有比绣蓉更宝贵的了。

这简直就是抢!

莫江违无可奈何。

白家和鲜贝城的官老爷们一鼻孔出气儿,他一个小小的裁缝,能怎么办?他恨自己的无能,可是,连恨,都是无用的。

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他和绣蓉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

莫老裁缝的遗产,他一点也不要了,他只要能和绣蓉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吃糠咽菜,茅舍竹篱,又有何妨?

可是,可是,他走了,他家下老小可怎么办?爹娘年纪都大了,没有一天离开过药,那些药,都贵得吓人!弟弟妹妹们都还小,还不能养家,他这一走,他们只有喝西北风的分了!

再说,白玉楼那样神通广大,他和绣蓉哪逃得过他的五指山?!

莫江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难道,他只有眼看着绣蓉被白家抢走的份儿?他太不甘心,也太让绣蓉失望,受辱,太对不起她了!

金色的灯光,照着“莫记”满室花红柳绿的料子和衣物,他像跌进了迷梦,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白家在“莫记”前街的旅馆为绣蓉租了间房,出嫁前让她住在那儿。

坐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绣蓉感到自己已是个死去的人。白家的两个下人待她虽然低眉顺眼,但她知道,只要她走出这里一步,他们就不会对她客气。

她是一只被绑缚在这幽寂中的雀鸟,死,是迟早的事,而死前,还要遭受一番羞辱。

只要想起白玉楼那淫邪的笑脸,她就毛骨悚然。

她和莫江违的缘分,就这样断了,不由感到惨然。她不是没想过,要把身子给了他,就是到了白家,是死是活,就随它了。

这年头,一条命,还不是那回事,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无声无息,无人顾问。

她是以死的姿势苟活——她还要等着见到爹娘,他们不能没有她。他们要是不在了,她早一头撞死了,一点点鲜艳的血珠儿,点染成江违心底永不落色的风荷。

出嫁那天,整条大街都被锣鼓声填满了,拥挤的人群,都是看热闹的,没有人会想到,他们正在为一出惨剧欢笑。

一身喜服的绣蓉,在轿子里淌眼抹泪,脸上的胭脂都花掉了。

她偷偷把轿帘撩开一条缝隙,只见街上乱纷纷都是看热闹的人,她想再看江违一眼,她想,他会来送自己的,他应该在街上的某个角落注视着她。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他,她急切地搜寻着,却无论如何也不见他的踪影。

轿子已经远了,她只能抱憾而去。她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她的一盏丢了的灯笼,往后,她都看不见光,感不到热了。

莫江违确实在街上,他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里,透过攒动的人头的间隙,目送着坐着绣蓉的轿子渐渐远去,只剩下聒噪的锣鼓声,在半空醉舞。

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蒙住了他和她的过往。

娶了绣蓉,白玉楼才知道自己娶了一个心死的人。一个人心死了,身上的光,也就灭了,也就没有趣味了。

时间一滴一滴过去,并不能化开绣蓉心中的死寂,白玉楼对她也就不再上心。但既花了钱,他也不会放掉她,她在他面前心死,他就不能让她在别人跟前栩栩如生。

白玉楼把绣蓉禁锢在一个角楼里,只准她在那个陈旧的楼阁和楼下的荒园里走动,她需要什么,下人会给她送去,但她永远不许出门。

白家的重门,把绣蓉和莫江违彻底隔绝了,他们永远不得相见。

绣蓉知道,他也见不到爹娘了,不如死了好,然而,即便这样的隔绝,她还是心存能够得见他们一天的希望。

希望,是神奇的,哪怕一点点,也能让人有所期盼,就还能感受到一盏茶的滋味,一朵花的香气,就还有一撮力气,藏在血脉深处,等待着需要爆发时刻的到来。

那苍白虚弱的几乎无望的等待呀。

她要想方设法逃出这里,这是死路,也是唯一的活路,唯一有可能和爹娘相遇的道路。

她每天每夜都在想着逃跑,静候着可乘的时机。

她站在角楼的窗前,眺望着白家外面的世界,它们是那样触手可及,又那样遥不可及。一片片白云飘过来,又飘过去,连那白云都比她幸运。失去自由的人,便是灌了铅的云。

她也常常想到莫江违,她只愿他幸福,愿他忘了她,她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了,对她没了期待,他的一切,只有顺遂,只有喜乐。

然而,夜深的时候,想到他,她还是无法自欺地满脸泪痕。

岁月流转,三年已过。

在莫老裁缝的威逼下,莫江违不情不愿地和一个五金店老板的小姐结婚了。

那位小姐叫焦玉莲,嫁给他后,他才发现,她完全没有千金小姐的做派。莫江违见妻子这般贤惠,也就不愿过于冷落她。

绣蓉和他是不可能了,她是居住在他心底一间房子里的永恒的爱人,他既娶了玉莲,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他和玉莲慢慢也有了感情。

和玉莲的感情,是缓缓流淌的,不像和绣蓉的感情,是那样静默中蕴蓄着深浓的恋慕。但这也是一种珍贵的情感,足够使他们度过一个个平凡又温煦的日子。

又过了两年,莫江违已是两个小孩的父亲,“江记”和家里的事,够他忙了,他在这无意和刻意的忙碌中,已经很少想到绣蓉。

他只愿她好起来,无能为力的人,只有毫无用处的祝愿了。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新的角儿,出来了,旧的角儿,就要被淘汰,白玉楼红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失了势。

那些达官贵人,越来越疏远白玉楼。

白玉楼挥霍惯了,原本就进的少,出的多,现在,更没有底子兜住一大家子的花销,他撑不住了。

他对下人从来就苛刻,甚至毒辣,他失了势,谁还愿呆在白家?也一个个去了。

过去那个不可一世的白玉楼,竟成了独夫。

白玉楼在鲜贝城呆不下去了,卖了产业,带着几个老家人和绣蓉,遁到远乡外县去了。他有阿芙蓉癖,一日不吸,就活不成。手里的钱,流水似地,都给花掉了。

几个老家人,走得只剩了一个。

绣蓉身体一直不好,白玉楼哪来的钱给她买药?他自己就要没命了,放她一条小命吧,算给自己积德了,说不定,他还能多活几天,多吸几口烟。

离开了已人不如狗的白玉楼,绣蓉便四处寻找爹娘去了。

茫茫人海,她也不知如何找法,但她唯有不停地寻找,方能活下去。

十一

后来,莫老裁缝死了,莫江违的三个表姐都回过头来和他争抢财产。

她们完全不把他当成莫老裁缝的嗣子,没有法律文书,做不得准。再说,莫江违这些年,还不是靠着她们家才过上好日子?他要是知恩图报才是!

“莫记”还是在玉莲父亲焦老板的帮持下,未被全部夺走,但也给刮去了多半资财。

莫江违和玉莲把“莫记”的匾额,换成“江记”。从此,鲜贝城人只知道“江记”的莫江违,不再提起“莫记”的莫老裁缝了。

一个时代,翻篇儿了。

绣蓉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已成老乞婆的娘,爹爹业已饿死。为了生计,绣蓉又到一个裁缝店做活,租了个破屋,让娘住进去,她下定决心,这辈子不再嫁人,就守着娘过活。

后来,她又收留了一个女婴,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再后来,因为战乱,绣蓉带着娘和女儿,又回到了鲜贝城。她对自己说,她不会去找莫江违的,只要知道他们同在这个城里,就很幸福了。

为了不见到他,她改了名,叫江娥,她也不再到任何裁缝店做工,只给附近的穷人缝补浆洗些衣物度日。

她总是一身灰扑扑的衣着,脸上也一点脂粉不施,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微如尘芥的穷妇罢了。

她也想过,有一天,他们要是真遇见了,会怎样?很快,她就摇摇头,自嘲地笑笑,对自己说:“真是,怎么还不醒醒呢?是不会见到的,见到,也不能相认的。”

十二

君在城之北,妾在城之南,本为咫尺邻,终成银汉隔。

他们在时光中各自安好,各自老去,却再不相见。

春来了又去,春去了又来。

当他们看到有一片花瓣飘落,便会在不同的空间同时感到凄伤,好像整个春天都减色了,就像曾经有一个人离开了自己,整个生命也减去了很多很多意义。

原标题:《短篇民国言情:《减却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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