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两面和一个孩子的梦魇

这几天重新开始看片，首先看的是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的《利益区域》。这是一部德国影片，展示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和他的家人在集中营墙外的幸福美满生活。

去年我看过一部《万湖会议》，是一部纪录片一样真实反映策划大规模屠杀犹太人计划的万湖会议的德国影片。那种对历史不动声色的真实、冷静回放，令人不寒而栗。今天，《利益区域》再次让我看到这种宛若手术刀一样，对当年历史的再现。

小婴儿对花朵的温柔抚弄

女人

影片的开头是长达3分多钟的黑暗。开始我以为视频文件出了问题，3次重新播放，结果发现这是导演故意为之，让观众产生从黑暗中穿越回过去的幻觉。

然后我们就进入了鲁道夫·霍斯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河边孩子们的欢快笑声，生日派对上琳琅满目的礼物，游泳池、滑梯上的嬉戏玩闹，绿草茵茵、花卉竞放的后院花园，还有老人对孩子的慈祥微笑，门廊边妇女的随意交谈，小婴儿对花朵的温柔抚弄，无不让你感到这是一个宁静的伊甸园。

但是，温馨画面之外，却有着奇怪的声音，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斥骂、鞭挞、射击和哀嚎的声音。在这个伊甸园的墙外，我们可以看见集中营的塔楼和铁丝网。这个家庭的女人们收到的礼物是从犹太人那里搜刮来的珍贵衣物和化妆品。这个家庭的孩子们经常会在花园里和河边发现死人的牙齿。这不得不让电影观众感到脊背发凉：这是怎样的美丽家园？这是怎样的变态人生？

据本片导演乔纳森·格雷泽介绍，为了真实再现当年的场景，他们在霍斯的房间和花园中设置了10台摄像机同时拍摄，就好似正在现场直播一样。保证所有的角色必须360°真实可信，体现即时感。这让观众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效果。

家里的女人们瓜分犹太人的衣物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影片的女主角，鲁道夫·霍斯的妻子海德薇·霍斯。导演仅用了3个场景就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第一个场景，鲁道夫·霍斯下班回家，给家里的女人们带来了礼物。海德薇·霍斯挑了一件裘皮大衣，回到房间里试穿，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用过的口红抹在嘴上。原来，这是她丈夫从被扔进焚尸炉的犹太人身上剥下来的。隔着屏幕，我都被这个场景强烈地刺激到了，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第二个场景，海德薇·霍斯的母亲来到她家，她带着母亲参观自己营造的这个安乐窝。导演用跟随的长镜头拍下了海德薇·霍斯对自己后花园的津津乐道。但她母亲却从墙外的铁丝网和隐约可以听到的惨叫声中知道了端倪，不告而别离开了这个离地狱如此之近的危险地方。

第三个场景，鲁道夫·霍斯与妻子在床上甜蜜回忆过去。把孩子哄睡以后，鲁道夫·霍斯与海德薇·霍斯躺在卧室里，回忆起当年在瑞士度假胜地初次见面的景象。曾经主演过去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影片《坠落的审判》的德国女演员桑德拉·惠勒，把此刻海德薇·霍斯的甜蜜心情演绎得活灵活现。那种情难自抑的幸福笑容和温馨的家庭氛围感染到了屏幕外面的我，令我对这个穿着从死尸上剥下来的大衣，涂着从死尸上捡回来的口红的女人感到莫大的迷惑。

从这3个场景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战争中的女人的两面。她是那么能干，为丈夫和孩子营造了一个伊甸园。她是那么可爱，是丈夫面前的温柔小女人。她是那么恋家，在丈夫调离时，和孩子们坚守在美丽家园。同时，她也可以冷漠地无视墙外的人间惨剧，可以任凭孩子们去玩弄死者的牙齿，甚至心安理得地穿上抢夺来的裘皮大衣，涂上死者用过的口红。

看到这里，今天的我们极其不适应，极其不理解，但这就是曾经发生过的历史。战争中的有些女人，就是这样难以理喻。

集中营墙外的伊甸园

孩子

虽然《利益区域》全片主要是冷静客观的记述，但其中也有通过技术手段再现的孩子的梦魇。

夜深了，鲁道夫·霍斯逐一关上家里的门窗和电灯，准备就寝，突然在走廊里发现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的女儿。显然，孩子梦游了。于是一段关于孩子梦魇的影像出现了。这是一段红外成像的黑白影像，就像电影负片。影像中一个女孩在集中营的工地上为犹太囚犯藏土豆。这段影像在影片中出现了3次。就我的理解，这应该是隔壁集中营的惨剧在女孩心里造成的阴影。

如果没有背后的高墙、铁丝网、塔楼岗哨和影影绰绰的枪声、惨叫声，《利益区域》就是一部幸福家庭的伦理片。但你只要不是瞎子、聋子，你就一定不会漠视近在眼前的血腥的暴行和惨剧。所以，即便这个安乐窝足够大，足够气派，足够温馨，遍地花卉绿植，即便父亲和母亲在睡前都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孩子们依旧无法安然入睡。

这些黑白的红外影像正是孩子们梦魇的真实写照。在父母面前的天真孩子，夜幕下却无法入睡，噩梦连连。怪不得孩子们的外婆住了两天就不告而别，她的良心告诉她，这里是个地狱，她必须离开。可是，外婆能离开，孩子们则必须在这里忍受无穷尽的折磨。即便战争结束，他们的梦魇恐怕也将延续很长时间，甚至一生。这就是历史的悲剧。

女孩藏土豆的红外影像

看完影片，看到豆瓣电影上有位网友写到：“这大概是我看过的最沉重的电影。几乎每一分钟都难以忍受，以至于看完的第一反应是晕眩和恶心。”

合家欢的快乐场景，和影片结尾奥斯维辛集中营纪念馆里堆积如山的犹太死者的遗物，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无声地控诉法西斯主义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极大的伤害。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这样的场面如今似乎还在上演。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角色，悲剧依旧。这才是最令人悲哀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