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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外滩观潮,总有一种“不变”会成为传奇的忠实注脚
外白渡桥南侧的绿化带上,有两条长长的凳子供游客休息,旁边的铭牌上显示,它们是从桥底拔起的木桩,几乎未加修饰,素面朝天,一如既往的沉默无语。
外滩观潮
文/沈嘉禄
刊于2024年12月5日《文学报》
在一张老照片里看到一百年前的外滩,江面较低,滨江步行道上每隔数米竖一根铸铁柱子,再用铁链条连接起来,以防游人跌落。由此可见,当时的外滩是没有防洪墙的。但另一张老照片告诉我,上世纪四十年代,暴雨中江水倒灌,靠近外滩的福州路东段沦为一片汪洋,汽车、三轮车、行人都在水中艰难前行。
小学读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多次与同学去外滩游玩,那时已经有防洪墙了,水泥墙体比较简陋,有一定的高度,积蓄了阳光的热量,摸上去很温暖,小学生要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楚江上的景物。我对外滩的“万国建筑”了解不深,敬而远之,对岸浦东的造船厂和轮渡码头,还有江上往来的船只才是我的兴趣点。黄昏很快来临,晚霞开始后退,对岸的景物被一片苍茫所笼罩,夜潮正在酝酿,江面上弥散着泠然的生涩气。修理中的轮船上不时绽放出刺眼的焊花,空洞旷远的金属敲击声与海关钟声构成了奇妙的两重奏。
还有许多帆船——那时候黄浦江上是有帆船的!它们满载着棉花、瓜果、黄砂石子溯流而上,吃水很重,浪花在舱板前跃跃欲试,船老大相当笃定。浸泡过桐油的帆篷大多打过补丁,偶尔还露出几个大洞,但不妨碍它们兜住东南风,与波涛周旋。它们就像贴着水面飞舞的蝴蝶。
资料图
有一次我们恰巧看到一艘艨艟巨轮驶来,应该是远洋货轮,船体锈迹斑斑,风尘仆仆的样子,船艏两边的大铁锚就像公牛的犄角,仿佛受过伤。它正在利用最宽阔的一段江面完成调头,船舷推起的一排排浊浪拍打着防洪墙。它如此高大、庄严、势不可挡,让我直观地体会到了崇高的意义。它拉响了汽笛,恰似男低音的咏叹,粗犷而沉着;被它逼退的“小驳子”也以鸣笛回应,尖锐而飘忽,像初出茅庐的女高音。
巨轮向我们驶来,高高翘起的船艏就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从万顷波涛中站起来了!
对,这一幕应该出现在某部电影的开头,一个史诗般的长镜头,只有为苏州河写真的陆元敏能拿出最佳方案。
后来,也许是受了外国小说的影响,与赛纳河、泰晤士河一样重要的黄浦江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强烈,它变得更有故事性和代入感。印象最深的一次,沿着金陵东路穿过一段段骑楼,越过江西中路,外滩防洪墙赫然在望。台风正在袭扰上海,引发了大潮汛,黄浦江水位分分钟在抬升,抗洪进入决战时刻,收音机里的台风警报透露出某种不确定。但进入逆反期的我们偏要翘课去看黄浦江。
跨过江西中路,外滩在望,我骇然发现有一艘巨轮在马路上缓缓移动,在两排建筑物中间那片狭长的蓝天之下行走。其实,是随着水位上升,黄浦江将船体抬起来了,连船名和舷号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加快脚步向江边走去,防洪墙虽然再次加高,但我们也在疯长。水平面居然高出地面许多,浪花打来,跃过防洪墙,溅了我们一身。傻瓜都知道,墙体一旦出现裂缝,就将造成渗水甚至坍塌,引起江水倒灌,外滩必将不保。而无畏的我们却嘻嘻哈哈地伸手掬起江水来洗脸,还相互泼水嬉闹,最终被赶来的警察厉声喝止,押到海员俱乐部门口训了一顿。
初三了,我们有一天又结伴去外滩游玩,防洪墙又抬高了。还好,墙体内侧的观景平台也“水涨船高”,游客可以更加放心地欣赏黄浦江了。而同时,敏感的我又发现,黄浦江的帆船不见了,仿佛一天之内都换成了马达驱动的水泥船,还有铁壳拖轮,两边挂满了废旧轮胎,一口气拖了七八条木船,突突突地前行,像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黄浦江变得更加繁忙也更加喧闹了。那天,我不知应该高兴还是伤感。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嘴上已长出了软柔的胡髭。
外滩情人墙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形成的。那时候知青开始返城,他们进入生命的成熟期,谈情说爱是瓜熟蒂落。但有限的咖啡馆和有限西餐馆没有给他们预留座位,电影院里也不便窃窃私语,外滩就成了最后的通道。一望无际的防洪墙和黄浦江夜色给了情侣们及时而体贴的庇护。他们比肩而立,相依为命,面对穿梭不息的船只和彼岸日本电器的广告以及警示牌上“水线”两个大字,从微小的细节开始编织梦想。黄浦江作证,那是外滩永远不能遗忘的“夜色温柔”,是必须载入当代史的动人画面。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对外滩的建筑产生探究兴趣。有一次靠着《文汇月刊》水渭亭老师的引领,才进入原华俄道胜银行、现在的外汇交易中心看看西洋镜,大理石地坪和廊柱、宽大的皮沙发、花花绿绿的外币、十几台点钞机一齐发出的哗哗声响,让我凝神屏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进入新闻界,先在外滩一条弄堂里的红砖洋房底楼上了半年班,后来又在外滩采访了许多画廊主持人、策展人和艺术家(我自己也在久事美术馆当过一次策展人);见证了汇丰银行穹顶马赛克图案的重见天日和修复,见证了十六铺客运站和“亚洲第一弯”的爆破;体验过包括水上饭店在内的外滩第一立面的中外美食;探访过原英国领事馆官邸的修复工程;还去金陵东路外滩一幢高楼顶层探访过外滩灯光控制中心(其实整个上海四千多幢高层建筑的灯光都归它管)……黄浦江上的轮船越来越多,但是再庞大、再豪华的船,也比不上闯入我儿时记忆的那一艘。
如今外滩建成了更加可靠的防洪体系,拥有更加壮观的观景平台,这里是中外游客“到此一游”的观景圣地。高楼林立的陆家嘴金融中心不容置疑地刷新了浦东的黑白影像,或者说,它与外滩一起构成了交响序曲的两个声部。站在箱式防洪墙大堤——我仍然喜欢在潮汛形成的日子里去江边大口呼吸涌动的生涩空气,然后在书报亭买一份杂志,坐在花坛边上读几篇随笔,再抬头看看游客。在海关钟声响起时,我对外滩的历史建筑致以凝重的注目礼,此时唯有沉默,才能压住梦游般的恍惚。
最后再说一个细节。2008年外白渡桥迎来了它的百年诞辰,也必须接受百年一遇的大修。在钢结构桥体起吊的那一天,朋友请我到上海大厦二楼喝咖啡。这里视角极佳,可以居高临下、全程无死角地观察整个过程。威尔斯桥——外白渡桥——百年大修——第二次生命……我内心涌起潮水般的复杂思绪。
后来我向有关方面提过两个建议:一,将拆下来的一万多个铆钉交给一位靠谱的艺术家,让他焊成一座雕塑,放置在外白渡桥的桥堍以志纪念。二,将插在河底一百年、现在被拔起的木桩做成坐具,放置在桥堍供游客休息。
大桥荣归后,一万多个铆钉的最终去向我还不知道。但有一天我与太太去外滩散步,一直走到外白渡桥,发现在大桥南侧的绿化带上,有两条长长的凳子供游客休息,再一看旁边的铭牌,它们果然是从桥底拔起的木桩,几乎未加修饰,素面朝天,一如既往的沉默无语。已经不大会激动的我又激动起来,在木桩上坐了十分钟还不想离开。
不管这个装置是否得益于我的建议,我仍感到欣慰。它墩实、沉稳、质朴,再坐上一百年也不会断裂,不会腐朽,它是一段传奇的忠实注脚。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沈嘉禄:外滩观潮,总有一种“不变”会成为传奇的忠实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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