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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记丨青田两周:咖啡屋中的“田野”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硕士研究生 王展羽
2024-12-04 16: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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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从2011年开始就已经在浙南开展集体性田野考察活动,师生足迹曾踏遍温州各县乡村与城区。2016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民间记忆与地方文献研究中心(简称“民地中心”)成立,大力推动地域历史研究,举办地方文史高级研修班,并通过田野调查班的形式培养新型历史学研究人才。从2017年至今,华东师大民地中心在历史学系支持下已经举办了六届浙江暑期田野班。已经举办的田野调查班主要在浙江南部各县展开。每届田野班招收约40名研究生与本科生共同参加。在实际考察中学生会被分为多个小组,指导教师轮流跟不同小组活动,时间通常为两周。目前,已经举办的六届浙南田野班走访了超过500个村庄,已经访问老人四五千人。

2024年8月,由50名师生组成的第六届田野班在浙江省青田县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白天各小组在村落中进行口述访谈,搜集民间文献,考察乡民的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晚上田野班就近借用村镇的会议室讨论总结一天的得失,解决各小组在考察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解读搜集到的民间文献。回住所后同学们还要撰写田野笔记。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在书斋和课堂里度过,但在此次田野调研活动中,他们不仅接受了高强度的学术训练,增强了与人的沟通能力,加深对社会的认识,锻炼了身体和意志,而且还通过鲜活的历史存留与老人的回忆丰富了历史知识,学到许多通过田野研究历史的技能。学员们的所得并不限于历史学专业,他们撰写的田野笔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同经受了一次洗礼;他们是如此贴近社会现实、贴近历史,以至于有人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的长河里,从而重新定位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行走在一个个村落中,有的同学竟然神奇般地驱散了终日盘桓在心头的”无价值感“,发现了自我生命的意义,田野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魔力之所在!

如何进入到“田野”,或是如何让自己迅速沉浸到田野的现场中,是田野考察者普遍面临的困惑。在先前的田野实践中,我想了诸多策略来解决这个问题,如先找到驻村干部或是村民主任,经由他们介绍寻找重点关注对象;或是从祠堂、寺庙等村庄中的重要建筑突破,尝试从中打开深入村庄的大门。而青田的田野考察,却让我摸索出了一条进入田野现场的新方式。

茶叶是中国人的传统饮品,尤其是在东南及华南沿海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虔诚的“茶叶信徒”。而在青田,咖啡这种舶来的饮品似乎取代了传统的茶叶,成为了城镇居民甚至乡村村民普遍接受的一种饮品。我倒没有深究过为何青田人普遍爱喝咖啡这一现象的原因。依常识推测,这一现象或与青田的“侨乡”身份密切相关。出国华侨归乡不仅仅助推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发展,亦将咖啡等海外元素带入青田,由此潜移默化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方式。暂不提我们行迹所至的鹤城、瓯南及油竹街道遍地开花的大小咖啡馆,就算是山口、船寮、方山等乡镇部分村子的村子入口处,亦普遍建有一家甚至数家咖啡店。村中的老人们常聚集在村庄咖啡店中,搓麻将、闲聊或是议论村庄大事。这倒是提醒了我,咖啡屋这一公共空间是进入田野现场的重要突破口。

那日在山口村的田野经历,让我初次意识到了咖啡店对于进入田野的重要性。初抵山口村的我们,未能与村干部取得有效的联系。面对一个偌大的村庄,我们只能漫无目的地转悠。整个上午除了探访了村中大姓的祠堂外,几乎没有令人欣喜的发现。午后的天气格外炎热,我们一行人本着休息一会的想法步入了村庄咖啡店。山口村的咖啡店算不上是标准的咖啡店,除了咖啡机,店中还摆放着几张麻将桌,甚至冰箱中还摆满了品类齐全的蔬菜肉类,任意挑选便能让店家炒几道热菜。棋牌室、餐馆与咖啡店,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中融为了一体。麻将碰撞的声音、闲杂漫谈的声音与咖啡机中咖啡豆的打磨声交织在了一起,由此产生的喧闹声似乎与午后疲倦的场景格格不入。我们在前台点了几杯咖啡用以提神,而后随手找了个位置坐下。隔壁桌的两位大叔见我们行色匆匆且穿着统一的制服闯入了他们的村中,便抱着好奇心同我们攀谈了起来。攀谈过程中,我们得知他们两位都曾从事过石雕行业,一位曾是私人石雕加工者,一位掌握运营着石矿,从他们口中,我们了解到了山口这一青田石雕主要产区石雕生产行业的诸多细节。交流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着山口石雕是如何生产、加工乃至销售的,各个环节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国营的石雕行业与私人的石雕行业又存在怎样的区别?抛出这些问题后,两位大叔随即帮我们联系了山口国营石雕厂曾经的老师傅,并提出带我们去石矿看看。我们随即兵分两路,一路前往访谈工厂的老工人了解山口石雕的加工和销售过程,一路前往石矿了解山口石雕生产原料的开采过程。历经一下午的访谈,我们大致理顺了上述问题,那一天的田野考察可谓收获颇丰。

山口考察的次日,我们小组前往方山乡邵山村开展田野考察。邵山村虽没有村庄咖啡店,但村委会大楼的一层有自设的咖啡机。村干部和村民们常会在闲暇之际来此自行冲打咖啡。由此,村委会亦因咖啡机的存在变成了类似村口咖啡店的公共空间。我们在村书记的指导下也自己动手冲打了几杯咖啡,而后端着咖啡在村委会大楼中攀谈交流,期间了解到了不少村庄的信息,为系统性的了解村庄奠定了基础,亦算是因咖啡而进入了田野现场。两次经验的铺垫,让我们意识到了村庄咖啡店这一青田特殊公共空间对于进入田野现场的有效作用。此后,打入村庄咖啡店成为了我们小组开展田野考察的重要方式。

咖啡店不仅是进入田野现场的重要场所,亦是我们开展访谈的重要场所。部分访谈对象会主动邀请我们去咖啡馆进行交流,咖啡的浓香中的田野体验倒也是一番新奇。在北山镇泉山村的咖啡店,我们在交谈中摸索到了北山吴氏后人的重要线索。而后我和小组伙伴赶赴县城拜访吴氏后人,在名岛咖啡馆的轻音乐声中,记录下了北山第一批侨民的出国历程和吴氏宗祠保护经过;在船寮镇赤山村的咖啡店,我们在咖啡的酸苦口感中体会到了村民“陈老大”在计划经济时期的漂泊往事,犹记得“陈老大”将咖啡一饮而尽,用手比划出一条直线,讲述着他当年从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的打拼经历;在温溪镇学神村的咖啡店,我们饮着咖啡拍摄《中山刘氏宗谱》,咖啡屋的窗台恰能眺望到窗外的银杏树与远处的瓯江,我便忽而将银杏宫的故事与大水传说联系在了一起,由此给予了我田野中的灵感启发。

王笛曾在《茶馆》中提及,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公共空间,如同一个“微观世界”,我们可以通过观察这个微观世界重新触摸和审视一个城市的历史与记忆。青田的多数村落亦有自己独特的公共空间,这一公共空间并非茶馆,而是村庄咖啡店,村民们常在村庄咖啡店中交流大小事、搓麻将,甚至是进行决策,这同样为我们重新触摸和审视一个村庄的历史与记忆提供了一个有效的进入空间。作为一种村庄的公共活动空间,村庄咖啡店不仅包罗了微缩版的村庄日常生活情景,还构建出了其自身内部的秩序。据我的观察,这种内部秩序表现为以下几点:第一,村庄咖啡店普遍开设在进出村庄的交通要道口,它是村民流动进出的“监哨站”以及村庄内外交往的重要场所;第二,村庄咖啡店大多建于本世纪初,起初多为村中归侨及其家属活动的公共区域,而后辐射的群体逐渐扩大,由此反映了归侨在村庄中的影响力;第三,咖啡店的经营者与村干部都是熟识的,这也提示村干部群体与群众关系密切,在公共议事过程中有重要性。咖啡店的内部秩序是村庄内部秩序的缩影。

咖啡店里的田野,并不意味着田野就是在咖啡馆里坐着聊聊天。咖啡只是帮助我们走进田野现场入口,深入当地乡村社会的一把钥匙。我们在咖啡店中搜集信息、了解信息,而后扎根于真正的田野之中;我们在咖啡的甘苦间感悟村口的发展变迁,由此能够沉浸于村落历史中,为田野考察提供情感动力;我们利用咖啡撬开当地社会,看到咖啡交往背后的人物关系网,由此冲破框架的束缚。咖啡仅是一个例子,咖啡对于青田而言,是特殊而又日常化的饮品,遍地的咖啡馆是青田地方特色的公共空间之一。在部分地区,村口的老榕树、大槐树亦能取代咖啡店的作用。咖啡店里的田野启示了我,进入田野现场的最佳途径,当是要把握田野所在区域的特殊性,而后深入特殊的公共空间中寻找线索,由此走进田野的现场之中。

    责任编辑:于淑娟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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