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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孤独式:醒着做梦,整夜内耗,写不出文字
弗兰茨·卡夫卡
卡夫卡自1910年开始写日记,到1923年为止,这也是他一生中创作最丰沛的时期。相较于他的小说,他在日记中表现得更为坦诚、自由,让我们得以一窥他独特、丰富的内心世界。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我的确接近于孤独》,选文有删减。
一九一〇年七月十九日。星期天,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悲的生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今天我甚至不敢责备自己。假如对着这空洞的一天大喊,就会得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回声。
十二月二十四日。此刻我更仔细地打量我的书桌,看出在这张桌子上不可能写出什么好作品。桌上摆了这么多东西,构成了一种不均衡的紊乱,而且缺少平常使得紊乱变得能够忍受的那种协调。绿色的桌布上再怎么乱都无妨,在老剧院的一楼座位上也一样。可是从站位上……(明日要接下去写)
十二月二十五日。……从桌面上的开放式置物格里冒出来的有旧报刊、目录、风景明信片、信件,所有这些,部分被撕碎、部分被打开,以露天阶梯的形状伸出来,这种狼藉的状态毁了一切……只是在我的书桌上,刮胡子的镜子竖着,就像在刮胡子时需要用到它时那样;刷衣服的刷子面朝下地摆着;钱包打开着,以便于我付钱;一把钥匙从钥匙圈里伸出来准备被使用;领带还有部分缠绕在脱下来的衣领上。
……在这个置物格里摆着废纸,假如我有个字纸篓,我老早就把它们扔出去了,笔尖折断了的铅笔,一个空火柴盒,一个来自卡尔斯巴德的镇纸,一把尺,尺子的边缘凹凸不平,假如要画一条道路的话就糟了,好几颗衣领纽扣,用钝了的刮胡刀片(在这世上没有这种东西的容身之处),领夹,还有另一个沉重的铁制镇纸。在上面那一层置物格里——
悲惨,悲惨,但却是善意的。午夜了,但我睡得很饱,这只是一个我在白天什么也写不出来的借口。点亮的灯泡、安静的寓所、外面的黑暗、醒着的最后几个瞬间,它们赋予我写作的权利。我急于使用这份权利。这就是我。
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两天半的时间,我独自一人——虽然不是全然独处——我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即使没有脱胎换骨,也是在变化的途中。独处对我施展出一种从来不曾失灵的力量。我的内心松开了(暂时只是表面上),并且准备好释放出更深层的东西。我的内心开始建立起一种小小的秩序,而我别无所需,因为就小小的能力而言,失去秩序是最糟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我的力量不足以再写出一个句子。是的,假如重点只在于一个词,假如只要写下一个词,你就能够转身离去,心中平静,知道你在这个词里投注了全部的自己就好了。
我睡掉了一部分的下午。醒着时,我躺在沙发上,重新思考我年少时的几次恋爱经历,在一次错失的机会上恼人地流连(当时我有点着凉,躺在床上,我的家庭女教师朗读《克鲁采奏鸣曲》给我听,而她懂得欣赏我的兴奋),想象着我的素食晚餐,对我的消化感到满意,并且担心我的视力是否能用一辈子。
十二月二十八日。只要我有几个小时表现得人模人样,如同今天和马克斯在一起,后来又去了鲍姆家那样,那么我在睡觉前就已经感到自大了。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昨天晚上,我怀着预感把毯子从床上拉开,躺了下去,又一次意识到我所有的能力,仿佛我把它们握在手中;它们拉紧了我的胸膛,使我脑袋炙热。有一会儿,为了安慰自己不能起床工作,我重复地说“那不健康,那不健康”,而以几乎看得见的意图想把睡眠拉过来盖在我头上。我一直想着一顶有帽檐的软帽,为了保护自己,我用力把帽子压在额头上。昨天我损失了多少?血液在紧绷的脑袋里挤压,有能力做任何事,却受限于精力,这些精力对于我这条小命不可或缺,却在这里浪费掉了。
确定的是,我预先构思的一切,不管是逐字逐句,还是随意但用字明确,即便构思时感觉良好,一旦在书桌前试图写下来,就显得枯燥、错乱、呆板、胆怯、碍手碍脚,尤其是有许多漏洞,尽管我丝毫没有遗忘最初的构想。原因大部分自然是在于,我只有在没有纸笔、灵感泉涌时才能构思出好东西,我固然渴望这种时刻,但我的畏惧更胜于渴望,泉涌的量是那么大,这使我不得不放弃,只能胡乱从中汲取凑巧取得的东西,而这样取得的东西在写下来时,比起它丰富的源头就微不足道了。纸笔没有能力重现这种丰富,这很惹人厌,因为它徒然引诱我,却没有用处。
十一月十六日。今天中午,在我入睡之前,但我根本没有睡着,一个蜡制女子的上半身躺在我身上。她的脸在我脸的上方向后仰,她的左下臂压在我胸口上。
三夜无眠,如果想要做点什么,最小的尝试就会立刻使我筋疲力尽。
摘自一本旧笔记:“从早上六点就开始用功,此刻是晚上,我察觉到我的左手出于同情而握住了右手的手指,已经好一会儿了。”
昨天入睡前,我想象着一幅图画,想象一群人像一座山一样在空气中分离出来,我觉得这个绘图技巧是全新的,而且一旦发明出来就很容易执行。一群人围聚在一张桌子旁,地面要比那群人延伸得更远一些,而在所有的人当中,我炯炯的目光暂时只看见一个穿着古装的年轻人。他把左手臂撑在桌面上,手松松地悬在脸上,戏谑地抬起脸看着某个人,那人担心或疑惑地俯身在他上方。他以年轻人的随性伸展着身体,尤其是那条右腿,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躺着。限制住那双腿的两条清晰的线条互相交叉,很容易就和身体的轮廓相连。染成浅色的衣服在这些线条之间隆起,带点立体感。
这幅美丽的素描令我惊讶,在我脑中制造出一股兴奋,我深信那是同一种持续的兴奋,只要我想,它就能带领我手中的铅笔,于是我强迫自己脱离半睡半醒的状态,以便把这幅图画想得更透彻一点。当然,我很快就发现,我所想象的不是别的,就是一组灰白色的瓷器。
在过渡时期,如同过去这一周,至少还有眼前这一刻,经常攫住我的是一种对我的麻木的惊讶,它悲伤但平静。一个空洞的空间把我和所有的事物隔开,而我甚至没有努力挤向这个空间的边界。
此刻在晚上,当我的思绪渐渐自由,或许有能力写出一点东西时,我却必须去国家剧院观赏《希波达弥亚》(Hippodamie)的首演,这是弗尔赫利茨基的剧作。
可以确定的是,周日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比平常的日子更有用,因为周日在时间上特殊的划分打乱了我所有的习惯,因此我需要额外的空闲时间才能勉强适应这个特别的日子。
一旦摆脱了办公室,我就会立刻满足自己想写一部自传的渴望。在开始写作时,我必须把这样一种深刻的改变当成暂时的目标,以便能够驾驭大量的事件。但是这种改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会有另一种能够鼓舞我的改变。不过,写作自传会有一种莫大的喜悦,因为书写自传就像书写梦境一样容易,但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一种将永远影响我的重大结果,是所有其他人也能理解和感受的。
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日。早晨悲伤得无以复加。晚上读了雅各布松的《雅各布松事件》。书中展现了一股力量,去生活、作出决定、兴致勃勃地在合适的地方落脚。他稳坐在自己之中,就像一个优秀的划船手坐在船上,不管是他自己的船还是任何一艘船。我想写信给他。
但我没有写信,而是出去散步,遇见了哈斯,在交谈中抹去了先前所吸收的一切感受。女人令我兴奋,此刻我在家里读《变形记》,我觉得写得很差。也许我真的迷失了,今天早晨的悲伤将会再度袭来,我抗拒不了多久,它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我甚至提不起兴致写日记,也许是因为已经缺了太多,也许是因为我始终都只能描述一半的行为举止,显然也不得不只描述一半,也许是因为就连写作也增添了我的悲伤。
我很想写 W. 会喜欢的童话(为什么我这么讨厌这个词?),她能在吃饭时偷偷地将童话书拿在桌子底下,趁休息时间阅读,当她发现疗养院的医生已经在她背后站立多时并且观察着她时,她羞红了脸。她在述说时偶尔流露出兴奋,其实她在述说时总是兴奋的。
(我发现我害怕回忆时那种几乎是生理上的吃力,害怕那种痛苦,在这种痛苦之下,脑中那个了无思绪的空间的底部缓缓打开,或者只是先稍稍隆起。)一切都抗拒着被写下来。假如我知道原因在于她曾命令我不准提起她(我严格地遵守了这个命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么我就能心安理得,但是原因就只在于我的无能。此外,今天晚上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思索,认识 W. 使我损失了那个俄国女子可能带给我的欢愉,本来她也许会在夜里让我进她的房间,这并非不可能,我的房间就在她房间的斜对面。我该对这个念头有什么想法?
晚上,我和 W. 的沟通方式是这样的:以一种我们一直没有彻底讨论过的敲击语言。我敲击我房间的天花板(我的房间就在她房间底下),得到她的回答后,从窗户探出身去,跟楼上的她打招呼。有一次,我让她祈求上帝赐福于我。有一次,我伸手去抓一条垂下来的丝带,在窗台上静坐几个小时,聆听她在楼上的每一个脚步声,把每一次偶然的敲击都误以为是一种沟通的信号,听见她咳嗽,听见她在入睡前歌唱。
内容选自
[奥地利]弗兰茨·卡夫卡/著
姬健梅/译
浦睿文化丨湖南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
原标题:《卡夫卡的孤独式:醒着做梦,整夜内耗,写不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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