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芳玲：最美丽、最难读之书——《寻爱绮梦》

文艺复兴时期创立于威尼斯的阿尔丁印刷社（1494-1597），百年来家族三代印制约六七百部书，普遍认为第一代阿尔杜思监制的一百三十多部质量最佳，其中几十部是摇篮本（指1501年前活字印刷术诞生初期所印之书），特别受到藏家的喜爱。但偏偏阿尔杜思1502年才开始于书中扉页打上海豚与锚的正记商标，让不少阿尔杜思控扼腕叹息，这就像车迷买了辆名牌超跑，但少了logo般难以忍受，多半的收藏家都患有强迫症，一般人难以想象；但这些摇蓝本中，还是有一部他们特别渴望得到的“梦幻”之书。

阿尔杜思1499年出了一部怪奇之书，被封为印刷史上最美丽、最难读之书，书名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超级拗口，是作者自创的语词，如果以希腊文拆解，大致可译为《波力菲罗梦中寻爱》。台湾多年前引进一本2004年出版的英文小说《四的法则》（The Rule of Four），内容以一群师生争相破解这部书的谜团为主轴，其中将这本书名译为《寻爱绮梦》，本文姑且就用此名。

《寻爱绮梦》书中有张插画赫然出现了横式的海豚与锚，而且图片下方还跟着一排拉丁文格言：“永远急事缓办”（Semp festina tarde）；但伊拉斯谟斯（Erasmus）在1508年出版的格言集中阐述这句格言时，提到阿尔杜思曾向他展示一枚铸有海豚与锚图案的古罗马钱币，它又是来自皮耶特罗‧本博（Pietro Bembo）的馈赠；究竟阿尔杜思是因何引发灵感而设计出海豚与锚的标志呢？答案只有他才知道了，其实真正耐人寻味的是围绕《寻爱绮梦》这部书的种种谜团。

《寻爱绮梦》作者不具名，但细心人士发现，主文的字首花体字组合在一起，出现的语句是POLIAM FRATER FRANCISCVS COLVMNA PERAMAVIT，由拉丁文再转成意大利文，表示“弗朗切斯科‧柯隆纳弟兄深深爱着波丽雅”，因此推断作者为弗朗切斯科‧柯隆纳（Francesco Colonna），是当时威尼斯的一位修士，又有人说是罗马的一位贵族，当然也有人认为两者皆非。

此书内文看似意大利方言，但其实结合了大量拉丁文、希腊文字根，很多语词是作者自创的，内含大量希腊罗马神话的典故，就连我手上的英译本都无法忠实表达原意，但搭配著书中约一百七十二幅的精美木刻版画，可以了解全书描述男主角波力菲罗（Poliphilo）在梦境中寻找他的恋人波丽雅（Polia），旅程中他神游了森林、古迹废墟、庙宇、金字塔、古典花园、方尖纪念碑、狂欢节庆，一路碰到狼、三个舌头的龙、长翅膀的马、独角兽，遇见皇后、女神、天使、各种人神动物与怪物，插画中还有许多说不出名的雕像、器皿、图腾、图表，其中穿插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和伪埃及象形文字。许多画面如田园诗般优美，有些场景却含情色和血腥，但看了毫无反感，颇像成人版的童话，这些图像也让我联想起四百年后英国插画家欧伯利·比亚兹利（Aubrey Beardsley）的颓废画风。

梦境中女主角波丽雅抱起昏迷的男主角波力菲罗并亲吻他，他因而苏醒；不知后来的童话《青蛙王子》是不是由此得到灵感  Courtesy of Martayan Lan, Inc.

《寻爱绮梦》之所以引人，在于它的美，美在那一百七十二幅令人目不暇接的木刻插画；美在那格力佛设计的改良版字体本博（Bembo，最早用于本博的书中而命名，此改良版字体后人又称为Poliphilus，以书的主人翁命名）；美在那万千变化却不显零乱的版型。大凡做书之人，都知道这书的排版有多难，又是木刻版画、又是铅字版，往往还在同一页面，文字排列常呈不同形状，即便在计算机软件做稿的年代，看来还是令人屏息，五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由此书寻找灵感。因此，当这样一本书呈现在你眼前，文本读不懂也没关系了，这种“读不懂”反而成了一种距离美、神秘美。

《寻爱绮梦》之所以引人，还在于它的玄，作者、插画者皆不详，更重要的是书中文字与图片似乎处处藏有玄机，数百年来，许多人都想译码或赋予诠释。学文的争说哪个情节和哪本书相似；搞建筑的分析书中那些怪异的建筑物，甚至用3D重建，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就把此书主题归为建筑写作；有人由心理学、语言学、音乐、考古学、神话、炼金术等等角度来解析书；心理学大师荣格曾暗指他后来收集古拉丁文的炼金术文集和这本书有关。

以收藏幻想、神秘、谬误之书著称的学者作家翁贝托·艾柯曾在散文中数度提到《寻爱绮梦》，印象最深的是艾柯说他米兰的家有部首版的《寻爱绮梦》，他的邻居也是位藏书家，正巧也有一部，他们住处对面史佛采思科城堡（Castello Sforzesco）内的楚浮奇阿纳图书馆（Biblioteca Trivulziana）也藏了一部，他笑说那区应该是首版《寻爱绮梦》出现密度最高之处。《寻爱绮梦》还被艾柯写入小说《罗安娜女王的神秘火焰》（La misteriosa fiamma della regina Loana），书中主人翁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这本奇书。艾柯的小说和《寻爱绮梦》有相似的特质，两者皆天马行空、旁征博引、神秘隐晦、虚实交错，也难怪他会钟爱此书。

综观阿尔杜思的出版品，多半都是传统的经典、工具书或宗教书，极少用插图，《寻爱绮梦》这部状似罗曼史的玄秘插图本，在阿尔丁严肃的书单中显得格外突兀。而且阿尔杜思一般都会在书中显著处打上印刷时间和名号，于此却挤在小字排得密密麻麻的勘误表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似乎无意要人看到。有些研究者分析这可能是《寻爱绮梦》并非像其他书由阿尔杜思主导内容并自行出版，而是客户重金委请他执行排版印刷，情感投入没有那么深之故，这种论调颇能说服我。如果把出版书比喻为生孩子，那么《寻爱绮梦》这个漂亮小孩之于阿尔杜思，只能算是代理孕母生下的产物，而非亲骨肉。如此想来，我们真得感谢李奥纳多‧克拉索（Leonardo Crasso），此君是《寻爱绮梦》的前言撰写者，他在文中声称独家赞助印制此书，幸好有他出资，否则这部豪华版的梦幻奇书将无法问世。

一些图书馆特藏区都见得到《寻爱绮梦》芳踪，拍卖场与古书展不时也出现，价格由几万到几十万美元不等，取决于书的品相、装帧、前任拥有者是否有名、书上是否出现什么有意思的眉批，以及经济是否景气等因素。去年二月，我在加州国际古书展纽约市古书商（Martayan Lan, Inc.）的摊位就看到一部，隔了几个月又在一位藏家那看到一部，一年之内两度亲手翻阅这五百多年前印制的奇书，也算是我和阿尔杜思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