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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之书——读姜建强《秘花:日本文化的深层》
读姜建强的《秘花》一书时,常产生一种恍惚,怀疑自己读的是一本日文书,这么说绝不是因为这书让人隔膜,而是因为尽管这是一本语言非常优美的中文书,却通过文本内容的色彩以及文本结构的语言搭建了一个完整的日本文化的审美世界,文中四处可见的精妙意象、机趣、色彩、禅心如同破门密码,打开书就推开了沉浸式体验日本审美文化的大门。
色彩是人类从大自然中直接感受到的美感现象,作为一种视觉要素,很早就进入不同地域的民族文化的建构中,因此色彩不仅仅是颜色,还是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国家的地理、历史、宗教、文化、社会形态、生活方式等诸多因素都影响了色彩文化,进而形成独特的色彩意象以及色彩心理。西方在15世纪由牛顿把日光用三棱镜分解成七色光之后,色彩中艺术性与科学性渐融一体,理性取代感性。但是在东方,色彩更多的仍然与感性、生活、体认相关联,形成了色彩偏好、色彩禁忌等等。姜建强的《秘花》一书中的色彩之美,有“乱花迷人眼”之感,但书中画面的色彩非缤纷之色,它们多数是自然的、融洽的、柔和的,用今天的话说是高级的、灰度的、传统的、莫兰迪的;还有少数色彩却是意料之外的,带着禅意点睛的。
姜建强写了五色之色,比如银白的浪花,湛蓝的波谷,野菊花与白色器皿,青铜碗的无尽幽兰,黑夜里各色猫一般灰,日本美少女的胭脂与淡紫。即使是写白色,也是五色之白。他写日本“女性追求的白,不是白人的白,那种纯白‘无趣’”书中每一种色彩都让人充满生活场景的想象,这些色彩包裹着读者沉浸在日本审美中。
《秘花:日本文化的深层》
《秘花》中还有无色之色,与“空”异曲同工,眼与心能捕捉无色之色,才能真正理解日本的审美文化。在俳句的相关内容中到写短短两三句如何影响了世界小诗的发展,提到这其中最关键的本质来源于“耳得为声,目遇成色”,机趣灿然,创作者应专注于脚下与眼前,专注每天生活中冒出的鲜活,只有眼睛看到了鲜活,捕捉到了鲜活,俳句才能鲜活。这种捕捉在瞬间与毫厘之间,否则就会失色与失声。
他还写情欲之色。书中写日本料理,有一段“食色性也”的书写极为美艳,写赤贝是“一贯朱红,非常的艳丽”,“十分招摇的诱惑着人们的食欲,甚至是性欲”;写甜虾“白质的肌理带有丝红”,“如无名状的细细血管,通往需要的机房,激活胴体的本真”;写章鱼“洁白连带着纯洁,想起人体隐蔽深处的光溜溜,以及欢愉的快感”;“如果说料理的滋味,是无法原谅的罪恶感,那么情事的快感,则是无法忘怀的鲜活感”,这样的文字充满了“色”的诱惑,在两种极致体验的感受中建立联系、互相印证,使人心荡神驰,展卷不免脸红。
对色彩的捕捉、把握与理解是《秘花》一书中深入民族文化心理进入日本审美文化的钥匙,语言上的突破与建构却是读者沉浸在审美世界的重要介质。索绪尔建立语言学时已指出语言在文化建构中的符号功能,事实上,所有民族语言的背后都承载着特定的历史文化以及民族文化,也正因如此,语言本身就成为难以突破的隐形之墙,而姜建强的书写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用中文建构了一个日本文化的审美世界。
异质文化中难以跨越的文化概念有时候如同无形的墙,有学者选择长篇大论,有学者无奈聱牙论述,但姜建强用“诗”与“画”来破墙。他写日本人“爱花”,以及花木在日本形成文化感性过程中的重大影响。他用关于梅花的画面来阐释“花见”,大雪覆地,满目洁白,这个白如何说?“身在白中不知白”,但此时雪野上一枝红梅,“春在梅梢待雪寒,华开世界起”,诗句里没有对白或者红的指认,但读者眼前早已生出白与红,苍茫茫的雪原上一枝红梅的色彩恍然眼前,此时关于花与世界的关系,色彩与审美的关系无需多言。
俳句是一种独属于日本的文学形式,更是一种日本文化的哲学之道,俳人将所有的生命感悟言有尽意无穷地置于俳句里,要理解这一点,姜建强从李白、杜甫、李贺、寒山到冰心、泰戈尔,引用许多诗人与日本的俳句进行对读。俳句用最少的字数写动静之间、明灭之间、黑白之间、生死之间的“间”,正是这个“间”,充满了理趣,也充满了禅意。禅又渗透在日本的审美文化中,通过这种审美文化不仅影响了艺术,也影响了生活,包括饮食、茶道、花道、对话、交流等等,我们所能辨认的隐忍、残酷、纤细、阴柔、简洁等等可能都来自禅,禅如同血液灌注在生活的一举一动中,不仅仅是思想,更是一种生活,是一种态度。
写了“花”,写了“间”,写了“禅”,自然要解释日本文化的“当下”。因为所有与日本文化、文学、艺术、生活相关的审美都必须匹配对时间观的理解。在日本文化中对“美”的关注唯有与当下相结合才是神圣的,而关注当下又使得一切细节均被放大,一切微妙都被区别,一切色彩都被捕捉,被细细咂摸。这种专注当下当然也与日本人的时间观紧密联系,“在日本人的时间观里,过去如流水,过去的也就过去了,而明日有明日之风吹拂。唯有今天,是实在的,能感知能体验的”,因此,“唯有美,才能被神关注”,在日本,时间成为“重叠无数瞬间的审美问题”,“抓住当下”是人们对抗时间流逝的方式,也是在不断向前的时间洪流中建构意义的方式。
从色彩到语言,从俳句到禅心,追求者无他,就是要“美”,因为美是日本文化的最高价值。外人理解也好,误解也好,许多让人困惑之处也是出于对美的需求。这一点完全迥异于由逻各斯主导的西方哲学。西方哲学世界里不管是柏拉图的“理式”还是毕达哥拉斯的“数”,又或者康德的“物自体”、黑格尔的“绝对理念”都是为了解决人的心灵不完美而寻找的外在的绝对的高级客体,本质上他们不认可界定不清、无法把握的感性能成为最高形式。然后正如姜建强书中也谈到的,日本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将西方人无法理解的阴翳从美学高度给予阐述与礼赞,这种审美理想与禅意相配合,产生了无尽的闲寂、余情、纤细或玄妙,正因为美生于感性成于感性,对日本审美文化的讨论以感性语言来叙述才是绝配。
同时,也很难想象能有一本书把务虚的审美性与日常的烟火气结合得如此巧妙,很难在一本书中同时读到唯美与深刻。它们都是悖反的两面,却可以在姜建强的笔下被完美地融合。《秘花》整本书中大量巧妙的意象交替出现,将作者的生命体验、艺术感受、想象力和思辨力准确地传递出来。此外,这些语言有鲜明的禅机,可以随时“起”,也可以随时“终”,可以任意语段或词语进入,也可以任意时刻止步或稍息,充满机趣,建立新鲜的秩序感。讨论日本人常被诟病的“会装”“会演”,他解释了这种“演”如果融入生活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人所固有的虚假意识被机能内在化后生出了某种表象的自觉”,进而写道“文化,就是一个社会的人们过日子的方式”,这时已经从讨论一个常见的动作进入到讨论民族文化,断语直接又明确,但他笔锋一转,写到“文化无所不包”,“如民家的灯火,如客栈的笑声,如一条通往未知的笔直林道”。这三个比喻分别将文化的温暖、鲜活与方向描述出来,如此精妙的准确却是通过感性的描绘达成,短短两三百字,从现象到本质到体验都非常精妙。以上所引却是这本书的开篇,那么就从这里开始,一起进入日本审美文化的世界吧。
禅是人间禅,花是此时花,姜建强的文字,是花也是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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