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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记丨青田两周:在咖啡屋的所见与所思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从2011年开始就已经在浙南开展集体性田野考察活动,师生足迹曾踏遍温州各县乡村与城区。2016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民间记忆与地方文献研究中心(简称“民地中心”)成立,大力推动地域历史研究,举办地方文史高级研修班,并通过田野调查班的形式培养新型历史学研究人才。从2017年至今,华东师大民地中心在历史学系支持下已经举办了六届浙江暑期田野班。已经举办的田野调查班主要在浙江南部各县展开。每届田野班招收约40名研究生与本科生共同参加。在实际考察中学生会被分为多个小组,指导教师轮流跟不同小组活动,时间通常为两周。目前,已经举办的六届浙南田野班走访了超过500个村庄,已经访问老人四五千人。
2024年8月,由50名师生组成的第六届田野班在浙江省青田县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考察。白天各小组在村落中进行口述访谈,搜集民间文献,考察乡民的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晚上田野班就近借用村镇的会议室讨论总结一天的得失,解决各小组在考察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解读搜集到的民间文献。回住所后同学们还要撰写田野笔记。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在书斋和课堂里度过,但在此次田野调研活动中,他们不仅接受了高强度的学术训练,增强了与人的沟通能力,加深对社会的认识,锻炼了身体和意志,而且还通过鲜活的历史存留与老人的回忆丰富了历史知识,学到许多通过田野研究历史的技能。学员们的所得并不限于历史学专业,他们撰写的田野笔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同经受了一次洗礼;他们是如此贴近社会现实、贴近历史,以至于有人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的长河里,从而重新定位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行走在一个个村落中,有的同学竟然神奇般地驱散了终日盘桓在心头的”无价值感“,发现了自我生命的意义,田野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魔力之所在!
2024年盛夏,我参加了华东师大民地中心举办的青田田野考察班。无须赘言,田野班荟萃了一群国内外相关专业最优秀的教授和研究生。作为一个刚进历史学门的新人,大二的我对自己的学识、能力倍感压力和焦虑。但新人带来新鲜的眼睛,在青田山水间行走、观察、感悟,也确颇有收获,其中绕不过的一样东西——青田的咖啡。
2022年,我来到上海念大学后,愈加变成了咖啡爱好者,主要是因为上海学校作息没有午休,常常早起一杯,中午一杯,赶作业期限又来一杯。在得知顺利入选田野班后,我立马在网上下单了两盒黑咖,以备考察时提神。李老师在招生通知中强调:“整个活动持续15天且正值酷暑,可能长时间暴露于烈日之下”。情况确实如此。我从小生活在县城,对乡村生活完全没有概念,我的体质又非常怕热。因此在考察前几天,我对青田的印象很大一部分只是“快要热晕过去”,非常依赖早起后的两杯咖啡“续命”。考察行程的第五天中午,我们组正在方山乡龙现村的一家农家乐,品尝青田特色的山粉饺、北山鱼、田鱼炒粉干。正吃饭时,我突然感到头晕和冒汗,幸好组长泽林及时调了半瓶盐水让我喝下,送我回乡间客栈休息。之后泽林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是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青田,而不是有多少新发现。“我们组坚决不卷,按自己的节奏来。”作为一个已习惯在钢铁丛林被胁迫着向前“卷”的大学生,青田连绵的、绿得流油的山大约从那个瞬间起在我眼眶中鲜活了起来。萦绕在我心间的问题渐渐清晰:我应该如何生活?脚下这方土地上的人如何生活?
青田以侨乡而著名,青田人热爱咖啡,常以咖啡待客。了解到这一点,我这个咖啡爱好者非常开心。考察行程的第一天,在青田侨联十二楼的华侨历史陈列馆,我们被带到一处明亮的咖啡吧台,工作人员现场制作意式浓缩咖啡招待我们。我从吧台取过热咖啡,咖啡盛装在纹有花边的小陶瓷杯里,配有精致的托盘和小钢勺。微微搅拌,液面上细腻的油脂旋转成漂亮的螺旋纹路。不加奶精和糖,直接送入口中,烘烤过的咖啡豆醇香掩盖了其本身微苦的口感,香味在舌身久久萦绕。品过青田咖啡再去看青田华侨的历史,味觉上的经验似乎使我更能理解,青田人是怎样一群创业者,以及青田“咖啡文化”的意蕴。
缘起于第一天,在青田石雕博物馆,发现泽林在喝一杯冰美式,我了解到泽林也爱喝咖啡。泽林不仅是我们小组田野考察的组长,也是我们组的司机。那是一辆特地去温州租的白色大众车。有了交通利器意味着,我们在田野中可以方便地从住所前往目的村庄,而不用在村子路边搭村民的便车。也正因为此,我们组往往被安排到最偏远的考察地。老师也不太会和我们同行,我们有点像特立独行的“孤狼”。在行车途中,车内成了我们开组会、讨论问题,或者闲聊八卦的特殊空间。这使得我们的田野考察既像三两好友的青田自驾之旅,又像游戏“绝地求生”里的“开黑”小队。
在油竹街道的麻宅村,因为古村中只有一两户人家还住人,于是我们便灵活处理“能被村民留饭一定要吃”的原则,开车去县城吃午饭。品尝过一家小有名气的肉末咸菜拌面馆子,我和泽林想去买咖啡以抵御困意。考虑到距离,我们搭乘青田的特色出租车——“微吧”小蓝车。乘“微吧”去青田县城内任何地方只需五元钱,虽然它的设施很简单,但行驶灵活、马力十足。买回咖啡,坐在“微吧”上,凉风徐徐地从全开的车窗涌进来。在县城的街巷上穿梭,看见街边杂货店里午睡的阿公,经过古方志记载的东城门、演武场,这似乎是青田在跟我们诉说它的人、它的历史。
在青田的更多情况是我们在村民那里喝到咖啡。在船寮镇大路村——这是一个因经商而相当富裕的村子,一位姓王的委员在他的办公室一边为我们制作咖啡,一边告诉我们他的故事:“我出生于1961年,五年级辍学去帮人理发,之后前往龙泉修运木材的路,八十年代在江西、河南卖纽扣、拉链,九十年代出国,因拿不到居住证又回国。”王委员从容地从玻璃橱柜中取出五套精致的咖啡杯具,又在办公桌摆开五个咖啡胶囊,操作着咖啡机发出“吱吱”“嗡嗡”的响声。接着,他撕开一包糖倒入做好的咖啡,用两只手指拈起咖啡杯把,另一只手拈着小勺在咖啡中转圈,之后递给我们品尝,如此这样重复五次。言谈间,王委员常常憨厚地笑起来,露出大门牙。浅尝一口咖啡,糖中和了浓缩液的涩味,烘烤的香味、甜味在口中留下长久的印记。我们在青田遇到的大多数人有着类似的温情,正如同冯老师提到过的“有古风”。
我们第一次前往船寮镇上枝村是在一个雾蒙蒙、湿漉漉的早晨,山里前一夜下过雨,只能看清脚下的一片地方。它的位置非常偏远,进村的路在山上反复180度大转弯,轨迹如同心电图一般。当时行程已经过半,我感到相当疲惫,怀疑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域所尝试的、奔走的事情是否有意义。十分幸运的是,在村子路边,我们认识了一位石姓老爷爷。了解到我们对村子历史很感兴趣,石爷爷热心地告诉我们,村子里主要有石、周两种姓氏,并且愿意给我们拍摄石氏的族谱。我们来拍谱的日子是在考察结束的前一天,尽管进村山路那般蜿蜒,我们还是来到了上枝村石爷爷家中。在堂前的方桌上,石爷爷拿出外国牌子的速溶咖啡,分别装在一次性透明杯里。爷爷从红色热水瓶倒进开水,润湿了咖啡粉,然后用一根筷子在杯中搅拌,液面上冒出些许气泡。从爷爷那里接过咖啡,甜味直达心中。只记得那天傍晚下山的时候,八月的夕阳将山峦和草甸照得明媚而炽热,农家的炊烟升起了,我们仿佛从未离开田野。
考察的最后两天,我们在温溪镇——这一个在瓯江边上、靠近温州、很像温州的城镇。但当早已熟悉的街灯、梧桐、十字路映入眼帘,在连锁咖啡店买哪儿都能买到的咖啡,我的心中生发出深深的惆怅:我们将要与青田告别,而那个田野中的青田在这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城市化、现代化的时代,传统正在变异、消亡。这也是我们走进田野、抢救传统文化之所以重要的原因吧。对于我自己而言,与其说热爱田野,不如说是对城市代表的现代性的反叛。可真正到了田野中,我却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读的书是不是太少了?我的到来是在保护这里的传统,还是在加速传统的消亡?我这样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能理解七八十岁人的倾诉吗?我不知道。我想,田野考察的意义可能就在于与学术、与田野中遇到的人、与自己对话。这样的过程本身可以让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增长智慧,明白如何生活的道理。青田让我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旷野,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存在的方式。因此似乎不必纠结是否要去内卷,慢一点自有人生的风景。不必纠结意义,无论现在还是过去,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而我们一直在田野,倾听人的声音。
若干年后,也许我还会记得青田咖啡的味道,会想起行走在船寮镇的那个夜晚:山间吹来的清风驱散了暑气,瓯江中倒映着一弯新月,银色月光在波纹上影影绰绰,像因感动而闪烁的孩子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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