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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9年:口音天南海北,古人怎么交流?

2024-11-27 20: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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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9年,大宋宝元二年,大辽重熙八年,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二年。

上一年,1038年,我们讲的是西夏李元昊称帝。那么长一个年号,天授礼法延祚,就这么用起来了,这都第二年了;到了下一年,1040年,宋朝和西夏的战争就要开打了。所以,这一年,是战争爆发前夜的难得的平静期,咱们不妨先宕开一笔,说一件跟文化有关的事。

这一年,翰林学士丁度给仁宗打报告,说朝廷下令修订的那本书,《集韵》已经修完了。我手头的这套《集韵》,是中华书局1985年出版的线装书,影印的南宋的刻本,一套十卷,是我们节目的制片人,李倩老师借给我的。李倩老师当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的就是语言学,这套书就是她当年上学时候放在手边的工具书。

咱们以前节目也提过,宋朝人特别爱编书,而且是编那种大部头的书。在仁宗朝之前,所谓的宋代四大书《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都已经编成了。仁宗朝也没闲着,继续搞这种官方主持的大型文化工程。这本《集韵》修了整整五年,今年竣工。而跟它配套的字书,叫做《类篇》,这一本,修的时间更长,一直到1066年,在司马光的手上,才终于完结。

你说编书这事重要吗?当时的人可能也不觉得,甚至史书里都没怎么提这事。

站在当时的人立场来看,这一年,肯定是宋朝和西夏的战争更重要嘛。但是,我们《文明之旅》是站在1000年的时间尺度上看问题的,官方主持编订《集韵》和《类篇》,对塑造中华文明的影响,恐怕要更大。

好,在公元1039年,我们就借着这部《集韵》,和你聊聊古代中国的语言和文字问题。

押韵是件严肃的事

我刚才提到两部书,一部《集韵》,一部《类篇》,他们都属于字典,但是用法又不一样。

在传统上,《类篇》这种书叫“字书”,类似的还有《说文解字》《玉篇》等等。这类书的用法就是:你遇见一个字,既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就去查字书。根据偏旁部首,找到这个字的说明。用法类似于今天的《新华字典》。

而像《集韵》这样的韵书,我们现代人看着就有点奇怪了。它是把读音按韵分成了206个小类。奇怪吧?我看到一个字,如果不知道怎么念,我在《集韵》里就找不到它。这字典不好用啊。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这不是给我们识字用的,而是给古人写诗作赋用的,对,除了你熟悉的诗,古代的赋也是要押韵的。比如,今天我要做一首诗,第一句刚憋出来,“毕竟西湖六月中”,哎?哪些字和这个“中”字押韵啊?一查《集韵》,哦,和“中”押韵的字有好多,比如“红”、“同”,好,我就接着写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写完交卷。当然这不是我写的啊,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你体会一下,我只要有了《集韵》在手,我知道自己的武器库里还有好多字呢,东、童、忠、虫等等,这个韵部里还有大几百个字没用呢。作为一个诗人,我是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啊。

你可能会说:这还用查书啊?只要会说话,就应该知道每个字怎么念,就应该知道什么字押这个韵啊。

没那么简单。你就想两种情况。

一种是韵用得非常险,也就是这个韵部里的常用字特别少,那就费劲了。熟悉诗词格律的人可能知道,有几个韵,字数特别少,古人叫“险韵”,危险的险。比如“江”韵,还有“佳”,韵,你可能一听,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佳”,不难啊,什么花、瓜、拉,不都能押韵吗?不行,在古人的规范里,那不是可以押韵的字儿。那佳和哪些字押韵呢?我给你念念《笠翁对韵》里的几句。“冠对履,袜对鞋,海角对天涯。鸡人对虎旅,六市对三阶。”你听听哈,佳人的佳,居然和鞋子的鞋,天涯的涯,台阶的阶是押韵的。你瞧把《笠翁对韵》的作者李渔给为难的。这句子都很难懂,都得用很偏僻的典故才行。这哪像那些宽韵,就是字儿多的韵好些啊。比如“一东”的韵,你看《笠翁对韵》里写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这多流畅、好懂?字儿多嘛。

古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险韵呢?自找苦吃?不是。这是为了显能耐啊。

苏东坡就有一首诗,是写雪的,非要押《集韵》的“二十四盐”这个韵,这个韵跟咱们前面说的一东比,是出了名的字少,不但字少,而且里面还有不少是生僻字。我先给你念念,“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chóu)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堆盐?对,说雪花堆起来就像是一堆咸盐。哟,不怎么美啊。形容雪,还是鹅毛啊,棉絮啊,飞花啊,更合适一些。再看下面两句:“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最后一句是说,我这儿北台上有一幅画里有马,这雪把马都掩埋住了,只剩下马耳朵尖儿还露在外头,“未随埋没有双尖”。瞧把苏东坡难的,这么艰难才找到一个意象,一个符合韵脚的字儿,形容雪下得很大。但是不好意思,苏东坡这首诗,严格说来,还是有一句出韵了,“夜静无风势转严”,“严”在集韵里,就跟“盐”不是一个韵。你看,这么严格的限制,大才子苏东坡也没辙。这还是苏东坡,如果是才情一般的人作诗,是不是需要一本书,把所有能押韵的字儿都摊在桌面上,一点点儿地去凑?

这就是古人需要韵书的原因。还有一种情况,古人也需要韵书。

一个字儿的读音,古今不一样、各地也不一样。你觉得不在一个韵部的,未必不是。比如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斜”,和“家”、“花”在都属于“麻韵”。反过来,你觉得在一个韵部的,也未必是。比如我问你,“东”和“冬”,这两个字押韵吗?我们读着好像押韵,但是在《集韵》里,这是两个韵部。我要是在一首诗里面用了这两个字押韵,内行人看了就要笑话我了。

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古代汉语课要分辨入声字。我因为是南方人,所以用家乡话就可以分辩,比如“积极”这两个字,“屋”字,我老家话念起来都很短促,是入所以声字。北方同学就遭罪了,他们就只好生背。别觉得现代人才遭这个罪啊,古人一样,很多音为什么要分在两个韵部,他们也不知道。比如刚才举的这个例子,一东、二冬,到唐代的时候就已经不大区分得开了。他们也得生背。咱们刚才说的,苏东坡把“严”跟“盐”弄混了,很可能,他生活的时代,这俩字在口语里也已经分不开了。现在你明白了,古人为什么需要一部韵书?作诗的时候,不可或缺的工具书嘛。尤其是《集韵》的大型韵书,里面收了3万多个字。那真是一本在手,作诗不愁。

你可能又会说了,为啥一定要这么规定呢?这不是文学创作吗?给点自由空间不好吗?

写词和写诗得分开论,写词在宋代,是士大夫的闲情雅趣,也不怕写歌楼舞馆,用韵就自由得多,经常能看到好几个韵合着用。但是写诗和作赋,在古人那里,可不是什么文学创作,那是非常严肃的事,尤其是在科举的考场上。平时写诗,韵脚用得对不对,就是个水平问题。但是到了考场上,写诗作赋用韵对不对就变成了成绩问题、名次问题。而在科举考场上,那就变成了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成败荣辱问题。能不严肃吗?

宋代的科举考试,到这个阶段,已经很把押韵当回事了,说两个故事,你感受一下。

宋仁宗亲政后,有一个宰相叫李迪。这个李迪是真宗朝景德二年,1005年的状元。不过,李迪这个状元,还中得挺惊险的。皇帝跟当时的宰相说,李迪的文章最好,意思是这状元名至实归。但其实,礼部刚开始报上去的入围殿试的名单,根本就没有李迪。不是主考官们眼光不行,而是在之前的考试里,李迪犯规了,他的赋,押韵就没押对,这叫落韵。按照当时的规定,甭管文章写得有多好,只要韵没押对就是硬伤,一票否决。好在当时的参知政事王旦力挽狂澜,他说一个读书人,写文章韵没押对,只是有点粗心,不是什么大事儿。李迪这才起死回生进了殿试,紧接着就中了状元。你看,在1005年的时候,这种事,还有得商量。

但是再之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佳话了。1023年,也就是不到20年后,另一个比李迪名气大得多的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州一级的解试,就落榜了,原因一样,也是因为落韵。谁啊?大文豪欧阳修啊。这个时候,不光是考生落韵了就会铁定落榜,如果考官判卷子的时候,没有发现落韵,一经查出,也要受罚。可见,韵押得对不对,在北宋的科举考试中,绳子是越勒越紧了。

那为啥考试的规则会变得越来越古板呢?因为正是在这个阶段,出现了所谓“锁院”、“弥封”、“誊录”等等考试黑科技,所有这些措施都指向一个目标——要公平。一场以公平为目标的选拔考试,当然会无限趋向要考客观题,也就是那种错了就是错了、对了就是对了、一翻两瞪眼、无可辩驳的考试标准。诗文的水平,见仁见智的,很难评定高下的,但是你押韵押得符不符合官方的标准,那是可以查韵书去核对的啊。这不就正好是科举考试最想要的那种红线标准吗?你可以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当时的主考官,你把住这类红线,才能够让落榜的人心服口服。反过来,你胆敢在这类红线上对人网开一面,其他考生的口水都会把你淹死。所以王旦替李迪说话的那种佳话,在北宋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这也进一步说明了,为什么大宋朝这个时候一定要编一部权威的韵书了。这部大书往这里一放,是非对错就以它为标准了。这是科举考场上的定海神针啊。

我说到这里,可能还是有人会觉得,这个宋朝人哪,真是文弱啊。这一年,宋夏战争马上就要打响,朝廷不去厉兵秣马地备战,还要吟诗作赋,搞什么押韵,出什么参考书,让读书人死记硬背。这样培养、挑选出来的人才,怎么有能力管理国家、应对挑战啊?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就还是低估了音韵这个事儿的重要性了。

语音是件国家大事

刚才我说,音韵这个事太重要了。对什么重要呢?不是对文学创作,甚至不是对科举考试,而是对中华文明本身。

要理解这个问题,咱们先把《集韵》这本书放一放,来说一个人。这个人你可太熟了,苏轼,1039这一年,他两岁,此刻,还生活在四川眉州纱縠行的苏家老宅里,也就刚刚会走。但是,此后的60年,苏轼走遍了大宋疆域的东西南北。

他的家乡眉山,算是大宋疆域的西部。然后,再过17年,他们父子三人就要出川,离开家乡,到京城赶考。此后,不管是因为做官,还是因为贬谪,苏轼的足迹,往东,去到了杭州、湖州,快到东海边了,往北去到了定州,那已经是宋辽边境了,往南,一贬贬到了天涯海角的儋州,也就是海南岛。还有,他也在今天的安徽、湖北,算是大宋疆域的腹地做过官。最后,他死在常州,葬在河南。

可是,你想过没有,苏轼走遍三山五岳,所到之处,他说什么话?怎么跟人交流?现在中国各地有方言,1000年前的宋朝,那更是如此啊。苏轼可是一个四川娃,19岁之前都没离开过家乡,他去开封赶考,中了进士,上了朝堂,怎么跟皇上对答?怎么跟同僚辩论?后来去当地方官,又怎么主持政务,怎么结交当地人呢?

这里先说个普遍的误解,我看见网上有人用今天的河南话读宋词,说那才是读宋词的正音。咱们必须说,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那真相是什么呢?

有一个小故事。话说真宗朝的宰相寇准和丁谓,有一次在政事堂办公,闲聊的时候,就说起天下哪里的语音最正?你可能还记得,寇准是北方人,丁谓个南方人,他俩各自的家乡话就不一样。寇准说,那得是洛阳话,注意,他说的可不是当时的京城,开封话,而是洛阳话。但丁谓不同意,丁谓说,四处都有方言,唯有读书人的口音是最正的。丁谓可算是一语道破天机。对,苏轼走遍大宋,说的不是京城里老百姓的话,什么开封话、河南话,而是全天下读书人通用的话。

丁谓说的读书人的话,是一种什么话呢?

这就要说到这套《集韵》了。别看《集韵》是在仁宗朝编修的,但这本字典给每个字标的音,既不是当时北宋都城开封老百姓的口音,也不是当时其他什么地方的口音,而是一种有复古色彩的读书音。《集韵》标的,就是当时读书人的口音。

顺便说一句,前面寇准的说法,也就是洛阳话最正宗,其实也不算错。为啥?因为《集韵》的前身是《广韵》,广韵的前身是隋唐时期的《切韵》,而《切韵》,有学者就认为,代表了南北朝晚期的洛阳和金陵的士族所使用的语音。所以,寇准和丁谓的观点都有道理。

今天的语言学者有一项成果,就是复现了宋代读书人的口音,比如有人读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你品品,宋朝人是怎么朗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

我得强调一句哈,这只是现在学者的推演。古人到底怎么说话,我们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但是你肯定听出来了:这不是河南话,更有一点接近今天的广东话、福建话或者浙江话。

好了,下一个问题来了:汉语方块字,统一字形,还比较容易,秦始皇就做到了嘛,书同文车同轨嘛。但是,在疆域如此辽阔、地形如此复杂的古代中国,要实现语同音,太难了。那时候既没有广播电视录音机,苏东坡在老家的时候,也没听过有推广普通话的国家政策啊。那中国人的老祖先又是怎么做到的呢?现在看来,那是一套奇妙的组合拳。主要就是三招:韵书、科举诗赋,学堂诵读。这套拳,宋朝打得尤其漂亮。

第一招,就是制定语音标准啊。标准是什么啊?就是韵书啊。刚开始是文人自己编,到宋代就有了官方修的《集韵》嘛。国家花这么大力气编韵书,可不光是规定了什么字跟什么字能押韵,而且每个字都给出了官方审定的读音。这种事作为国家工程,皇帝亲自下诏,组织读书人编字典,而且由朝廷下令刊刻颁布,这个文化自觉,就是从大宋朝开始的。

第二招,就是推广,最好的推广方式,就是考试啊。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科举考试一定要考诗赋?其中一个原因:有这一条管着,读书人就更能下功夫学习正音。全天下的读书人,只要你想参加科举,就自动统一在同一个语音系统里了。科举考诗赋,考的不光是文学才能,也是语同音的水平,这恰恰进入官僚系统的必杀技,你不光是识文断字,还得跟皇上,跟五湖四海的同僚能交流才行。

咱们前面说了,口音是会变的,所以,也不是一本韵书编好了就万事大吉,事实上,从宋朝以后,官方颁布韵书,就成了一个传统,历朝历代都在修修补补,一直到晚清,1901年的时候,废除了八股文、试帖诗,它才算告别历史舞台。

你说不对啊,科举考试不都是答卷子吗?不用出声啊,怎么就统一口音了?这离不开第三招:学堂诵读。

我们小时候上学,都有早读课,要整齐地大声朗读课文。要知道,这是中文教育的一个独有的现象。反正在西方的学校,你是不大会听到什么“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的。

对,汉语里,有两个指代学习的词,“读书”和“念书”,你看,都是带声音的。这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中国古代教育的基本形式。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他小时候怎么上学堂的,就有这么一段。私塾先生老师大喝一声——

“读书!”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

其实不光是念,如果是传统的学堂,还有调儿,像唱歌。我小时候还见过老先生这么读书。我是不会了,可以给你放一段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的,语言学家赵元任的录音,他吟诵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请注意,各地的方言吟诵并不一样。赵元任先生是常州人,所以这是常州读书人的吟诵,换了一个地方的读书人,吟诵会不一样。每个人,每篇诗文也都不一样,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并不完全是照谱唱歌。但是哪些字是同音字,哪些字互相能押韵,又都在韵书的框架之内。

正是靠着四散在中国乡村、城镇的学堂,不管是官办的太学,还是民间的私塾,靠着学堂里琅琅读书声,中国的读书人,学会了一种可以让他们可以出门做官、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共同语。这种话,在历史上被叫做“官话”。

你别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其实欧洲的拉丁文也是类似的现象。欧洲的大学里,语言一度只教拉丁文。各个国家自己的民族语言,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19世纪以前,英国人上大学,并不会去专门研究英国文学作品,这些上不得台面,都是自己在家里随便读一读的。要考察一个人念没念过书,不是看他的母语如何,而要看他的拉丁文功力怎样。这么一来,拉丁文便成了知识阶层、文化精英的身份象征。懂拉丁文的,就是文人雅士,不懂拉丁文的,就是普通百姓。

你可能看过《鲁宾逊漂流记》,讲的是鲁滨逊荒岛求生的故事。小说快结尾的地方,有这么一个情节,鲁宾逊和仆人一道,从野人手里救下了一个白人。书里是这么说的——

当我的仆人星期五正朝他们射击的时候,我拔出刀,割开绑在那个可怜的受害者身上的草绳。给他手脚松绑后,我扶他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语回答:“基督徒。”

你看,这个故事就有意思了,鲁滨逊自己是个英国人,他当时之所以用葡萄牙语问,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葡萄牙才是海上霸主,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突然遇到个跟自己样子差不多的白人,大概率是葡萄牙人。其实呢,这个人是个西班牙人,他其实根本没听懂鲁滨逊那个半吊子的葡萄牙语,但是显然,这个人也觉得鲁滨逊没准儿是个欧洲人,所以他就拿欧洲通行的拉丁语来回答了。

在那一刻,在远离欧洲万里之遥的南太平洋上,两个欧洲人,通过欧洲共同语拉丁语,实现了沟通。

现在你就明白了,诗赋之学、音韵之书,在中国古代之所以那么重要,不是因为文学艺术闲情逸致,它是偌大的一个中华文明的强力粘合剂啊。

读书人精神共同体

过去我们总是讲,秦始皇搞的“车同轨、书同文”,统一文字是中国文化的强力粘合剂。但是,我们今天想提醒你的是,中国古人还搞了一个我们不太注意的大工程,就是语同音。这其实更隐蔽、更困难,实际效果看,也更有用。

你不觉得吗?中国文化的粘合效应也太好了。我们已经很习惯自己生活在一个大国。家里老人从哈尔滨飞到三亚去过冬,或者一个上海人飞到乌鲁木齐出差,5个小时。这个距离,要是放在欧洲,那就是从东边的白俄罗斯,飞到西边的葡萄牙,中间要经过波兰‌、德国‌、法国‌和西班牙‌。但是在中国,这也就是个国内航班。

不仅是空间大,而且时间也长。一个中央集权的、多元一体的、超级疆域的大国,居然在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就出现了,距离我们今天在的宋仁宗,超过1000年,从宋仁宗往后,又过了将近1000年。中间虽然也有分分合合,但就是没散摊子。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独一份。简直就是个奇迹。

请注意啊,这是在农耕时代的技术条件下做到的。农耕时代最大的社会现实,就是人口分散,有无数个经济上自给自足的村落啊。这种村子,和外界的人员、物质、信息的交换都很少。在这个社会基础上建设一个统一的大国,也太难了吧?想想印度就知道了。同样是小农经济,在英国殖民者到印度之前,它更像是一个地理概念。在那片土地上,有无数的种族、部族、语言、宗教、文化,彼此既不认同,更谈不上统一。就算是今天,印度独立快80年了,全国还是有1000多种方言,全国发行的法币卢比上,印着15种语言的文字。但是中国做到了,长期统一,即使统一被打破也总有机会回复原状,这是怎么做到呢?

很多年前,我就推荐过一本书,北大法学院苏力教授的这本《大国宪制》。其中就提出了很多解释。这本书给我开的最大的脑洞就是:这可不是什么天然的因素导致的,这就是中国人祖祖辈辈持续努力的结果。

举个例子,过去有一种说法,说欧洲之所以小国林立,是因为那边的地形支离破碎,不利于统一。而中国呢,在东亚这片大陆上,北有大漠,西有高山,东边南边全是海,就围出了这么一个独立的空间,所以有利于统一。其实这个说法经不住推敲。

别的不说了,中国境内有长江这样的天险,第一座长江大桥,那还是1949年之后才建的。古人其实是很难跨越的。还有,像太行山、秦岭这样的天然分界线;像关中、四川这样的易守难攻的地理单元。但是你再看欧洲,不仅山地面积比中国要少得多,它里面的的河流比如多瑙河也不大,不但不成为地理障碍,还很适于通航。所以它不仅不构成阻隔,反而可以打通欧洲的地理。即使对于古人来说,从欧洲大西洋沿岸一直走到伏尔加河,一路都是平原。按说这种地理特点,更易于形成统一国家啊。但是很奇怪,是中国而不是欧洲形成了统一的国家。为啥呢?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似是而非的。

说中国之所以统一,是因为方块字。乍一听,这个观点有道理。对啊,西方人用的拼音文字,各地人说话渐渐地不一样,书法写下来的文字就不一样,时间一长,没法沟通,所以就分裂了。而中国人很幸运啊,用的方块字,字形和读音本来就分开的。所以,各地说话虽然互相听不懂,但是文字是统一的,是能交流啊。

但其实,这个逻辑也有问题。方块字并不意味着就是字形不变的文字啊。要不为啥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还要搞什么“书同文”呢?就是以秦国文字为基础,参照其他六国文字,全国统一以小篆作为官方文字。这说明,只要没有中央政府的强制,即使是方块字,在使用中是很容易乱的啊。

这两个例子都在说明同一个道理:哪里有什么本来如此的好条件?都是祖祖辈辈的中国人用行动创造出来的。就像彼得·德鲁克说的,“预测未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它。”

好,说回到今天的主题:如何能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让一部分人,就是读书人,虽然不是绝对的语同音,但是他们之间至少能交流,这也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的。

请注意,这种努力要对抗的,还不仅是自然进程:大家分散在各地,交流得少了,所以语言文字渐渐就不统一了。其实,还有一种更积极、更主动的力量,需要去对抗,那就是地方精英的天然的离心主义倾向。

咱得承认,人群中就是有一帮能干,而且不甘于人下的家伙。他们是一定要做一番大事的。如果不能成为全国性的精英,他就必然成为地方上的精英。你别觉得这是耸人听闻。看看欧洲的历史就明白了。

前面我们提到,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书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这和中国古代的书同文是差不多的。但是说话呢?没办法统一,所以各地都有各地的方言。很正常吧?跟中国也差不多吧?结果呢?结果就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精英,利用当地的方言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这种方言,就很难再消失了,操这种方言的人,隐隐然就会出现要独立,要成立主权国家的倾向。而这种方言,就会成为未来这个主权国家的官方语言。

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但丁对意大利语、普希金对俄语的贡献就在于此。更典型的例子是马丁路德。德语原本只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中欧地区的方言。马丁路德用这种方言翻译了圣经,统一甚至可以说就此创造了标准化的德语和德文。这件事的后果可不会局限在语言领域,他一定会往政治领域发展,德国这个国家就从此轮廓清晰、逐渐成型的。

听明白这个道理,再回来看我们古代中国,就会倒抽一口凉气啊。如果全国精英之间的语言沟通问题始终解决不了,这个国家可能在历史的中途也就解体了。

但是这件事在中国确实没有发生。除了我们前面讲的在语音上的努力:制订官方标准音、编《集韵》这样的工具书、推广科举考试、学堂诵读等等,其实还有很多制度配套。举个例子:“异地当官”的制度。

一个人考上了进士,在家乡享受光宗耀祖的荣誉可以,但就是不能在家乡当官。如果让官员在自己的家乡当官,很容易导致官民勾结、地方势力固化。要当官到别的地方去当。但是,这会带来新的问题:官员都是外地来的,跟当地老百姓语言不通,怎么处理政务?打官司,老百姓说话你也听不懂啊。别忘了,科举可是全民游戏,考中当官的是少数人,还有大量落榜的读书人呢,他们也受过一定的官话训练。这里头,很多人就成了扎根本乡本土,配合官员工作的“吏”。这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局面:

第一,这种异地当官的制度,从大国的视角来看,有个很大好处,就是让受过教育的人,变成了天下的精英,而不是地方的精英。让一个人的才能在全国其它地方,而不是他的家乡发挥作用,地方上就不容易闹分裂、闹独立。甚至,那些教育特别发达,特别能出进士的地方,等于变相用读书人支援了其它地区。

第二,异地为官,还有一个好处。你想啊,一个人去外地当官,你新来乍到的,肯定没多少抹不开面子,非得照顾的亲戚、朋友、熟人吧,那当地老百姓就比较容易相信,你能秉持公心。更有意思的是,因为会说官话的毕竟是少数人,当地的土豪和外来的官员打交道,要是自己说不了官话,那中间就可能站着个翻译,暗中勾兑就不大方便了,这多多少少少也能遏制一点腐败。

第三,那些吏虽然熟悉当地情况,也容易勾结豪强,比如,《水浒传》里面的宋江,那就是典型的吏啊。那跟当地势力勾结得!有人劫了生辰纲,他能给通风报信放跑了;他自己杀了人,衙门里也有人庇护他。站在国家治理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人还得了?但是放眼整个权力结构,他们的影响力毕竟只是在当地,他们的手里毕竟没有很大的权力。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听官员的。

你看,这么一个能够形成制衡关系的一个权力结构,它的底层基础设施之一,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聊的官话,或者诗赋音韵之学。

更进一步看,中国的士大夫们,虽然出生在各自的本乡本土,但他们只要上学读书,他们就会隐隐然地结成一个语言共同体;只要他们考上科举当上官,他们就会区别于家乡的所有人,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更进一步地,他们还会结成一个精神共同体。

这个精神共同体具有很强的超越性,超越乡土,超越家族,甚至超越时空、超越现实。

我们现在讲的是1039年,再过7年,到了1046年,范仲淹就要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名句了。

你看,这样的句子,超越了任何具体的乡土,它的尺度是“天下”;也超越了任何具体的人,他的胸怀里既有庙堂,又有江湖。而这个句子本身也在超越时空,直到今天,还能在我们的心里回响。

这才是中国读书人真正的精神空间。这里面有美文、有诗篇、有往圣绝学、有太平理想。而围合起这个空间的,不过就是这再普通不过的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一咏一唱。

好,这就是在宋夏大战爆发之前的1039年,我为你讲述的文明故事。下一年,1040年,再见。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2006年。

(宋)司马光编:《类篇》,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2年。

(元)陶宗仪 :《说郛》,中国书店,1986年。

苏力:《大国宪制 : 历史中国的制度构成》,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年

平田昌司 :《文化制度和汉语史》,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

罗积勇 肖金云:《礼部韵略与宋代科举》,武汉大学出版社 2015年

【法】瓦克:《拉丁文帝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

【英】丹尼尔·笛福:《鲁滨逊漂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鲁迅:《朝花夕拾》,人民文学出版社 , 197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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