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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夫旅馆的最后一名加拿大人|镜相
作者 | 丁海笑
编辑 | 吴筱慧
(澎湃新闻·镜相工作室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被遗忘的“加拿大梦”
我完成了在美国的写作,从美国东北部又一路坐长途火车回到西北角——坐同样的帝国建设者号返回西雅图,再经由加拿大的温哥华,到班夫国家公园(Banff National Park)住了一段时间,最后折返西雅图回国。
横穿北美的旅行一直在调表,每天会跨越不同的时区。这一趟要在路上走五六天,几乎都在硬座车厢或大巴上过夜,跟我在欧洲的火车之旅一样,不过北美地广人稀,公共交通十分不便,我得小心翼翼地做着规划,以防风餐露宿。
芝加哥驶出的帝国建设者号列车分两种车次,通往两个目的地,列车在斯波坎(Spokane)分道扬鑣,一段开往西雅图,一段开往波特兰。
当我觉察到变道时,开往波特兰的那段已经远去,只剩下四节车厢,庆幸自己当时并不在那段列车上,车尾的门外本来应该是温馨的Snack bar(小吃吧),现在全都不见了,阿米什人也不见了,就像人生的某个时刻,你必须跟眼前熟悉的一切告别。
从车尾的窗户望出去,列车正缓缓驶入喀斯喀特山,穿行于峡谷的原始森林中,两侧的树木高耸入云。“咣当咣当”,火车穿过了大雪覆盖的山谷,仿佛穿越回了150年前。
有那么一刻,我想要冲动地跳下车,地图显示位置已经离班夫不远,却还要再走两三天——没有一辆火车或汽车穿过冰川公园,否则今晚就能到达班夫了。
到西雅图后我没有再停留,从国王街站换乘大巴去温哥华,大巴也是美铁(Amtrak)的,时间比跨境列车更灵活一些。过境的时候,加拿大人故意挑出我,盘查一番,问了诸多问题。
美国人将加拿大视作自己的“第51州”,可以大摇大摆进出加拿大,加拿大海关却对我摆高姿态,试图从我这里挽回颜面,海关人员认为我可能具有某种非旅游的动机,这让我觉得可笑,他们仿佛对目前状况一无所知——回程的时候我在美国海关一路绿灯,反倒是每个加拿大国民遭到刨根问底。
我走出检查点时,门外候我已久的大巴司机长舒一口气,没耽误太多时间。我说了句抱歉,他耸耸肩表示习以为常。
温哥华不像是新大陆的城镇,而像是旧大陆的延伸,它仿佛远东在美洲大陆伸出的手臂,美亚之间的十字路口。离开美国才不到两个小时,突然在街上看到很多华人、印度人、菲律宾人、中东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让我有种身在他乡却似故乡的既视感。
当地华人喜欢称呼温哥华为“温村”,一些建筑保留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痕迹,时间仿佛停滞在某个繁荣时期,再加上雪山的映衬,仿若一座东欧的城市。我一直以为温哥华是加拿大的第二大城,后来才得知,2023年温哥华的GDP在加拿大排名第三,人口数排第八,就算是包括大温哥华地区,也很难比过多伦多和蒙特利尔。
很多华人喜欢居住在温哥华南部的列治文,这里离美国更近,且物价更低,华裔比例高达53%,是大温乃至整个北美洲华裔比例最高的城市。列治文街道上的招牌以中文为主,连银行都挂着中文字,甚至拥有规模庞大的中式寺庙,映衬着山水庭院的造景,有点侨乡的味道了。
相较于美国,温哥华华人的底气十足,显得比美国华人更有自信,华人的咖啡店、餐馆比比皆是,服务员成了白人,态度也比在美国温和许多。
白人在这里比较两极分化,一部分依然占据着中上层的位置,另一部分沦落到底层,许多服务生或者建筑工人都是白人。这让我想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南非的经济腾飞,也曾一度辉煌,抛开中等收入陷阱、经济危机等问题,如果加拿大的人口持续倒挂下去,很可能呈现出南美化、南非化的势头。
温哥华现在就像一个官方的大移民中介,它的城市宣传语应该是:“我们有着新鲜的空气和美食。”它的环境、气候和多元文化无可厚非,但市中心的流浪汉越来越多,晚上九点之后,街上到处躺着醉汉和瘾君子。
我到达温哥华后只歇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就踏上了去班夫的大巴,又要在车上度过一夜。进入山区后,加油站的公厕里贴的都是“自动化植树”的小广告,让人感觉这里自然环境不错,同时像是在说“我们缺人。”
驶往班夫的大巴
凌晨4点抵达班夫,迎接我的是漫天大雪。由于到达的时间太早,小镇上漆黑一片,只能坐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度过寒夜,这个季节来班夫的人大多是漂泊的跨国打工者,赶在旺季之前到岗,其中的一位乌克兰姑娘要去梦莲湖的一家酒店兼职,酒店让她自己想办法过去。我们聊了几句后她突然情绪崩溃,开始哭起来。
“我的丈夫还在乌克兰……”她哭着说完,偶尔给远方的丈夫打个视频,又含泪强作微笑。为了省钱,她只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于是买了一份她最爱吃的脆薯饼,她说谢谢我。我们告别后再没见过面。
落基山脉的文化遗产
班夫国家公园(Banff National Park)是加拿大第一座、世界第三座国家公园,晚于美国黄石公园、澳大利亚皇家国家公园创立,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地。班夫是山地运动公园的鼻祖,所以在许多国家公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这里连铁路工人房屋和探险者旅舍都被列入了历史遗址。
我想象中的班夫理应满是泥泞的小道,就像十几年前的郎木寺那样,但这里已经有了两家大型超市,小型商场、服装店、便利店、酒水屋、电影院、韩国餐厅、日本料理店、酒吧、房产中介也一应俱全,在这里可以享受到比不少城市更便利的生活。而班夫的孩子们都在渴望温哥华的热闹,这里的晚上太静了。
距离班夫最近的国际机场位于卡尔加里,那是艾伯塔省(Alberta)的中心,人口有130万,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卡尔加里竟然有许多直飞欧洲的航班,度假者和打工者候鸟一般迁徙于两大洲之间。
艾伯塔省不愧是冬的国度,四月仍在大雪飞扬,班夫的雪一直未停,隔一两天就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雪季的尾声,仍有一些滑野雪的高手留下来,坐直通雪场的公交车,滑完后下山“飞叶子”或酗酒,我怀疑那是他们克服内心恐惧的秘方。之后,滑雪用品店开始打折,公告板出现出售二手用具的信息,一切都在宣告雪季的结束。
当地人吓我说现在是灰熊狩猎的季节,但第一天徒步时我没看到熊,一群加拿大马鹿在树林里瞪着我,体积比牛还大,我也以眼还眼。一对原住民(在加拿大又称“第一民族”)模样的夫妇上来问我路在哪,我纳闷你们不是原住民吗,我继续往河谷里走,他们没跟上来。
加拿大尚存大约40家国际青年旅舍,虽然其中大部分只是季节性开放的滑雪或登山小屋,没有固定的雇员。国际青旅组织起源于欧洲,在加拿大的历史可追溯到1933年,加拿大国际青旅的前身是艾伯塔省的两姐妹在布拉格河(Bragg Creek)开设的帐篷营地,几乎与欧洲青旅同步诞生。
班夫的青旅叫做班夫高山中心,这是一座面朝弓河河谷(Bow Valley)和兰德尔山(Mount Rundle)的欧式木屋,拥有壮丽的窗景,从这里可以徒步到弓河边上的魔鬼岩,路边总是会横着几只体型庞大的驼鹿。班夫的物价虽然昂贵,但也能过极简的生活——住青旅能享受免费的公交,几乎可以到达所有景点,自己做饭也很实惠。
弓河
兰德尔山
周日有青旅的徒步活动,报名者寥寥,远不及卡拉OK之夜,同行者全是苏格兰人,三位是青旅的义工,还有一位是义工的同学。我们在大雪中攀登硫磺山,没有冰爪和手杖,后半程非常陡峭,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下山时苏格兰人跟工作人员说明情况,让我们免费坐了缆车。
攀登硫磺山的途中
回到镇上,一杯当地啤酒屋的自酿啤酒下肚,号称冰川雪水酿就,酒的名字都很好听——“朦胧的空地”“头被砸了”。微醺着跑出酒馆,像回到了当年的郎木寺,那时我20岁。
2024年4月8日,北美多地上演日全食景观。北美人民将日食视作一项天文盛事,从而演变成一场全民狂欢,许多商业机构也从中嗅到了商机。早在十天前,我便在美国的礼品店看到不少日全食相关的纪念品,我也买了一件印有日食时间和经纬度的T恤。
4月8日的日食可能不算世纪之最,但却途经了北美许多人口稠密的地区,十分罕见。一些迷信的美国人将日食与美国大选联系在一起。全日食路径上的民宿早早被一抢而空,平日无人问津的别墅被炒到了4千美元一晚的高价,北美多地都打着“北美大日食”的旗号,创造出五花八门的旅游服务,仿佛大家都在等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人们又把Pink Floyd乐队的《月之暗面》(Dark Side of The Moon)专辑翻了出来,其中有一首叫做《日食》(Eclipse)的歌,歌里这样唱道:“在太阳下,世间万物和谐一致,可月亮遮住了太阳之光……”(everything under the sun is in tune,but the sun is eclipsed by the moon.)
日食当天,我在隧道山小径上找了一片空的林地,面朝兰德尔山,观赏日食。由于班夫的位置离日食带较远,我只能看到日晕从雪山与云彩中隐现,很像Pink Floyd描绘的景象。
面朝兰德尔山
隧道山徒步小径上玩雪的孩子
另一日,雪比往日都大,人走在路上,迅速变成了雪怪。唯独硫磺山泉塘处热气腾腾,我像北海道猴子一般,在暴雪的汤池中禅定。硫磺山温泉在半山腰,至今尚能听到火车的鸣笛,可惜已不通普通客运了,只有一趟奢华的落基山登山者号(Rocky Mountaineer)从温哥华开往班夫,其票价(最低约为人民币1万元起)也完全对应了火车慢旅行的意涵——时间就是金钱。
攀登硫磺山的途中
雪中的班夫温泉酒店
雪后下山,小镇的林木、石子、泥泞道路的气味像玛曲(地名,位于青藏高原东端)。雪山吸纳了我所有的情绪。
淡季的旅舍同样拥挤,里面住满了滑雪教练与附近旅馆的从业人员,我的室友是一位来自非洲的礼宾员,看得出他在非洲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英文极佳,人也很有礼貌,然而在班夫他只能找到酒店前台的工作。
欧洲殖民者为非洲带去了欧式教育与生活习惯,让当地人认同他们的文化,这些教育培养出的精英一代来到欧美,他们中的佼佼者比许多当地人更优秀,更吃苦耐劳,却被当地人视作威胁,反移民的浪潮不断兴起。
几天后,一个白人室友住了进来,似乎是从附近搬过来的,带了一大堆行李。他身材肥硕,几乎塞满了整座床铺,又总闭门不出,吃东西也不离开床,夜晚还时常发出奇怪的声音。
这里变得不再像背包客栈,于是我搬去了游客极少的露易丝湖村,那里的青旅也是历史悠久的高山中心,拥有两幢大房子,其中一座像探险时代的登山客栈,里面有培训登山教练的教室,餐厅、大院子和桑拿房,充满古典主义气息。
雪中的班夫高山中心旅舍
班夫高山中心旅舍
“你来得太晚了”
我在露易丝湖村的室友是一位叫皮尔的老先生,看起来快90岁了,耳朵有些聋,他是班夫镇上的人,这几天在休假,可能怕一个人太孤独,于是住进了露易丝湖村的青旅,他已经老到无法去爬山了,只能往返于村里的杂货店,做一日三餐。
说来也巧,我其实在一周前就见过皮尔。刚到班夫的那天早上,我坐上六点的第一趟巴士,去山坡上的班夫青旅,他也坐这趟早班车去旁边的星级度假酒店上班,下车时我问他旅社在哪,他热情地跟我指了方向——“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周后我们竟然在另一个小村成了室友,算是有些缘分。不过他已经不记得我了,称自己到这里“放空两天”,再回去继续上班。他选择露易丝湖村是因为班夫有直达的公交,不用开车,或许他已经老到无法开车了,但他却不服老地辩解说,因为有一阵迷恋老爷车,买了好几辆快报废的车,修理厂不愿意帮他修,只教他自己改装,于是他把改好的车开上了高速——他喜欢开快车,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做无异于玩命,于是把车全都卖掉了。
班夫有很多七八十岁的高龄工作者,我曾见过一个收银员,老得连说话都吐词不清,还在超市上班——年轻人都去大城市了,镇上的劳动力短缺,而不少老人也不愿继续乏味的退休生活。
皮尔是度假酒店里唯一一名超过65岁(加拿大法定退休年龄)的厨师,他其实不用干活,只需负责督导年轻人,但他说自己也不怎么管他们,因为他觉得应该放手让厨师们自己去干,他讨厌指指点点。
皮尔在班夫附近的一个村庄长大,父亲是苏格兰裔,班夫的大部分人都靠旅游业为生。皮尔从小喜欢马,班夫有马队,所以他便爱上了这里。一到假期,他就来班夫的旅馆兼职门童,没想到一待就是一辈子,再没有离开过。
皮尔简直就是一部班夫的活历史。过去的班夫和其他旅游胜地一样,有淡旺季之分——“以前的四月,班夫还没有旅店营业,旺季只有短暂的五到八月,到八月底旅馆基本上都会歇业,而现在变了,一年四季都有人。”
“过去旅馆的同事都是加拿大人,现在旅馆的员工来自二十多个不同的国家,变化非常大,加拿大人就只剩下我了。”从皮尔的一生也可看出加拿大的移民政策和劳动力构成的变化。
“我以为这里会有很多的背包客和嬉皮士。”
“你来晚了,五十年前的一天,所有加拿大的年轻人没有约定,也没有目的地,突然从四面八方出发,最后他们像得到什么召唤一样,来到班夫,度过一个夏天……”加拿大老顽童说我错过了落基山脉的“Good old days”(过去美好的日子)。
皮尔在班夫待久了,对外面的世界已经一无所知,他捧着一本老书,每天只看一两页,为了助眠。我问起他对温哥华街上流浪汉的看法,他对我的遭遇感到抱歉,说他非常能够理解,他晚上六点过后就不想出门了,因为不想看到醉鬼。
我话题一转,称赞加拿大地广人稀,许多人都拥有一座大房子。皮尔却说在班夫国家公园除外,这里限制扩建房屋,百年来附近小镇的规模都扩大了四五倍,班夫却还是以前的样子。
皮尔在镇上拥有两栋小木屋,每栋有两三间卧室,他有些“凡尔赛”地说道,大房子也有大房子的苦恼,需要一直维护,草坪也要不停地找人修剪,如果雇不起工人,就只能自己干,时间都耗在里面,没有太多精力出去旅行。
我们聊了一整晚,半夜火警突然响了。我问皮尔该怎么办。皮尔说我们得跑。有人用厨房的微波炉煮东西,结果微波炉冒烟,引发了火警。我们在大门外挨冻,直到隐患消除才回去。旅馆员工示意大家没事,皮尔不客气地说,怎么会没事呢,班夫曾发生过很严重的火灾。
皮尔经历丰富,去过许多国家,2005年,他作为一名负责后勤的厨师,随加拿大部队前往了阿富汗战场。他平时待在军营里,很少跟阿富汗当地人打交道,见到的第一个阿富汗人是个小个子的向导,小个子向导拿皮尔开玩笑,示意皮尔坐在他腿上,皮尔惊呆了,因为加拿大人极少开肢体接触的玩笑。
皮尔还会冷不丁地秀几句咬字不清的中文,他邻居是个华裔老太太,所以他想跟她学中文,以便了解阅读复杂汉字的脑袋都在思考什么。他也喜欢跟旅馆里的瑞士家庭用德语交流,以炫耀自己的语言技能——皮尔认为德语与英语多少是相通的,但中文则完全不一样。
异乡或彼岸
在露易丝村的第二天,我独自去露易丝湖徒步,结冰的湖面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南亚裔移民,或许来自次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偏远山村,一群群的同乡穿着不同民族、地域的服饰,步履不停地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加拿大总理贾斯廷·特鲁多的印太战略,2023年,加拿大的新移民多达47万,连续三年创下该国建国以来的历史新高,其中印度移民的占比高达30%,这还不包括印度裔的临时与非法移民,据不完全统计,仅2023年,可能有近200万名印度人进入加拿大。
结冰的露易丝湖
班夫的镇上还有不少的日籍劳工,其实早在一百年前,就有日本人来到艾伯塔省的南部,他们作为煤矿工人或铁路工人,与班夫诞生的历史也有渊源。有次桑拿的时候我碰到一位日本大姐,她在寻找保洁的工作,已经找了好几个月,本来打算回日本了,但回去看了一圈国内的情况,决定重新考虑留在加拿大。
露易丝湖的北面有一条徒步路线可以到达两座高山湖泊——镜湖(Mirror Lake)和艾格尼丝湖(Lake Agnes),但现在全是冰川,积雪很厚,徒步的难度极大,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攀到了艾格尼丝湖边的茶屋,这里已被冰雪完全覆盖,只有一些不断啄我背包的灰鸟,一点儿也不惧人。一对情侣带着冰镐,说他们想要试试看能不能登上魔鬼拇指峰(Devil's Thumb),而我两手空空,只能在茶屋小憩之后打道回府。下山后,我在金酒与桑拿的氤氲中,想象落基山过去的模样。
徒步到艾格尼丝湖
从冰湖徒步回来,本想跟老皮尔夸耀我到了艾格尼丝湖,皮尔一脸不屑,故意问我看到熊没有,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反问他这个季节有熊吗,他一脸严肃地说有。老爷子看上去有些生气,因为我没听他的话先去游客中心,如果我去了游客中心,那里的工作人员会让我买防熊喷雾,并阻止我进山。
而且皮尔之所以一定要我去游客中心,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纳了税养他们。我解释说那条道上有很多人,他反问我多少人算很多人呢,去年有两个人就被熊吃了——“如果你想有不同的故事,尽管去试试,我不是你爸。”老爷子教训的口吻让我感到委屈。我想起我们昨日还在相谈甚欢,今天他就完全跟我翻脸了,转而去跟瑞士一家交好。
我在露易丝湖村住了五晚,离开时又是一场大雪,大巴车在冰冻的路面上滑得很慢,路上堵成一片。回到温哥华待了几日,去了两趟安大略街(Ontario),感觉像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翻版。即将踏上返乡之路,在格兰威尔岛的市场里,一名华裔男子弹吉他卖唱,唱的竟然是《千千阙歌》:“臨行臨別,才頓感哀傷的漂亮……”
温哥华安大略街
温哥华格兰威尔岛市场
离开北美的前一晚,我住在西雅图机场旁边的汽车酒店,里面就像是《美国恐怖故事》的取景地,从员工到陈设都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德里贫民窟。我的房间正对着中央空调房,恼人的低频震动声响个不停。
我乘坐的是达美航空,美国三大航空公司之一。美国航司的地勤人员皆身材臃肿,有万夫不当之勇,特别是像这种洲际航班,乘客们的行李都仿若装着全副家当,练就了这些腕力惊人的大力士。负责值机的是一位中年非洲裔女性,永远摆着一副扑克脸,只有和自己族裔在一起时,才会谈笑风生,白人同僚在她面前都畏手畏脚的,她看到我后,立刻收紧了笑容。
我坦言自己有些恐飞,要求选择靠前的座位,她冷冷地抛出一句:“我不负责选座。”奇怪的是,我来的时候坐的是同一架飞机,并没有人告诉我不能选座。
结果我被安排在了整架飞机的最后一排,邻座也是一个中国女生,从起飞到降落都伴随着剧烈的失重感,女生说:“从来没感觉到坐飞机这么恐怖过。”
这位中国女生在美国生活了十年,如今已嫁到这里,我问她是否拿到了绿卡,她说当然。我发现只要我聊到美国不好的地方,她的态度就会360度大转弯,对我充满着某种防备——这种防御性我在几乎所有新移民身上都能感觉到,无论他来自哪个地方。也许,只有与过去的某种情感纽带彻底地割席,才能说服自己去完全地接纳异乡的一切。
从西雅图飞到首尔后,在首尔又待了几日,坐轮渡回国。船在仁川港滞留到凌晨一点,睡在一个人的房间,醒来又不知是几时。旅行像一座纪念碑谷,没有救赎,没有丰碑,只有一扇又一扇的暗门,弯弯绕绕,带我通向不知所终的彼岸。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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