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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李贺一路催马,先到了平安里,入北门东回南曲。但见这南曲里一街两厢门楣上尽挑着标有馆名的大红灯笼。各家院里笙歌弦唱,娇声燕语,各色人物华衣富相,被那娇媚妖冶的姐儿们迎进送出。李贺竟奔轩琅馆,下了牲口,交于小厮,来到厅上坐下。妈儿出来,迎着李贺谢道:“近日多承公子出手,咱轩琅馆里净唱新词,惹得别家都眼红的恨不得吃了咱家。水荭这小女子多情得很,自成人至今已有几年,陪过多少公子王孙,没有一个不爱惜她,却就自从见了公子,把个魂儿都扑到您一个人身上了。”说着,招呼人快去叫水荭来。一盏茶工夫,水荭出来,花枝摇曳般朝李贺拜了一拜,娇滴滴说道:“公子哪里去了?也不来陪奴家,想得人魂儿出窍,盼得眼都要出血了!还以为是哪一遭儿得罪了您,惹您不待见了呢?”李贺道:“哪里就能得罪了。你去办桌果子酒水,再找个好一点儿的姐儿,我邀了权公子过来玩耍。”妈儿道:“即使权公子来,丫头去传,叫那才从南地买的鲜嫩姐儿快收拾了拜客。”李贺问道:“妈儿又买了新人?”妈儿笑道:“买是买了,水荭在着,公子莫不是也敢尝尝时鲜的?”水荭媚了李贺一眼,说道:“小蹄子们生瓜青枣的,哪就可了公子的口呢?”说完,见李贺没有接腔,转身回里面置办去了。
权璩走进轩琅馆,妈儿赶忙跑出厅来接。先是施了一礼,拿着的手帕又是掸尘,又是拂背,笑得脸都成了一朵花儿。权璩进了厅里坐下,问李贺道:“贤弟今儿雅兴,大伙儿都去了华翠馆,你却独邀我来这轩琅馆,有何说道?”妈儿抢过话头说道:“权公子却有不知,咱这馆里才从南地买了几个鲜嫩姐儿,那模样身段就像才拱出土的挂露小葱。李公子邀你过来,还不是想让你独占花魁。”权璩道:“果然是此番心意?”李贺道:“妈儿说的也是,进去不就明了了吗。”
水荭出来,朝权璩施礼一拜,说笑了一回,遂邀着到棬里去。穿过夹道,进了一个小门儿,里面三间小棬。棬内挂梅、兰、竹、菊四扇屏画,一张雕花木几上摆了干果点心并酒水,一个铜熏炉内焚着香。壁上挂着一个锦囊古琴,兼之玉箫、象管。一张锦衾大床,白绸帐子,大红绫幔,幔上绣蜂描蝶,手工精致,宛如活的一般。房内摆设除一架书籍翻乱,甚是幽雅洁净。权璩道:“多日未听水荭雅操,何不先抚上一曲过过瘾。”水荭道:“权公子必是听惯了大雅之音,好似吃腻了山珍海味,又想起俺这清素小吃来了。不若先请李公子奏一曲,奴家学唱一首李公子做的《静女春曙曲》如何?”权璩道:“我还没见过长吉操琴呢,藏而不露,那定有十分妙处,还是请贤弟操琴,水荭伴之以歌,以悦俗耳。”李贺道:“以曲制词,尚可应付,操琴伴唱怕是要坏了水荭姐姐的腔口,还要遭大圭兄嗤笑。”水荭道:“莫要谦虚,坏了奴家腔口事小,坏了权公子的兴致可是不得了。”三人说笑着,水荭取下琴来,放好在几上,和了弦让李贺弹奏。李贺道了声请教,遂弹奏起来,水荭伴着歌唱,喜得权璩击节合掌。弹毕歌罢,李贺道:“本是跟水荭姐姐学的,一日不弹,手生荆棘,就荒疏了。也罢,我这是抛砖,只等引玉了。”水荭又让,李贺起座离琴躲开了。水荭才坐下调弦促轸,凤目龙睛,那一般意态先自可人。双手抚琴抖弦,弹起来真是冰车铁马,凤鸣鸾音,弹完一曲《梅花引》,余音绕梁。
这时,妈儿推着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女子进来,一把按在了权璩怀里。说是叫素月,还是个雏儿,就由着权公子今夜给她梳拢了。那素月像是教调下的,坐在权璩怀里一动不动,只把头勾着脸往暗处藏。李贺道:“请妈妈同坐。”妈儿道:“一院子的姐儿要照应呢,还是请二位爷乐呵吧。”说完退出去了。权璩要素月唱个南曲来听。那素月怯生生地唱了,合不住弦,腔口细弱得如蚊子哼,惹得三人大笑。随后吃了一会儿酒,素月和权璩吃了交杯,又吃了李贺、水荭的几杯敬,立时红霞满颊,才少了几分怯气。
接下来,权璩揽了素月,李贺拥着水荭,两对儿你来我往地斗酒,竟斗出兴致。李贺趁机说道:“今夜必是要醉的,如若误了南游行程,大圭兄,西去长安就全由你安置了。来,我先与你碰一大杯。”两人碰杯饮了。权璩道:“贤弟,这制举与我等可有可无,你却不能不试。以你才情,不入考场便枉有了昌谷李贺这响彻两京的名声。”李贺问道:“即如此,我该如何?”权璩道:“制举、常举都免不掉投投门子,花些个钱财。投门子我等兄弟明日便可写几封书信先寄往西京城里,为你说道。钱财却要准备些,上上下下管事的,该打点便打点,小钱终究要花些个。”李贺心里已决计不去南地,而要西上长安,独独地请权璩过来就为听这一番话。说道:“小弟知晓了,听兄长点拨断是没有错的,我不日就回往昌谷准备花销。拜托把投门子的事当点儿紧,一切都仰仗兄长了。”权璩道:“贤弟放心,为兄鼎力相帮便是,助你马到功成,取了官好来请我吃酒。”李贺道:“你我兄弟,亲若同胞,情同手足,我取的还不也是你取的。”水荭也插话进来说笑了一会儿,看沙漏不早,便催素月带了权璩去歇息。说权公子是极会温存人的,素月遇了权公子开苞那是她的福分,叫素月千万别扭扭捏捏凉了权公子的情。说说哄哄地将他二人送出门去,回头与李贺宿了不提。
次日,李贺随权璩从馆里出来,两个找了一家雅座,用了些饭食,分头各自回家。李贺走到自家门首,见门还未开,便上前拍打门环。听见里面脚步声轻飘飘的,知是玉儿。玉儿在里面问了几声,见无人应,竟自拉开了门栓,把着门缝儿朝外看。李贺正要唬她,却已被她看清了,只见她杏眼一瞪,泪珠儿骨碌碌滚了满脸,扭头气咻咻地回房去了。李贺遂追至房中,问道:“如何就哭了?家中出了啥事不成?”玉儿不理他,自己坐了把脸背向一边,不住地抹泪。李贺慌了,不住嘴地问。问急了,刚要起火性儿,玉儿倒先发了,涕泣着数说道:“你说出了啥事体?家里的爷丢了!大长一夜,连个人跟着也没有,说了声出去转,也没交代个去处,叫下人们在个偌大的洛阳城里都找疯了,一夜都不敢眨眼。”李贺听了,笑道:“这洛阳城我也是转熟了,能就会丢了?与一起朋友吃酒,吃多了留住一宿,哪就惹得你这等气恼。”玉儿道:“哪个敢气恼你,是气恼咱接了夫人的差事,却侍候不住爷。”李贺双手搂了玉儿的肩,去温存她,不防被她一扭身子摔脱了,就赔了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总不能让我给你施礼赔不是吧?”玉儿知道再弄就有些过分,才转过身子,揉着眼说道:“哪个敢受爷的礼了,奴家只是心里怯过了头儿,见爷回来松了劲儿才哭。爷也是的,只管自己出去快活,不知道做下人的难也不难,老爷、夫人不在,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待起呀!”李贺道:“我知道便是了,哪里就有恁多闪失。”说了就打着哈欠叫玉儿铺床去睡。玉儿问道:“大清早的却要去睡,爷说在朋友处住了一宿,合着是那不让睡觉的朋友家?”李贺道:“你只管铺就是了,哪里那么多话!”玉儿走去铺床,嘴里嘟囔着说道:“原想爷是好的,没承想才来几日,却也成了勾栏院里的客家。来时夫人就嘱托叫防着,哪里知道爷竟敢住在院里,叫咱怎么防去?”李贺听清了,唬着脸质问道:“你说谁到勾栏院里去了?你却怎地知道?”玉儿道:“我哪里是说爷,是说巴童哥哥。”李贺苦笑着直摇头,道:“原来是巴童说与你的。”玉儿辩解道:“巴童跟着爷嘴紧得很,才啥也不说呢!看看爷交的那些个朋友,看看咱家的银子花着像流水,巴童哥哥不说,我也猜着了。”李贺道:“你却要管起我来了不成?”玉儿道:“我这哪是管爷,是夫人交代让我持这个家,爷嫌我碍事,就打发我回去罢了。”说着替李贺宽衣解带。李贺想怒又笑,顺势搂了她滚在床上,假惺惺地亲热了一番,看玉儿脸上有了笑,才央求道:“这东京城里怎是昌谷可比,姐姐就担待些罢。”玉儿轻叹一声。听李贺又说道:“你说这场酒喝的值也不值?本意要南去看望十四兄,不想却听了好消息,当今圣上开科制举选非常之才,如若不知错过了岂不可惜。权公子等一干朋友愿为我介绍门路,就暂不南去,却西向长安,考上一科,不定就中了呢!”正说到兴处,听见门被敲得乱响,玉儿激灵一下折起身来,理着发鬓匆匆跑着开门去了。
开了门,是巴童、李安疲沓沓地回来了。进了门就问小爷回来没有?玉儿示意已经睡了,叫他两人也快去歇息歇息。巴童不肯道:“我和爷还要去南地哩,我要到龙门码头上去看看骆驼队是否起行,不敢误了行期。”李贺在房内听见了,隔着窗棂说道:“南地不去了,你尽管去睡就是。”
午间,一家子都睡着未起,玉儿也未开灶。等李贺午后惺忪着眼起床,才去烧水泡了茶来喝。喝罢茶,李贺让玉儿给自己稍稍梳洗一番,找一张纸,写了生辰,揣进怀里走出门去。沿街向东行有百余步,在街头神庙山墙下,摆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位老者,墙上挂一个布招牌,上写:已往未来观如明镜,当兴应败鉴若神明。落笔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王一休。李贺常从此过,与这神课先生见多脸熟,只是没有掐算过。上前去招呼了,那先生递过一小杌子请李贺坐。李贺掏出写好的生辰递于先生,先生略一看,问道:“客人要问什么事?”李贺道:“问出行、前程。”先生道:“可是客人的八字?”李贺道:“友人。”先生不再问,提笔润毫,在一张纸上推演起来,手且不停地掐掐算算。李贺见那纸上写出的生辰八字上标出年柱、月柱、日柱、时柱,又相配出正官、偏官、正财、午神等等。好大一会儿,把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方才抬起头来,说道:“客家所问出行之事,从大运、流年上看,无大碍,但年内出行不如转过年去,以客日柱上的天干来看,命有文昌,当在今年以后。至于一生大运,客这八字也是稀罕见的,日干不强,又遇偏官,偏官又称‘七杀’,还少食神压制,显见不那么好。命中遇有魁罡,若元神旺盛,本是大福大贵,但客这八字是元神短盛转而衰。一生大运若要抓住短盛之时,尚有转机,至于命主本人还是很有才华的,不过不走运罢了。”李贺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品味出有许多不好之处,面皮上现出几分尴尬。问道:“先生算这流年大运可否有破法?总不是生辰八字一下子就定死的吧。”先生道:“命脉乃父母所造,生产之时已合好的天干、地支,一生终老难变的生辰八字,谁能破了?”李贺听了,讪笑着把先生推演出的那张纸拿来收了,放下些散碎银子,径自去了。
隔了一日,权璩、杨敬之来找李贺,给他送来几封去长安投门子所要随带的书信。正巧碰上崔植携了皇亲许行许公子,从国子监来访。几个人在李贺处坐了一会儿,见他愁眉不展,不住地叹息,就邀到街上找馆子吃酒玩。席间李贺依旧闷闷不乐,情绪低沉,似有心事。问了就是不说,问得紧了,李贺才将请相士推演命相的那张纸拿出来。众位传着看了,并不甚懂,只有崔植精通易象,细细地掐着指节算了一会儿,笑着对李贺说道:“你尚不知那相士道行,随便听他胡诌一气,便弄得犹疑不决,危惧不安。我劝贤弟不必去信他,即是要去长安,只管作速准备,莫信那相士的胡言乱语,去考就是。改日为兄把你的生辰八字再精细地推演一遍,必是另一番说道。”李贺道:“小弟知道贤兄颇通易理,可那相士也是说得言之凿凿呀?”崔植道:“后天之事,尚无生发,怎见得是言之凿凿?只不过是相士施的小技,唬你信了他,日后多去卜筮问卦,他多得些银子罢了,不可入瓮被捉。”听了崔植一番说教,李贺方舒了眉,道:“原来也是如此呀,照此一说日后就不信了。只是那相士可恶,得了银子,还要弄得人寝食不宁,耽误了许多事体。”崔植道:“你也不必去恼他,只怪自己心性不定罢了。一干朋友都催你去考,你却去问卜,不是自寻烦恼吗?不去考何时也不能举仕入宦。愚兄虽好易象,但也有所感悟,事在人为,不可太过拘泥于相术。”众人点头称是,见李贺气色轻松了,竞相邀他斗酒。
又过三五日,李贺在洛阳城里日日登门别友,饮酒空谈。把礼势行完,舍中一应也安排妥当,仍留李安看门,带着巴童、玉儿,雇了一辆鸡栖车,往西而去。
路过昌谷,本意是撇下玉儿,小住一二日,给父母说明西去意图,再讨些银两,不意却给母亲留住。原来是王参元有家书从长安寄来,果有制举一说,且是过了年四月开考。母亲不愿他天寒地冻地赶到长安去受罪,非要他在家过了年,等开春天气晴好再走。李贺拗不过,也见那隆冬的气候一天比一天恶,只好顺了母亲留在家里,日日守着木炭火台和父亲讲古论今,琢磨那长篇短制,诗辞歌行。满屋里贴贴挂挂如云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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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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