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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谋生的建筑工人|镜相

2024-12-06 08: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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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镜相 X 华东师大传播学院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秦诗宇

指导教师|李海波

编辑|吴筱慧

“我就想出去看看”

用凉水把隔夜的米饭送进肚子,胡智刚应付完了一天的前两顿饭。现在是下午两点,他该去上工了。

他工作的地方在菲律宾群岛南端的棉兰老岛。明明是4月初,这里的气温却已高达35摄氏度。站在工地的沙堆旁,透过热到扭曲的空气和额头不停滚落的汗珠,胡智刚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3000多公里外的江苏老家。但眨一下眼,四周又只剩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

来到菲律宾第一晚,胡智刚透过旅馆窗户拍下海景

“我像是被流放了”,这是胡智刚对生活处境的评价。虽然如此,回想起4年前做出的出国务工的决定,他并不后悔。

2019年10月,胡智刚一直工作着的老东家突然宣布破产,建筑公司老板名下的资金被冻结,无力支付工人薪水。胡智刚和其他工友一整年的辛苦钱,突然变得遥遥无期。

从家到最近的工商银行,骑电瓶车要半个小时。自助柜员机隔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胡智刚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回温,但显示屏上银行卡的余额,却让他刚刚暖起来的手又一次僵住了——10346.72元。胡智刚静静地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外面排队取钱的队伍开始叫嚷。

“真的是天旋地转。就这么点钱,连年都过不好了。”胡智刚说,“其实最难过的不是没拿到工资,而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对不起老婆孩子,有点抬不起头。”

他还记得那年春节,江苏南通的县城马路边,路灯上挂满了灯笼,鞭炮声由远及近噼里啪啦连成一片,炸开的红色纸屑溅到行人的身上,像是某种幸福的预示——2020年到了。这年胡智刚43岁。

为了维持家里生计,胡智刚联系了入行时拜的师傅,在南通小洋口的一处小工地上安顿了下来。

2022年12月,疫情即将过去,小洋口的项目也进入收工阶段,工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回家前的那个晚上,胡智刚和师父聊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他想要去国外的工地搏一搏。为了给彼此践行,他们开了8瓶20块钱的沙洲优黄,电磁炉里沸腾的火锅卷起一阵热气,师父一遍又一遍地劝他:“要不别走了,这么大年纪了,干啥这么折腾自己呢,在这里混混,工资也不错的呀……”

“我就想出去看看。”胡智刚最终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胡智刚的老家南通,是全国有名的建筑之乡。这里有20多万靠建筑业吃饭的工人,人才市场也因此蓬勃发展。在离开小洋口之前,胡智刚曾经向南通的建筑行业人才市场投递过10多份简历,但因他只有高中学历,也未能取得职业资格证书,和目前市场“高学历人才”的要求不符,最终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

胡智刚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处境。他年轻时正赶上国内建筑市场的黄金时期,尽管因为脾气火爆,经常和工友发生冲突,在不同工地之间辗转,但从来不缺工作。

如今,大城市玻璃幕墙折射的强烈光晕已经离他而去。在一片沿海滩涂的小工地上,火锅的辛辣和黄酒的酸甜刺激着胡智刚的感官,暂时驱散了海风带来的严寒,却带不走他心头的苦闷。

建筑行业繁荣不再。眼看这个项目即将收工,老板手头已经没有别的活计了,在靠交情找工作的建筑市场,现找的新老板又不一定靠谱,有可能拖欠新员工的薪水。胡智刚不愿也不敢再等着国内的就业机会,他肩上扛着整个家庭——女儿读大学的学费、未来的嫁妆、自己和老婆的生活费、家里老人的养老费……

他无法停下工作,他需要钱,一笔足够可观的钱。

反复思量之后,在一次新年家宴上,他把去菲律宾打工的决定告诉了家人。出国务工当然有风险,不过胡智刚觉得这几年国家不断推进对外援助,各方面保障也在完善,比起收益,风险不足挂齿。

“既然国外赚得多,那我就多去几次,一年多挣个十万块钱也是好的。”

胡智刚的小舅子喻辉是全家为数不多没有劝说胡智刚留在国内的人,他完全理解姐夫的想法,同为建筑工人的他已经连续两年没拿到工钱了。家宴结束后,喻辉悄悄来到胡智刚身边告诉他:“哥,我要是再拿不到钱,也想跟着你去国外试试看”。但最终,喻辉还是因为要照顾家里老人放弃了出国的打算,去了山西的一处工地。

2024年2月底,胡智刚踏上了前往菲律宾的航班,这趟旅途加上转机的等待时间要花费近20个小时。出发前,他略带兴奋地给女儿拍了一张从舷窗望出去的照片——白色的机翼斜切了整个画面,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你看过《海边的曼彻斯特》吗?”

临行前的几次动员大会上,胡智刚和另外几个参加这次援建项目的工友碰过面。他满心欢喜地以为来到棉兰老岛之后,可以先和大家吃顿饭叙叙旧,之后彼此好有个照应。但到了才知道,公司在当地承包的电塔基础施工业务,总共有100多公里的施工路程,十几个工友被分散到各个不同的施工站点,运气好的可能会两人同行,但绝大多数都是一个人负责一片区域。

胡智刚和一位叫杨行的翻译,一起被分配到648站点。工作内容不同再加上两人生活经历的巨大差异,起初他们交流并不多。在站点待了两个月之后,杨行看完了他提前存在电脑上的几部电视剧和电影,生活的无趣像是突然反上喉头的胃酸,烧得他难受。杨行开始和胡智刚有了一些接触,在一些工作不忙的晚上,两人会拿上渔具一起去工地旁的河边钓鱼。

“你看过《海边的曼彻斯特》吗?我俩往那儿一杵,和电影里海钓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电影里是阴天,但是菲律宾的阳光特别晴朗。”杨行回想起几次出游的经历,仍然会不自主地眯起眼睛。菲律宾的阳光炙热到毒辣,他感受过几次之后,就不愿再花上大半天呆在外面。

更多的时候,杨行在他的办公室里坐着,胡智刚则在烈日底下监督施工。站点没有WiFi覆盖,胡智刚一天要在那儿待上近12个小时,其间没法和家人联络,也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一台充满电的手机,胡智刚可以用两天。深色皮肤的菲律宾工人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只有他的肤色、五官、语言和周围人完全不一样——他是这里最明显的异乡人。

中国建筑工人和菲律宾工友开会

对胡智刚而言,和工友一起打牌喝酒到半夜的回忆,已经模糊得像上辈子的事情了。以前在国内,大家就算口音不同也差不多能听懂,聊着聊着就熟了,“这里听不懂就是听不懂,你永远听不懂,你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偶尔有几个晚上,实在太郁闷的胡智刚回到自己30平米的住处会开一瓶啤酒。他其实并不爱喝啤酒,但架不住这种酒便宜。看着啤酒花从杯底蹿上来的瞬间,胡智刚莫名其妙会觉得很爽,“好像整个人也可以这么蹿上去”。

如果说内心的孤独可以通过和家人通微信视频排遣,更让胡智刚难熬的是身体上的挑战。

棉兰老岛位于赤道附近,常年炎热。初春时节,气温能达到40多摄氏度。即便穿着短袖,在外面呆久了也会汗如雨下。为了躲避当地的蚊虫,胡智刚每天穿长袖长裤捂着自己,一天下来,衣服的边缘会留下一圈白色结晶。即便这样,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蚊虫还是经常咬到胡智刚。被蚊虫咬到的地方,先是红肿,再是瘙痒,最后溃烂结痂,留下一片难以消除的褐色疤痕。

“苦一点,吃的不合口味就算了,那个床上全是虱子,当地也没有杀虱子的药,晚上睡觉都不敢盖被子,我都想直接睡地上”。

睡前,胡智刚习惯刷会儿抖音,也常刷到其他同来菲律宾务工网友的视频,最让他感触的不是同龄人,而是一个年轻女孩。

最初的几条视频里,女孩和家人哭着闹着,要来这里“挣大钱”。家人最无奈的时候,甚至拿床单撕成布条,把她锁在床边。最后实在拗不过,放她来了。女孩到菲律宾发的第一条短视频,画着精致的妆容,全程挂着笑,路过街边的手机营业厅都会记录下来。

胡智刚看完前几条视频后,关注了这个女孩,但只是默默关注从不点赞,“丫头和我女儿差不多大,而且小姑娘家家很有活力,看着开心”。

过了段时间,女孩发视频的频率越来越低,抱怨越来越多。在女孩最后发布的视频里,她素颜出镜,哭诉公司因为她没有干满合约时间而不放她离开。胡智刚第一次给这条视频点了赞,希望能增加热度引起关注。几天后,胡智刚刷抖音想去看看事情进展,发现女孩已经注销了账号。

直到现在,胡智刚仍不知道女孩有没有离开菲律宾,有没有回到祖国。“肯定是希望小孩已经回去了,太苦了,也没啥保障,还是回去好啊。”

寻觅“生活”的可能

女儿每次和胡智刚视频通话,都为父亲眼睛里爬满的红血丝暗暗心惊。“他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很要强的,和家人聊天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精力旺盛的,但那天他和我聊天时突然说了‘想死’这个词。”

活下去,这是胡智刚在这个岛屿的最高目标,也是许多出国务工人员的生活状态。据“走出去”公共服务平台显示,2023年,我国企业在境外派出的各类劳务人员已超过34.7万人,比上年增加8.8万人;其中承包工程项下派出11.1万人,劳务合作项下派出23.6万人,年末在外各类劳务人员总数达到54.1万人。他们都在几千公里外的土地上,为自己和家庭坚持着。

不过在“生存”之余,智刚一行人依旧尽力寻觅着“生活”的可能。最近,他迷上了咖啡,上夜班的时候,他会学着当地人的模样,捡三四根树枝,搭一个可以挂水壶的小支架,往水壶里加两包速溶咖啡粉,煮开就可以喝了。每周最起码两天的夜班,胡智刚都会抱着他的咖啡杯去工地。

凌晨的工地上,菲律宾工友喝咖啡

各个站点陆续竣工,胡智刚的工友们会在去往下个站点前,约他一起到山下的小村子里吃烤串。虽然只有鸡肉串,偶尔会有一点烤五花,但几个人不嫌菜品少,聚在一起就开心。胡智刚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工友叫林平,来菲律宾2个月,喜欢上了拼拼图。他第一次向工友们展示自己装裱的拼图成果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感觉像小朋友玩的东西”,受到大家善意的调侃和鼓励后,林平在后面的几次聚会里都会展示自己最新的成果和进度。

“再难也要把日子过起来”,成了这群人每次喝酒碰杯时都要说的一句话。

胡智刚并不热衷于新事物,对他来说,时代发展太快了,数字产品一代接着一代更新,可他从来看不懂迭代的产品之间有什么不同。很长一段时间里,胡智刚的手机基本只有四个作用——发微信、打电话、看小说、刷抖音。

在小洋口工作的时候,有工友建议胡智刚考一张二级建造师的资格证。“不考证咋办?同样都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工人,人家肯定先用有证的。不想没饭吃就和我一起学。”

于是,胡智刚的手机上下载了一个之前从未接触过的软件——bilibili。他跟着女儿学了两天,尽快熟悉了这个新鲜的视频播放平台,在上面搜索了大量二级建造师考试的精讲课程,准备着手学习。

每天待在办公室的时间很有限,胡智刚吃饭时会带着教材,对着视频的讲解,边吃边学。过去他吃饭最多半小时,可看着书,他得吃上1个多小时,直到饭菜都冷了,肉菜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到了菲律宾,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餐桌边时时刻刻放着那本建工社教材,边角已经泛黄起毛。

“不是我一个人卷,是大家都得卷,没办法。”身处行业巨变之中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现在的要求有多严格,机械化水平的不断提高,减少了对人力的需求,淘汰了一批没有技术的普通工人。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底,全国有近3亿的农民工,其中从事建筑业的比例从2014年的22.3%降至15.4%,人数减少了1500万。

海外务工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随着年龄的增加和出国务工宣传的扩散,工作大门也将对胡智刚这样的中年人缓缓关闭,加上这里的工作环境实在艰苦,胡智刚意识到,解决目前困境的最好办法是趁现在还有时间,尽可能提高自己的职业资格水平,拿到敲门砖,去叩响仍处于上升期的一些产业的大门,比如基建、桥梁等。

‌胡智刚知道,他能从小洋口来到菲律宾,勉强养家糊口,靠的是之前的人脉,而人脉不能靠一辈子。每天在工作12个小时之余,他会再固定学习3个小时,这对胡智刚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即使手边放着咖啡和西洋参茶,他也时常觉得腰疼头疼,念不进去书。但胡智刚没得选择,如果不尽快考取一张像样的资格证书,未来只能等着被建筑工地抛弃。

他看到过一些报道,描写出国务工却因为疾病或恶劣的工作条件而客死他乡的工友,每次读到都会同病相怜地哀叹。“哪里都累,但还是在国内好啊,最起码离家近点。如果可以,谁想来这种地方打工”。

5月底,胡智刚回国参加了二级建造师资格证考试。2024年江苏省二级建造师的累计报考人数为19.3万人,通过人数18338人,通过率约为9%。报考人数已经达到了江苏高考的一半,合格率不到一本上岸率的一半。胡智刚的不少工友已经三战,甚至四战。

去年胡智刚“二战”时因为来不及背完“建设工程法规及相关知识”的考点,遗憾名落孙山。经过小半年的苦读,他终于在今年9月顺利通过了所有考试,拿到了一张合格证书。“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说。

“熬到女儿工作稳定”,这是胡智刚职业生涯的最后追求,也是目前生活的一大盼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建筑行业干多久,人到中年,已经来不及更改职业方向了,只能咬着牙继续坚持。对他来说,生活不是轨道,也非旷野,没有停歇的地方,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3月4日胡智刚更新了朋友圈,他发了一张照片——茂密幽暗的丛林前有一片养鸡场,几十只鸡悠闲地踱着步子。他给这张照片的配文是:“有一种生活(是)回归宁静”。

胡智刚二级建造师考试的成绩单

11月,棉兰老岛的夜间气温,仍然达到25℃。最近工作忙,胡智刚每晚都要加班到深夜。有时候他会疑惑,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咸腥味,到底来自海水还是他的汗水。接下来的新年他不打算回家,之前回国参加考试,年假已经用光,再回家就得扣工钱了。

“明年闺女大学毕业了,现在多赚点钱才好啊。”胡智刚挂掉了妻子打来的电话。这晚,他拍下了菲律宾的月亮——那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文中图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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