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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成为诗圣,不妨视为上苍的特意安排
成都杜甫草堂恰受航轩
杜甫说“诗应有神助”(《游修觉寺》),其实杜甫成为诗圣也是冥冥之中如有神助。每当杜甫朝着“诗圣”的方向发展的人生轨迹出现偏离的时候,就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予以调整,让诗人回到上苍设定好的人生轨道上来。杜甫所经历的一切,似乎都是上苍专门为造就“诗圣”而量身定做的。
杜甫早年的长期漫游,对于一位伟大的诗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南到吴越,北到齐赵,空间上有足够的跨度;漫游生涯从二十岁正式开始,长达十年以上,时间上有足够的长度;游历过程中,与李白、高适、李邕、苏源明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人文意义上说,这几个朋友又有足够的厚度。该有的都有了,一样儿都不缺。
困居长安十年,也是作为未来的大诗人需要经历的。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段话用到杜甫身上,实在是太恰当了。杜甫天宝六载(747年)应诏就试,不第。原因是奸相李林甫诡称“野无遗贤”,一个也不录取。全国公开举行的招贤考试,竟然一个都没有录取,这种怪事,历史上恐怕仅此一例,偏偏让杜甫摊上了,怎么那么巧呢?可以认为这是造化弄人,也可以认为这是造化为了“诗圣”的降临所作的煞费苦心的安排。杜甫困居长安最困难的时候,竟然是“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这是何等悲惨的生存状态啊!“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其二),说的是李白,其实也是杜甫的夫子自道。这一段苦难的岁月长达十年,对于一个著名的诗人而言,的确太长了。但是对于未来的诗圣来说,也许刚刚好。当然,再长一些也不行,因为人生苦短,古人的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呢?诗圣的人生轨迹,走到这一步,应该出现一个转折点了。果然,这个转折点真的来了——天宝十四载(755年)十月,杜甫被任为河西尉,不就。不久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这个转折点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杜甫苦心孤诣争取过来的。天宝十载(751年),杜甫献三大礼赋,为玄宗所赏识,命待制集贤院,由宰相考他的文章。这一次考试顺利通过,获得了担任官职的资格。但是按照唐代的科举制度,取得做官的资格三年之后,才能授予官职。因此,杜甫天宝十四载才被授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职。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在杜甫的人生走向中,这是对其生存状态和文学创作影响最大的一个转折点。安史之乱造成了整个社会的大动荡、大破坏,成为唐朝盛极而衰的“拐点”,对国家的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外交等影响至深。然而,只有杜甫,写下了大量的反映这一重大历史变故的不朽诗篇,鲜闻同时代其他诗人同类题材的诗作。这正是杜甫的伟大之处,也正是杜甫的成功之处。
天宝十五载(756年)五月,杜甫自长安奔往奉先县(今陕西蒲城)与家人会合,携家向北逃难,七月末在鄜州(今陕西富县)羌村临时安家。八月,闻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只身前往投奔,途中为叛军所获,押送到沦陷的长安——杜甫的人生之旅至此又发生了转折。杜甫身陷长安,是他个人的大不幸,然而对于文学史来说,对于“诗圣”的磨砺来说,又未尝不是幸事。
兵曹参军,从八品下。幸亏官小,才没有引起叛军的注意,被抓到长安后还有一定的行动自由。(杜甫后来从长安成功逃脱,也得益于官职卑微。)如果杜甫官职高,叛军将逼其就伪职,以杜甫“嫉恶怀刚肠”(《壮游》)的性格,必不从。那么,性命堪忧。世事难料,官小有官小的好处,你不得不感叹那只看不见的“手”的神奇。
杜甫身陷长安也是熟悉长安情况的机会,但身陷长安的时间,从“诗圣”的人生轨迹上考虑,不能太长,必须适时出现一个转折点。被困七八个月后,这个转折点终于出现了:杜甫冒着生命危险,成功逃出长安,奔往肃宗行在凤翔,肃宗任他为左拾遗。
杜甫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次波折,似乎都来自那只神秘的“手”的调控。
杜甫任左拾遗期间,留下的佳作比较少,但这段为官经历,对杜甫后来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影响。他后来大量的诗作,都与这段经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杜甫官场上的人脉关系非常复杂,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左拾遗任上建立的。这些人脉关系,对于杜甫诗歌创作的影响和渗透是显而易见的。
表面上看,身为左拾遗,出入宫掖,生活的视野变得狭小了。反过来看,一个没有做过朝官的人,现在有了出入宫掖的机会,意味着他的视野扩大了。可以说,如果没有任左拾遗的经历,杜甫的视野将受到较大的限制。一位伟大的诗人,最理想的情况是,既有处江湖之远的生活,又有居庙堂之高的阅历。假如杜甫有前者而没有后者,那么他的杰作《秋兴八首》能不能问世恐怕还是个未知数。还应看到,杜甫无论身在何处,都在关注着动荡的时局,希望政治清明,国泰民安。他弃官后的漂泊生涯长达十余年,作为远离朝廷的在野之人,要想获得时局变化的信息,只能靠自己的人脉关系。如果没有他过去为官时形成的人脉关系,他对时局变化的了解将大为滞后,那些反映时事的诗还怎么写呢?幸好杜甫情商很高,又喜欢结交朋友,为官时期建立了很大一张“关系网”,他的消息才不至于闭塞,对时事要闻的了解,多数情况下还是比较及时的。或许可以说,这也是左拾遗一职,对于成就杜甫的“千秋万岁名”的意义所在。
杜甫至德二载(757年)五月授左拾遗,次年六月即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又是杜甫人生轨迹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我们非常吃惊地发现,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未来的诗圣的命运方面,火候拿捏得真好!大概在那位神秘的“主宰者”看来,杜甫在左拾遗任上干了一年,对朝政的方方面面已经相当了解,再呆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杜甫遭贬后,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又开始多起来。极负盛名的“三吏”“三别”,就是任华州司功参军期间写成的。杜甫后来漂泊到夔州的时候还回忆说:“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
乾元二年(759年)七月,杜甫因对朝政失望和关中大饥而弃官,携家往秦州(今甘肃天水)——一个新的转折点就这样出现了。好像一切都在上苍的掌控之中,一切都在按照上苍的安排发展着。两段为官时间共两年。如果杜甫仕途顺利,一直做官并且不断升官,那就偏离了诗圣成长的人生轨道。其实,只要政治失道,杜甫就真的不适合做官,或者说官场并不适合杜甫长期呆下去。看看他任左拾遗时写的《曲江二首》《曲江对酒》,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至于在华州时作的《早秋苦热堆案相仍》,郁闷、压抑的情绪更甚于任左拾遗时。
杜甫在秦州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又携家去了同谷(今甘肃成县),岂料在同谷的处境更惨。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要出现一个新的转折点。按当时的战争局势以及同谷的地理位置,东、北、西三个方向都是不必考虑的,唯有向南,入蜀。尽管蜀道无比艰险,也别无选择了。
由秦州到同谷,杜甫写了十二首纪行诗;由同谷到成都,杜甫也写了十二首纪行诗。这两段长途跋涉,可以认为是上苍玉成杜甫的山水诗的一个契机。二十四首纪行诗,基本上都是山水诗。杜甫虽然不以山水诗著称,但是他的山水诗造诣之高无出其右。同是写蜀道难,杜甫的《木皮岭》较之李白的名篇《蜀道难》,就有过之而无不及。李白的《蜀道难》以虚写为主,他没有走过蜀道,不虚写没有办法。杜甫写蜀道之难,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的,以实写为主,浦起龙谓“栈道图未必能尔”。
接下来就是“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时期了。成都及其周边地区,给杜甫提供了足够大的人生舞台。杜甫入蜀以后,除了在梓、阆等地避乱期间(时间约为一年零八个月)比较难熬外,大体上还是比较安逸的。杜甫入蜀前,已经颠沛流离很久了,他实在太累了,急需一个安宁的所在好好休养。而成都西郊就是一处理想的栖身之地,这里避开了都市的喧嚣和纷扰,但是又与都市相距不远,交通方面,生活安定,邻里稀少但质朴厚道,又有为官的朋友照顾,确实适合居住。
这一时期在杜甫的创作生涯中是很重要的一段。与杜甫其他时期的诗歌有所不同的是,在创作于这一时期的四百三十首诗中,有大量的以日常生活和自然景物为题材的田园诗,其中涉笔成趣,活色生香的佳作比比皆是。为什么在蜀期间,杜甫的田园诗猛然间大量增加了呢?这是因为,诗人多年来饱经丧乱,身心俱疲,如今在成都郊外安了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来心情平静,二来有了较多的闲暇时间,他就容易对自己的日常生活和身边的一草一木感兴趣,并从中发现艺术之美。他的观察是那样敏锐,语言的运用又是那样得心应手,田园诗的大量增加,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然而命运的安排却不是让杜甫终老于此,杜甫自己也没有终老蜀地的打算。于是,杜甫又开启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夔州(今重庆奉节)时期。
杜甫居蜀五六年,作诗四百三十首,年均产量惊人;而居夔州不足二年,作诗却多达四百三十余首,年均产量之高,更是令人惊叹。《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杰作,都作于这一时期。
夔州与成都相距遥远,虽然夔州仍在“巴蜀”这个大范围里,但巴与蜀各自的风土是有很大区别的。杜甫的诗,多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蜀地诗多带有蜀地山水的气息,夔州诗则往往打有夔州风物的烙印。杜甫的晚年,时局动荡,生计艰难,漂泊不定。上苍好像是有意让杜甫给世人留下不同风格、不同地域特色的诗歌。
相对于中原地区而言,夔州属于比较偏远的地方。唐代的诗人们,虽然走水路出川路过夔州的也不少,但是在夔州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大概很少。杜甫竟然在夔州居住了将近二年,或许这就是缘分。白帝城和瞿塘峡雄奇瑰丽的景象,为杜甫的创作灵感的激发提供了一个契机,因此,杜甫是幸运的;杜甫写白帝城和瞿塘峡的诗又多又好,在唐诗中可以说是奇峰突起,因此,夔州更是幸运的。
杜甫认为夔州“形胜有余风土恶”(《峡中览物》),他的弟弟杜观又从江陵寄来书信,催他去江陵居住。于是杜甫就携家离开夔州去了江陵。不料在江陵期间生活贫困,很不如意。大约半年后,杜甫又携家辗转漂泊于湖南的岳州(今岳阳)、潭州(今长沙)、衡州(今衡阳)等地。漂泊荆湘时期,杜甫的身体状况更不如前,生活处境更加艰难。然而,诗人以惊人的毅力,在不足三年的时间里,作诗一百五十余首,充分显示了始终旺盛的创作生命力。从整体风格上看,这一时期的诗歌更富有悲壮的色彩。
假如杜甫不离开夔州,他和家人的温饱还是有保证的。他免受流离之苦,寿命也会更长一些。他的诗歌创作,在成都草堂的时候,就已经无愧于“诗圣”的称号了,上苍为什么还要忍心让诗人遭受更多的苦难呢?也许,上苍是为了把造就诗圣的事情做到极致吧;也许,上苍追求的就是悲剧的效果吧。
唐朝著名诗人众矣,为什么唯有杜甫被称为诗圣呢?杜甫之所以成为诗圣,是诸多主客观因素共同促成的结果。莫砺锋先生在他的《杜甫评传》中论述“孕育‘诗圣’的条件”时,提到了时代、家庭、禀赋以及后天的学力等因素。我以为还应补充一点,叫做“机缘”。论时代、家庭、禀赋以及学力,与杜甫相似或比较接近的诗人也不少,但是他们都没有成为诗圣。为什么?因为机缘未到。看看杜甫动荡而曲折的人生经历,我们不得不感叹,“机缘”对造就“诗圣”是多么重要。也许我们不必为杜甫的命蹇时乖而叹惋,因为上苍对于杜甫的命运的所有安排,仿佛都是奔着造就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圣”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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