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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硝烟|贝尔格莱德不设防

杨健
2024-12-02 15:0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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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看管好南斯拉夫!

      ——亚历山大一世

一、首相错过了宝贝女儿的婚礼

1941年4月6日,南斯拉夫王国首都贝尔格莱德,时间迷了路。

此前连续几日刊发启事,称“由于特殊情况,自4月6日起将零售价调整为1个第纳尔”的《政治报》,并没有现身于4月6日的报摊。售价1个第纳尔的《政治报》真正与读者见面,还要等一段时间,1944年10月28日。

这一天报摊售卖的报纸上,有一则婚讯比任何新闻都更无厘头:奥尔加·西莫维奇小姐与工程师布兰科·米勒蒂奇先生的婚礼已于4月6日举行。“已于”值得重点划线,多么拧巴的时态——4月6日零时付印的报纸,何以用完成时来表述一件即将于白天发生当然也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莫非这对新人享有什么特权?

还真说对了。新娘奥尔加·西莫维奇小姐的确有些不一样,她是王国首相杜尚·西莫维奇的千金。

59岁的杜尚·西莫维奇担任首相的时间不长,宝贝女儿“已于且尚未”举行婚礼的4月6日,是他上任的第11天。

杜尚·西莫维奇

双喜临门的日子,却被两声爆炸给搅黄了。早上七点左右,西莫维奇正在自家餐厅喝咖啡,挺括的礼服已经被佣人熨好,挂在门廊一侧的衣架上,夫人斯内扎娜·塔迪奇还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磨蹭,女儿的婚礼上老妈该佩哪款胸针呢?突然,房子西面的墙壁猛地晃了一下,“轰”的一声爆炸由远及近传来,首相夫妇都愣在了自己位子上。不到五秒钟,同一方向,同一种声音再次传来,轰……行伍出身的西莫维奇凭经验判断,应该是总参谋部发生了爆炸,很有可能是空袭。不久,客厅的电话急促响起,来电的是首相的行政秘书:“飞机,德国飞机,您快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是熟悉的声音,吐字清晰,逻辑缜密,抑扬顿挫,斩钉截铁,每一个用词都那么精确、那么有匠心,像是大礼堂里上公开课的导师,导师是第三帝国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第三帝国对南斯拉夫王国宣战了!德国人的宣战程序没走寻常路,没有最后通牒,没有召见外交使节,而是直接由戈培尔博士通过广播昭告天下。至于宣战理由,博士也说得很明白,为了对背信弃义进行惩罚。

西莫维奇没有听全戈培尔的公开课,密集的爆炸声很快就覆盖了导师的宣讲。首相大人对形势作了初步评估,邮政电报大楼、泽蒙空军基地、陆军司令部、宪兵总部、军事学院应该都遭到了轰炸,市郊的德迪涅王宫情况不明,那里住着小国王彼得二世……一想到国王,西莫维奇的心便揪了起来。他立即让司机备车,他要去面见国王,临走时不忘关照夫人:到地下室躲一躲,空袭过去后到教堂找奥尔加。

奥尔加的婚礼,定于4月6日上午九点举行。大概八点半左右,德国飞机的轰炸逐步消停下来。首相夫人塔迪奇依丈夫的嘱咐行事,从地下室出来,赶往圣彼得和圣保罗使徒教堂,首相府邸所属教区的教堂。塔迪奇抵达教堂时,宾客们已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候,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一袭婚纱的新娘和一表人才的新郎。人们的脸上没有欢快和喜庆,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还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天。塔迪奇向神父使了个眼色,说了句“首相有公务,别等了,开始吧”。

这是一场战争阴霾下的婚礼,也是一场轰炸间隙的婚礼。或许是东正教婚仪过于繁缛,或许是此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新人刚完成了加冕,还在围着圣台绕圈,不祥的引擎轰鸣声又在空中回荡,第二波次的轰炸开始了。首相夫人的侍官看了看怀表,上午十点。神父迅速解开了缠在新人手上的圣带,招呼大家逃往附近的防空洞。匆匆收场的婚礼并不完整,神父没来得及为新人进行婚姻登记。对于新娘奥尔加·西莫维奇来说,心中最大的遗憾莫过于父亲的缺席。

能怪谁呢?女儿叹息自己婚礼没得到父亲的祝福,而父亲的站位要高很多,他看到的是一座破碎的城市和一个即将散架的国家。驱车赶往王宫的路上,一个很具规模的瓦砾堆场呈现在两侧车窗。沿街的建筑像缺损的牙齿,醒目地矗立着。着火的房屋时不时地坍塌下一块,伴随着阵阵浓烟。救护车和消防车鸣笛驶过,全不在乎交通信号灯。街角处排列着清理出来的罹难者遗骸,不幸的人本该奔赴各自的生活,有不同的计划。斯拉维亚大剧院外侧贴着巨幅海报的墙皮被整面掀了下来,软塌塌地趴在路牙子上,从露出的宣传语判断,那是热映大片《我想要一个孩子》。首相原先想用海报上的金句作为女儿婚礼的祝词:女人最大的幸福是成为母亲。念及此,他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可笑。还是老伙计、第一集团军司令米洛拉德·彼得罗维奇说得在理,战争能很快地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当命运以大轰炸的方式来敲门,所有人的心理建设都得赶工,从草民到国王概莫能外。到了德迪涅王宫,首相长舒了一口气。万幸,宫殿建筑安然无恙,小国王彼得二世毫发未损。坏消息是,政府建设部长弗兰·库洛维奇在阿瓦拉酒店被炸身亡。更不好的苗头是,有德国飞机丢下的炸弹在王宫周边的树林里爆炸。西莫维奇当即拍板,国王、政府和总参谋部撤离贝尔格莱德,事不宜迟,快快快!首相的决策,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落实。当上午十点第二波次轰炸来临,彼得二世的座驾已经驶离贝尔格莱德,前往南部山区。不满18岁的国王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回眸德迪涅王宫的那一刻是他与首都的永别,不久他将与自己的王国永别。

有些尴尬,南斯拉夫王国政治精英们逃亡的速度,未必赶得上国家沦亡的速度。身为首相的西莫维奇对此也估计不足,哪怕他个性中始终葆有一名军人的审慎。

这次被称为“四月战争”的入侵行动,严格讲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争,而是一场草原上的围猎。根据希特勒签发的“第25号作战令”,德国国防军伙同盟国意大利军队以及仆从国匈牙利的军队,自4月6日凌晨起,从西至的里雅斯特东至保加利亚-南斯拉夫边境的半月形战线发起全面进攻,南斯拉夫被包了饺子。

轴心国入侵南斯拉夫的进攻线路

德国空军的任务是先行捣毁“饺子馅儿”,通过打击贝尔格莱德等大城市,使王国的指挥系统瘫痪、抵抗意志瓦解。对亚历山大·洛尔将军率领的第四航空队来说,上述任务小菜一碟。4月3日,南斯拉夫空军克罗地亚裔军官弗拉基米尔·克伦少校驾机叛逃。克伦带来的密码本和布防图,就摆在洛尔将军案头。将军计划对贝尔格莱德连续进行三天空袭,每天五到六波次。不过4月8日飞行条件恶劣,空袭取消。实事求是,第三天的空袭纯属多余。前两天的轰炸就让贝尔格莱德的空中防御彻底躺平,甚至第一天第一波次的轰炸过后,作为指挥中枢的贝尔格莱德就已经半身不遂。总参谋部与前线各部队的通讯被破坏,西莫维奇联系不上远在萨格勒布的第一集团军司令彼得罗维奇。首相只能在逃亡路途中,找当地邮局给他的老伙计拍几份电报。负责保卫首都的泽蒙空军基地遭灭顶之灾,很多飞机尚未起飞就被摧毁在机库和跑道。勉强能升空的战斗机飞行员发现,他们无力阻止正在对地面倾泻炸弹的斯图卡轰炸机,缠绕着他们的是数倍于己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有幸能从德国战斗机围捕中逃脱的飞机,回到机场才痛苦地领悟,可供降落的跑道已被炸得坑坑洼洼……

南斯拉夫军人是勇敢的,他们的勇敢表现在作为羚羊伏击狮子的时候。南斯拉夫人民也是勇敢的,他们的勇敢则表现在作为羚羊被狮子伏击的时候。因为泽蒙空军基地几被团灭,最终还是贝尔格莱德的平民扛下了所有。在持续两天的空袭中,德国轰炸机共倾泻了近300吨炸弹,其中15%为燃烧弹,城市遭到严重破坏,市中心50%的建筑被毁,包括老王宫。轰炸造成大量平民死亡,德军公布的数据是2271人,战后南斯拉夫政府的评估是近10000人。无论哪个数据,死于空袭的平民,都超过了南斯拉夫军队在“四月战争”中的战损。

轰炸过后的贝尔格莱德

漫天硝烟中,逝去的不仅是生命,还有南斯拉夫的文化和历史。在4月6日傍晚的空袭中,塞尔维亚国家图书馆被燃烧弹击中并引发大火,35万册珍本、古籍、地图和中世纪手稿毁于一旦。贝尔格莱德动物园也被炸得鸡飞狗跳,受惊的动物冲出兽笼在街上狂奔,非洲狮与它们来自寒带的猫科远亲西伯利亚虎并肩巡视。鬼才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大受启发,于1995年拍出了惊为天人的荒诞史诗剧《没有天空的都市》(又译作《地下》)。1941年4月,有那么十来天,贝尔格莱德是没有天空的都市。南斯拉夫王国是没有未来的国家,是库斯图里卡电影里所说的“从前的国家”。

“从前的国家”覆灭于“四月战争”,战争总共打了11天,是的,南斯拉夫王国总共抵抗了11天。这份成绩单,放在被希特勒铁蹄检阅过的国家里,实在算不得出色。考虑到战前南斯拉夫军队的规模,称之为“差生”也毫不为过。落后的装备、废弛的战训、愚蠢的部署、混乱的组织和严重的内耗,成就了意料之中的土崩瓦解。

4月8日,德军从保加利亚边境向战略咽喉尼什突进。次日,尼什失守,南斯拉夫与希腊的陆上通道被切断。

4月10日,第一集团军中的克罗地亚裔军人反水,萨格勒布陷落。

4月12日,在塞沃伊诺举行的军事会议上,首相西莫维奇发出了自开战以来最强硬的动员令:“不要等上级的命令,不要管德军的来路,积极主动出击迎敌。”德军在哪儿呢?就在当天,胆大妄为又运气爆棚的党卫军上尉弗立茨·克林根伯格,带着10名士兵大摇大摆地闯进了贝尔格莱德,他们竟然在南斯拉夫国防部的大楼上升起了纳粹旗。当晚六点三刻,克林根伯格连蒙带吓逼迫贝尔格莱德市长投降。

4月13日,三支德国部队从三个不同方向进入贝尔格莱德,其中就包括克林根伯格所属的第41装甲军。征服者在议会大厦门前举行盛大阅兵式,残垣断壁的老王宫像个磕碜的观众,欣赏着对自己的羞辱。

4月15日,黑山尼克希奇,西莫维奇主持了内阁在本国领土上的最后一次会议,决定政府流亡海外,军队酌情自便。

4月17日,南斯拉夫军队很识趣地放弃了抵抗,宣布无条件投降。南斯拉夫王国被大卸八块,德国、意大利、匈牙利和保加利亚分食了她的躯体。乌斯塔沙领导人安特·帕韦利奇,则趁机宣布克罗地亚独立。

南斯拉夫军队向德军投降

国家彻底沦亡的那一天,国王已经踏上了流亡之路。4月15日,彼得二世由尼克希奇飞抵希腊阿格里尼翁。王国空军所剩不多的几架道尼尔17轰炸机为国王护航,削瘦的机身里塞着从国库里抢运出的黄金。稍晚,西莫维奇夫妇赶来与国王汇合。此后两个月,君臣辗转于中东、北非,最后落脚于伦敦。西莫维奇担任流亡政府的首相至1942年1月,激进的大塞尔维亚主义者斯洛博丹·约万诺维奇顶替了他,更为激进的大塞尔维亚主义者、第二集团军副参谋长德拉查·米哈伊洛维奇上校被任命为国防部长。

西莫维奇暌违祖国整整四年,1945年6月他才回到贝尔格莱德,女儿奥尔加抱着外孙在机场迎接。南斯拉夫早已换了人间,曾经的首相不但错过了女儿的婚礼,还错过了外孙的洗礼。国王比首相错过得更多,1941年4月15日是国王与王国的永诀。飞离尼克希奇之后,彼得二世再也没有踏足过南斯拉夫。尽管他在流亡期间乃至终其一生也没宣布退位,但二战胜利者铁托废除了君主制,所以他有家难回。1970年,彼得二世死于一次失败的肝脏移植手术,葬在伊利诺伊州的圣萨瓦修道院。他是唯一葬在美国的欧洲君主,直到2013年,才移柩贝尔格莱德。

二、国王从广播得知自己成年了

“四月战争”那几天,《黑羊与灰鹰》的写作也即将完成。这是关于巴尔干最有影响力的游记作品,没有之一。在书的最后一章《尾声》中,作者丽贝卡·韦斯特女士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对南斯拉夫王国的现实处境作了评判——

为什么南斯拉夫人选择了毁灭?必须重申,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选择是在对形势充分知晓的情况下做出。命运并不是出其不意地对他们施以窃取。

南斯拉夫王国的历史,完美佐证了韦斯特的观点。她的诞生与毁灭,就是一幕自寻短见的悲剧兼闹剧。或者说,她诞生的价值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走向毁灭的载体。生死之间,统共两代君主,彼得二世和他的父亲亚历山大一世。

还是从亚历山大一世说起吧,是他缔造了向死而生的渡船。南斯拉夫王国诞生于1929年10月3日,准确讲,是更名于这一天。原来国名比较漫长: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不难想象,这是一个多么散装的国家。关于散装国家的一组数据:六个主要民族、三大宗教信仰、两种通行文字,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差距十万八千里。

睡觉枕头下垫着拉扎尔大公传记的亚历山大一世,决心整合松松垮垮的国家,改国名为“南斯拉夫王国”即是举措之一。经验告诉我们,内心使命感肿胀的人多半会用力过猛。亚历山大一世不但更改了国名,还更改了政体。1929年1月6日,他就废除了宪法,休停了议会,取缔了政党,君主立宪的王国成了君主专制的王国。亚历山大一世大权独揽的过程中,更改国名的本质随之浮现。南斯拉夫王国,名义上是不同民族的最大公约数,其实是一个沿着对角线拉大了的塞尔维亚。

塞尔维亚做大,自是其他民族做小,谁肯呐?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克罗地亚人,反调唱得尤其嘹亮。1934年10月9日,法国马赛,克罗地亚极端民族主义组织同时也是法西斯组织的乌斯塔沙幕后策划,保加利亚马其顿内部革命组织(ВМРО)的杀手弗拉多·切尔诺泽姆斯基(真名韦利奇科·迪米特罗夫·克林)具体实施,成功刺杀了来访的亚历山大一世。国王至死都深沉地爱着那个事实上是被他作死的国家,他的临终遗言是:替我看管好南斯拉夫!

谁来替亚历山大一世看管南斯拉夫?国王的儿子、未来的国王彼得二世刚过了11岁生日,心智尚未成熟。国王的长兄乔治年龄是够了,但被国王以精神病为由羁押着。乔治解除羁押需要国王的签字,而国王驾崩了。死结是德国人解开的,1941年4月17日南斯拉夫军队投降,乔治因精神正常而重获自由。如此看来,深沉的爱里也是有私心的。

大爱与私心拉锯的结果,国王的堂弟保罗亲王被推向前台,由他牵头组成三人的摄政团代行政务。保罗亲王摄政,王国内部的集权专制有所松动,王国的外部空间却被迅速收紧。轴心国的势力范围,像滴在纸巾上的墨水,越摊越大越渗越近。起先它们还是一种可怖又遥远的存在,中间隔着其他国家。可在1938年3月德奥合并、1939年4月意大利入侵阿尔巴尼亚后,轴心国的兵锋已气息真切地抵在了眼面前。

保罗亲王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对形势的急剧变化他有充分感知。在很早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疏远了英法。亲王的如意算盘是,在英法和德意之间保持中立。不过钢丝注定走不了太远,二战爆发,平衡即被打破。特别是1940年5月至6月,德国摧枯拉朽击败陆上第一强国法国,维系平衡的那块心理压舱石碎成粉齑。留给南斯拉夫的时间不多了,唯一的出路是向轴心国靠拢。还有其他选择吗?彼时的王国犹如一个无助的婴儿,被置于加锁的摇篮里。巴尔干半岛的几个小伙伴,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等都有过类似体验。

偏向轴心国之后,保罗亲王倒也没把事情做绝。南斯拉夫与英美的外交关系没断,更没有签署《三国公约》正式成为轴心国一员,这是她比其他小伙伴有气节的地方。问题是形势比人强,有气节的人也没用。1940年10月,墨索里尼出兵从阿尔巴尼亚入侵希腊。不消说,意军表现很拉胯。希腊多山的地形,加之英国的有力支援,导致意军节节败退,丢掉了阿尔巴尼亚整个南部地区。常规操作,墨索里尼向希特勒求助。盟友的忙必须得帮,希特勒马上责令陆军总参谋长弗兰茨·哈尔德,制定进攻希腊的“玛丽塔计划”。

好了,该出戏了。倘若站在哈尔德将军的位置审视巴尔干地图,会发现什么小窍门?德军通过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对希腊发起进攻,显然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运送部队和物资最便捷的路线,恰恰是直接穿过南斯拉夫。比较遗憾,南斯拉夫不是仆从国,她还没有签署《三国公约》。当务之急,是拉南斯拉夫下水。这个任务交给元首吧,他“吹风机式”的谈判姿态能逼迫任何人就范。由此,保罗亲王迎来了政治生涯中一段炼狱般的时光。1941年3月,希特勒连续两次在贝希特斯加登秘密约见亲王。每一次约见都是入伙的盛情邀请和最后通牒,猫的利爪搭在老鼠肩上:嗨,我们做朋友吧。

保罗亲王的神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想想堂兄亚历山大一世的临终遗言,亲王觉得自己才应该叫“压力山大”。强邻逼视下的弱国领导人,都会在心力耗尽时接受现实,打不过的敌人真的只能做朋友。

1941年3月25日,保罗亲王授权首相德拉贾·茨维特科维奇和外相辛卡尔·马尔科维奇,在维也纳美泉宫签署了《三国公约》。保罗亲王终于把亚历山大一世交给他看管的国家,交给了希特勒看管。根据约定,德军作战物资拥有了在南斯拉夫的通行权。作为补偿,希特勒送上一枚凤凰下的彩蛋,打下希腊后将萨洛尼卡割让给南斯拉夫。

签约当晚,茨维特科维奇和马尔科维奇就回到了贝尔格莱德。中央火车站,只有保罗亲王一人前来迎接。内阁有七名成员,在《三国公约》落笔前就提出了辞呈。亲王貌似是力排众议的那个人,为了保全王国而卑微地活着。审读盟约文本后,亲王当即给希特勒发了一封电报:“向伟大的德国人民致以最美好的祝愿。”这是他作为政治人物的最后一个政治举措。迎回首相和外相,保罗亲王直接从中央火车站登车前往斯洛文尼亚,他要在布莱德湖畔的别墅里清净几天。他太累了,精疲力尽。

保罗亲王留下的贝尔格莱德,正被羞耻感吞噬。英国副外相亚历山大·卡多根的表态,让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南斯拉夫人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垃圾!”一个心气和身材一样高的民族,无法接受自己的卑微,更何况卑微未必能换来活着。

3月26日深夜,时任总参谋长的杜尚·西莫维奇清醒得有些反常。以往,他翻几页新出版的航空杂志后倒头便睡。这个晚上,他却似即将登台的拳击手,来回在客厅里踱步。直到次日凌晨两点半,泽蒙空军基地的传令官登门拜访,主客二人在门口一阵嘀咕。夫人塔迪奇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西莫维奇丢下一句:爆发了革命,我领导的。夫人难以置信,回怼一句:你胡说八道。

西莫维奇没有胡说。3月27日,贝尔格莱德爆发了革命,一场由西莫维奇领导、由泽蒙基地少壮派军官负责冲锋陷阵的革命。这场革命往往被定义为“宫廷政变”,但贝尔格莱德市民广泛的参与和教徒般的热忱,冲淡了事件的阴谋论色彩。一场被强烈羞耻感点燃的街头行为艺术,已经无所谓“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

捋一捋时间线,泽蒙基地传令官敲响西莫维奇家的大门时,整个事件大局已定。首相茨维特科维奇和外相马尔科维奇被礼貌地逮捕,忠于西莫维奇的部队控制了市区的主要路口,以及总参谋部、广播电台等重要部门,空军的一支特遣分队包围了彼得二世居住的德迪涅王宫,不,是包围了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彼得二世的皇家卫队。剩下的角色扮演,西莫维奇堪称影帝。听了传令官的汇报,他驱车前往德迪涅王宫,信步跨过空军特遣分队与皇家卫队对峙的警戒线,“都是为了国王,不要动手”。然后,总参谋长见到了瑟瑟发抖却强作镇定的小国王,孩子卧室里还藏着准备最后一搏的手枪。即将上任的首相与即将亲政的国王,进行了简短的交流。

“你们是来干什么?”

“我们不是来伤害您的,是来保护您的。现在国家需要您,您也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要我亲政?可我要等到9月才年满18岁。”

“不必了,吹灭生日蜡烛只是一个形式。”

行了,此前一天,小国王从种种迹象里嗅到的诡异的、叵测的、危险的味道,消散殆尽,视野清朗。他被强迫获得了自由,去承担他无法承担的职责,来拯救他根本无力拯救的国家。早上九点,广播里传来了酷肖小国王的声音,那是陆军上尉雅科夫·约沃维奇模仿彼得二世宣读的即位公告——

我们的国家面临危机,人民面临困难。鉴于我业已成年,决定将王权抓在自己手中。我命令陆海空三军听从我的指挥,我呼吁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团结在我的周围,这是维持国内外秩序最可靠的方法。我宣布,废除保罗亲王的摄政统治,任命杜尚·西莫维奇为王国首相。

亲政的小国王彼得二世

广播结束,首相建议国王从德迪涅王宫移驾老王宫,宣召新政府的所有成员。前往老王宫的路上,彼得二世见识了“如同一个蜂巢”的贝尔格莱德。大街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示威者,工人、学生、士兵和商贩聚在了一起,高呼口号,挥舞旗帜,拉起横幅,“宁要战争不要条约,宁要坟墓不要奴隶”是爆款的标语。人们拥抱,亲吻,唱着歌,跳着舞,喝着酒,骑着摩托,偶尔有人喊一嗓子“绞死叛国者保罗”,围观群众掌声四起,欢呼声一片。街头政治,总是能让每一个人产生站在道德制高点滥杀无辜的冲动。西莫维奇看出彼得二世有些紧张,他示意国王摇下车窗。游行的人群唱起了国歌《上帝的正义》,“国王万岁”震耳欲聋。首相来了情绪:瞧,陛下,人民是多么爱戴您。

这是一场语言的狂欢,更是一场语言的通货膨胀。背后拱火的英美,第一时间加印了语言货币。当天《纽约时报》的电文用了很多大词: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的大地。张嘴就是金句的丘吉尔自是不甘寂寞:南斯拉夫人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1941年3月27日,贝尔格莱德街头的游行示威

失了魂的人是保罗亲王。他在萨格勒布逗留时,革命的消息传到了他的卧铺车厢。亲王拒绝了克罗地亚官员让他留在当地的建议,于3月27日傍晚回到贝尔格莱德,他的妻儿都在这座城市。中央火车站,接站的人是首相西莫维奇。首相没有对亲王采取强制措施,他将亲王带到了总参谋部。总参谋部底楼大厅,亲王被卫兵拦在了电梯外,他被告知必须自己走楼梯。这是亲王受到的最大侮辱。在楼梯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亲王签下退位协议。首相问亲王,还有什么吩咐。亲王请求,允许自己离开南斯拉夫。3月27日深夜,还是中央火车站,保罗亲王登车前往希腊。这一次,他的妻儿随行。这一次,他永远离开了南斯拉夫。希腊之后的下一站是肯尼亚,肯尼亚之后是他流亡的终点站南非。

在韦斯特笔下,保罗亲王被形容为一个“吉卜赛人”,没有塞尔维亚民族的自尊心和归属感。1945年9月,保罗亲王因在签署《三国公约》中所扮演的角色,被缺席判处有罪。但若以“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审视他摄政七年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一个贫弱国家领导人在强权下的委曲求全。他选择隐忍,或许是他已经看透了南斯拉夫的宿命,为一时的扬眉吐气而承受更大更持久的苦难。2011年,塞尔维亚高等法院为保罗亲王平反。

三、元首一生最愤怒的时刻之一

放在整个二战进程中,发生于南斯拉夫王国的“327事件”具有多米诺骨牌效应。为了惩罚背信弃义的人,德国在入侵希腊的同时分兵入侵南斯拉夫。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由此至少推迟一个月。这一延迟,导致德国无法在1941年冬季来临前攻克莫斯科。此番未能得手,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问题是,意外制造大师在坡道上撒下第一把黄豆时,其实并不自觉,谁能如上帝那样洞悉未来呢?以上帝自居的希特勒就不相信,南斯拉夫人真干了票大的。元首是3月27日上午听说南斯拉夫发生革命的,他以为是个玩笑,因为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待他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内心迅速被愤怒填满。纳粹情报头目瓦尔特·舒伦堡回忆,那是元首一生最愤怒的时刻之一。愤怒持续了一个多月,以至于在南斯拉夫王国被捣灭后,希特勒提起这个“从前的国家”还是会咬牙切齿。

3月27日当天,希特勒即召集戈林、凯特尔、约德尔、哈尔德和里宾特洛甫等人开会,“第25号作战令”同一天签发。希特勒强调,鉴于南斯拉夫人“捉摸不定的本性”,对他们的军事行动不必下最后通牒,也不必等他们的新政府服软投降,对他们的打击必须是毁灭性的、一劳永逸的,为的就是使南斯拉夫不复有国家之名。

覆国在即的南斯拉夫,此时像是一个犯了错却不知逃跑的孩子,等着希特勒的雷霆手段施之于己。国家是最大单位的不动产,既无法自由迁徙,也无法选择自己的邻居。补充一点,南斯拉夫的邻居,早就被希特勒钦点了。怎么说呢,1941年3月保加利亚签约正式加入轴心国后,希特勒已为南斯拉夫擀好了饺子皮。

快被包了饺子的南斯拉夫,纵然是骄傲和刚烈的,腾挪的空间毕竟有限。德语广播里那些演技拙劣的战争渲染,以越来越高的频率放送着:贝尔格莱德的德国公民在街头遭到殴打和袭击,诺维萨德的德国妇女被当众调戏甚至奸淫,卢布尔雅那的德国商店被暴民们洗劫一空,多瑙河畔德国人的村庄被摧毁、农田遭践踏、粮仓被焚烧,南斯拉夫各地德裔居民的求助呼声不绝于耳……

西莫维奇是一个理智又务实的人,国家大难临头,他比谁都懂得妥协的价值。就职首相次日,也就是3月28日,他公开表示,贝尔格莱德发生的政府更迭不针对任何人,他的政府希望与所有邻国和睦相处。3月30日,新任外相莫姆契洛·宁基奇召见德国驻南大使维克多·希伦,外相递交的一份声明中称,新政府将接受所有的国际义务,包括已经签署的《三国公约》。德国大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墙上刷的“打倒希特勒”清除了吗?好在希伦对他被派驻的国家多少葆有些温存,私下里他曾试图向希特勒解释,3月27日的政变纯粹是南斯拉夫政治精英间的内斗,没有必要采取军事行动。元首习惯性地敲了敲地球仪:好啦,接下来的工作你不必管了。接下来的工作,由亚历山大·洛尔将军的德国空军第四航空队负责。

1941年4月初,南斯拉夫王国的政治精英们营造了一种古怪的工作氛围,一群死刑犯在紧锣密鼓制定着未来25年的人生计划。4月1日,西莫维奇与来访的英军总参谋长约翰·迪尔将军会谈,双方谋求建立全方位的战略伙伴关系。缔结军事同盟?此事恐怕没那么快,要靠丘吉尔用金句去打动威斯敏斯特宫里的瞌睡虫。同一天,苏联驻贝尔格莱德临时代办维克多·列别杰夫,给西莫维奇捎来了莫洛托夫的口信,《苏南互不侵犯条约》可以签署了,请王国速派员赴莫斯科。条约规定,缔约国一方遭第三国侵略,另一方将给予道义上的支持,但军事干预不在承诺范围内。情有可原!《苏南互不侵犯条约》之上有个《苏德互不侵犯条约》,那是高位法。摊开了说,斯大林比谁都害怕触怒希特勒,而此时的希特勒怒不可遏,他的专列亚美利加号正候命准备开往对南作战的指挥部默尼希基兴……

时间就是这么一步步地、带着满满压迫感地走向1941年4月6日。啊,首相宝贝女儿大喜的日子,也是南斯拉夫王国倒计时的开始。比较错乱的是,在那个日子到来前两天,4月4日,王国政府宣布贝尔格莱德在遭遇敌对行动时不设防。是的,您没看错,贝尔格莱德不设防!这座城市在开战前就放弃了抵抗,把自己当作了献祭的黑羊,只是毁灭的姿态并未达至永恒。

参考书目:

1、《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05:德国东进》,[英]温斯顿·丘吉尔著,朱建国译,青岛出版社2015年4月版

2、《南斯拉夫史》,约翰·兰普著,刘大平译,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4月版

3、《想象巴尔干》,[美]玛莉亚·托多洛娃著,李建军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4、《三个南斯拉夫》,马细谱著,当代中国出版社2021年3月版

5、《黑羊与灰鹰:巴尔干六百年,一次苦难与希望的探索之旅》,[英]丽贝卡·韦斯特著,向洪全、夏娟、陈丹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4月版

6、《巴尔干两千年》,[美]罗伯特·卡普兰著,赵秀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版

7、《铁托自述》,佩·达姆扬诺维奇等编,达洲、李代军、赵乃斌译,新华出版社198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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