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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逝世 | 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
原创 花城 花城
据媒体报道,2024年12月4日下午,中国当代作家、编剧、影视制作人琼瑶于淡水家中去世,享年86岁。琼瑶留下遗书称,“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的去了。”
琼瑶遗书(图源网络)
琼瑶,本名陈喆,出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南衡阳。1949年,随父母到台湾生活,中学时开始写作生涯。发表有著名小说《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窗外》等,其作品改编的影视剧陪伴了一代人的成长,在电视黄金档、暑期档带给不同年龄段观众无数感动。
电视剧《还珠格格》剧照(图源网络)
《花城》杂志曾分别于1985年第5期、1985年第6期发表琼瑶小说《幸运草》、《翦翦风》。
随后,花城社推出了《琼瑶全集》,一口气出版了琼瑶的50部作品,引领了当时的出版和阅读潮流。琼瑶也在一文中记述了自己与花城的往事。
花城出版社 琼瑶作品书影
青年人的爱恨与别离,是琼瑶小说的经典主题。
一如琼瑶在最后的作品中写下的:
生命的美好,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
台湾女作家琼瑶以她特有的细腻笔触,在长篇小说《翦翦风》中,表现了一群青年学生的纯情。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好象只有希望、追求、幸运,但一个不幸的爱情悲剧发生了。每个人心上都留下了伤痕,青年时代过去了。……这篇小说将激起人们许多回忆与联想。
——编者按
今日推送小说《翦翦风》节选片段,共同怀念潇洒翩然离去的琼瑶女士。
翦翦风
1
不知怎么,我们这一群人居然又都聚集在一块儿了,闹哄哄的挤满了我的小书房,竟比下帖子请来的还齐全。大概将近有十年没有这样的盛会了,十年间,我搬过七、八次家,难得他们还找得到我的住址,更难得他们会不请自来。何况,这还是个下着毛毛雨的、冷颼飕的冬夜!
我在房间中生了一盆炭火,不为了怕冷,就为了喜欢那份“围炉”的情调。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更加上大家兴奋的谈话和笑闹,使我这间平日冷冷清清的小房间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气。紫云和彤云这一对姐妹仍然是形澎不离,相亲相爱的。当初祖望和她们姐妹二人的三角故事早已成为过去,现在祖望和紫云都己结婚七年了,彤云也嫁了一个“圈外人”,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圏里的。还好,今天她没有把那个“圈外人”带来,否则总有一份生疏和尴尬。祖望坐在一边,还是那份笑吟吟、好脾气的样儿,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深沉了许多,本来嘛,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
小张、小俞、小何是一道来的,这三剑客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三剑客,而且依然打着光棍,听说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块儿做“当街追女孩子”的游戏,看来要“老天真”到底了。本来我们当初都希望纫兰能够和他们之间的一个结合,谁知这三剑客友谊胜过爱情,竟然你推我让的推了两三年,直到纫兰也嫁了个“圈外人”,他们才跌足捶胸的互相抱怨不已。现在,纫兰已经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了,人也发胖了,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成熟的美,坐在我们之中,还是那么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她是被怀冰拉来的,怀冰和谷风这一对理想夫妻,该是我们这个圈圈里最没经过风暴,最一帆风顾,也最恩爱的一对了。
小说《翦翦风》发表于《花城》1985年第6期
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确实使我有些手忙脚乱,倒茶倒水,拿瓜子、牛肉干的忙个不停。大家虽然都是趄过三十岁的人了,吃起东西来依然不减当年,使我这个主人简直忙不完。
彤云环室看了一眼,问:“人都到齐了没有?”
“还少了水孩儿和无事忙!”祖望慢条斯理的说。“有没有人通知过他们?”
“我通知过。”小俞举了举手。
“那么我们再等一等吧!”纫兰说,
“等一等?等谁?”一个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我抬起头来,无事忙正披着件湿淋淋的雨衣,神气活现的站在那儿,他的后面,我那个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态可掬的报告着:
“小姐,又有客人。”
秀子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她显然有点兴奋得过了头。迎进了无事忙,小何劈头就是一句:
“你这人怎么了?总是迟到!难道你太太又进了产房了?”
无事忙原名是吴士良,只为了他永远慌慌张张,象个大头苍蝇般飞来飞去,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给了他个绰号叫无事忙。六年前他结了婚,娶了个农村小姐,他该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勇于“生产”的一个,婚后,他的夫人在六年间给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据说,从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么的结了不解之缘,无事忙早就应该改作“有事忙”了。
“别挖苦人,行不行?”无事忙脱下雨衣,摔了—屋子的水,炉火也沾了几滴,发出“嗤嗤”的轻响,他这才看见了炉火,大发现似的叫着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够受!”望着我,他说蓝采,你还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生活的一个!”
“坐下吧!别站在那儿弄得人心慌!”怀冰推了一张椅子给他。问:“你太太好吗?”
“不好。”无事忙坐了下来,毫不考虑的说。
“怎么?”怀冰皱皱眉。
“流产了一个孩子。”
“啊呀,我的天!”彤云叫着你怎么还要孩子呀!”
“增产报国呀!”无事忙苦着脸说。
“呸!见鬼!”彤云咒了一句。
“言归正传,”无事忙说,“你们不是叫我来讨论怎么欢迎柯梦南的吗?柯梦南这小子真‘神’起来了,今天整个报纸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国的消息嘛!”
“当然啦,”小俞说,“他现在是出了名的声乐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终是我们这圈圈里最不平凡的一个。”
“不要扯得太远,”无事忙一股紧张的样子,“到底我们准备怎样欢迎他?”
“别忙,”小张说,“水孩儿怎么还没来?”
象是答复小张的问话,秀子在门口高叫着:
“小姐,又有客人!”
水孩儿轻轻盈盈的走了进来,十年间她的变化最大,结过婚,离过婚,出了国,又回了国。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灵秀气,一袭全黑的丝绒旗袍,薄施脂粉,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却使满屋子一亮。
“怎么,”她向满屋扫了一眼,“都齐了?”
“可不是,”祖望说,“除去出了国的小魏和老蔡,结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
“还有就是——”纫兰慢吞吞的说,“柯梦南。”
“还有——”祖望的声音更轻,“何飞飞。”
柯梦南?何飞飞?时间要倒退到十二年前。
2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
我还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大家所唱的毕业歌:
“歌声凄,琴声低,
无言诉心迹,
数年聚,深相契,
一朝远别离,
远别离,莫唏嘘,
身虽别,心相依……”
我们含着泪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凄恻来唱。对于前途,我们的困惑多于兴奋,因为我们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学,换言之,不是一个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但是,对于别离,我们都不胜怆恻,我想,没有比我们这个班级更合作的班级,也没有比我们感情更好的班级了。当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散在操场和走廊上,大家都凄凄惶惶的,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有空虚和哀愁。
小说《翦翦风》刘仁毅/插图
在班上,我和怀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场旁的大榕树下面,我们默默相对,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三年时高中生活,苦多于乐,大家都期望早些毕业,伹是,一旦毕业了,却又都不愿意接受毕业的事实,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何飞飞来了,跨着轻快的步子,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我们身边,脸颊被太阳晒得绯扛,额上挂着汗珠,眼睛里流露着兴奋和愉快,她浑身找不着一点儿颓丧的气息,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站在我们面前,她叫着说,
“怀冰,蓝采,别那么长嘘短叹的,快站起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提议!”
“什么提议?”我不大带劲儿,何飞飞的提议绝对不会“伟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开玩笑,她仿佛一生都没有正经过。
“我提议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嗬!”怀冰喊了一声,“你的提议确实伟大!”
“真是!你们别那样阴阳怪气!”何飞飞急了,圆圆的脸涨得更红,“我告诉你们,我们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不论我们考到什么学校,我们要永远取得联系,尽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块儿,郊游也好,谈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们就聚会一次,这样,我们不是永远不会分开了吗?”
“好计划!”谷风走了过来,叫着说我加入一个!”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别漏掉我们!”是外号叫三剑客的小俞、小张和小何,他们也伸出了手,搭在我们的手上面。
“还有我!”是无事忙。
“还有我们!”是紫云和彤云。
“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顿时,人们从各个角落里涌了过来,一只只手搭了上去,叠成高高的一叠。
就这样,我们这个“圈圈”成立了。刚开始,我们拥有三十几个人,几乎全班都加入了。
但是,大专联考之后,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没有考上大学,就不愿意再和旧日同学见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联络。到最后,我们这个圈圈维持了固定的人数,大约一共有十五、六个人。
那是最不知道优愁的年龄,那也是忧愁最多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却妄想征服宇宙的时期。
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大学,也有的失学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声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大家就会准时来了。我们在一块儿疯,一块儿笑,一块儿闹,一块儿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也一块儿“捉捉恋爱的迷藏”。
“捉捉恋爱的迷藏”这句话,是何飞飞发明的,我总觉得这句话在文法上有点问题,但是,何飞飞发明的话,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讲不通,在意思上却表达得再贴切也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顺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飞飞”式语法来。“捉捉恋爱的迷藏”是指那时的情况,十五、六个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块儿玩,总有点微妙,今天,甲对乙献了殷勤,明天又和丙特别亲热,后天,丙说不定又和丁来往密切。何飞飞常私下对我说,
“瞧,整个就象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当然,谁知道呢?我们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是尽情享受着属于我们的欢乐。至今,我仍然怀疑,当初何飞飞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有某种预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将扮演的角色?当时,她是我们这一群里最会闹,最无忧无虑,最爱笑爱吵的一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她在,老远就可以听到她旁若无人的笑声和叫声:“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头语,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里有条鱼也是“真滑稽”,看到一个老农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开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叹词的句予,到她那儿就变成了“真滑稽”。
何飞飞还有个特别本领,就是别人不笑的时候她笑得开心,别人都笑的时候她反而紧绷着个脸儿一点也不笑。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实在正经不起来,却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的,她倒经常纳闷的用手托着腮,百思不解的说:
“怎么就那么好笑呢?”
何飞飞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宠儿,有她在,空气永远不会沉闷,有她在,人人都觉得开心。男孩子们喜欢她,女孩子们也喜欢她。但是,对于她的调皮捣蛋,却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来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边不知道讲了一句什么,她一个劲儿的点头,也在小魏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那一整天,小魏始终兴奋得眉飞色舞,眼光就绕着何飞飞转。而我们,都分别得到了何飞飞的暗示:
“晚上小魏请看电影,国际戏院门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也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因此,当小魏兴冲冲的赶到国际戏院门口时,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个。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小魏的脸色是那样尴尬的,瞪大了眼睛,他讷讷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
“你不是请看电影吗?”何飞飞作出一股诧异的样子来,“难道你忘记买票了?我已经帮你约了大家,一共十六个人,你赶快买票吧!”
“这……这……”小魏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抓着头,但是何飞飞却一脸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怜兮兮的说:“我请了大家吗?”
“你是的,”何飞飞板着脸说,“你还不买票,在等什么?你叫我通知大家的。”
“你——你没有听错吗?”小魏结舌的问。
“胡说八道!”何飞飞竖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样子,“难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吗?做人不能这样做的。都快开演了,你到底是买票还是不买票?”
“好,好,好,我买,我买,我买。”小魏一迭连声的说,慌忙去买了票(据说,用掉了他一个月的零用钱)。而何飞飞呢?早躲到一边,笑了个前俯后仰。事后,小魏咬牙切齿的说,
“这个鬼丫头,总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
可是,何飞飞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机灵了,太灵巧了,而她又是那样一派天真和惹人甚爱,谁会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运。
我们就是这样爱闹的一群,但是,柯梦南并不属于我们这群,他是后来才加入的。
……
节选自《花城》1985年第6期
原标题:《琼瑶逝世 | 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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