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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信局:闽南侨眷的春节寄托

2019-02-03 12:3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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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凌

春节前夕,我在小城漳州短暂逗留。日日穿梭于办年货的人潮中,四处寻觅小吃老字号打卡,锅边糊、豆花粉丝、卤面、麻糍、三角饼、四果汤……顿顿不重样。真想把这份清甜鲜美的闽南古早味寄给远方的朋友,可惜没有一样能够快递。在当地人的指引下,跑去北桥市场买了粒大甘甜的荔枝干和龙眼干,手机下个单,一小时不到,顺丰小哥就上门取走了。在快递春节都不打烊的今天,我们早已遗忘了那个车马邮件都慢的年代,苦苦等待一封家书的滋味。而在这座著名的侨乡,多少侨眷曾经在年关将近时,翘首盼着从海外寄来的平安信和过年钱。那段闽南侨民下南洋的奋斗史,在漳州角美县流传村的三栋百年老建筑里世代流传着。

山形墙上的Logo,写着“郭有品天一”的闽南语音译。本文图片 丁子凌 

我要寻访的天一总局旧址距离漳州城区20余公里,乘坐开往角美的23路公交车,在角江路口下车后,剩下5公里路靠滴滴搞定。我盯着地图琢磨,要是有船能沿着九龙江顺流而下就好了,流传村刚好位于九龙江入海处,这样的地理位置大概也是天一信局得以诞生于此的原因之一。

据说“天一”二字取自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中的“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寓意“天下一家”,乡亲们则更愿意将其解读为“天下第一家”。创始于清光绪六年(1880年)的信局前身是“天一批郊”,比大清中华邮政局的出现还要早16年。“批”是闽南语,也称“侨批”,专指海外华侨寄回国内的家书和汇款。最初从事这种水路“人肉快递”的人称为“水客”,后来逐渐发展出多家专门的民间机构。“天一”就是其中一个响亮的名号,于1902年正式更名为“郭有品天一汇兑银信局”。

在路边下车后,一眼就看到低矮的闽南民居中鹤立的南洋风格楼顶。沿着当地文物保护单位竖起的路牌,首先走进最早建成的宛南楼,墙上挂着天一创始人郭有品和三个儿子的肖像。穿过三进大厝的民居,种满花草的天井无缝衔接起一面二层洋楼,显得格外高大气派。随着业务量的不断增长,建于1906年的宛南楼无法满足当时商住合一的需求,郭家又历时10年于1921年建成北楼和陶园。其中,北楼的南洋风格最为突出,而西式的天使雕像间,又穿插着中式传统的梅兰竹菊。陶园楼内还能看到当时发放信件的窗口,树荫下供客人读信的六角亭,如今只空留底座上斑驳的进口瓷砖。

供人读信的六角亭旧址,如今空留底座。

混搭,是这个建筑群最鲜明的特色。据说当年的设计图纸都是从海外带回来的,但本土工匠又不愿意全盘照搬,于是自行将中式天井藏进西式外墙,将洋气的喷泉融入古朴的江南园林,甚至还充分考虑到居住的实用性,在陶园一层的墙根处设置了多个通风口,以保证粮仓干燥。正是这样的民间智慧,成就了眼前这三栋中西合璧的“番仔楼”。

逛着逛着来了一群衣着统一、化着浓妆的小姑娘,几个舞蹈老师带她们来这里取景拍摄视频,村里人也都闻声围过来,边看边举着手机拍。一时间,原本空旷的楼前小广场热闹起来。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发呆,心想百年前这里应该也是人来人往吧。绣着“天一”标志的大旗高高地升上去,四里八乡的侨眷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打听有没有自家的银信,幸运取到信的人便迫不及待地去陶园的六角亭拆开来读,然后挂着泪和笑去北楼领银元。如果没来取就等着快递员送上门,不同于今天的电动车、冲锋衣、快递箱,当年侨批派送员的三宝是:用来装银元的竹篮、长柄雨伞、既能捆信又能防身的水布。

南洋风格最突出的北楼。

关于郭有品流传着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年轻时,他曾在大哥的资助下去海外学习经商,因办事稳妥口碑不错,慢慢当起“水客”。当时这个行当有两种盈利模式:要么单纯做快递,收取1%至3%的脚费;要么用顾客的钱作本钱,采购海外货品回乡卖,赚取差价。郭有品选择了前者,并且因祸得福地打响了自己的品牌。一次,他从马尼拉返回福建时遭遇风暴,所运送的800多银元全部落水,这笔钱根据当时的物价和收入估算,大约折合今天的一百万人民币。所幸郭有品捡回一条命,用布书写的钱财清单因为缝在衣服里而得以保存下来,回乡后他毅然变卖家产,没有少乡亲们一分一毫。

可惜郭有品在48岁时去世,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儿子在流传村所建的三栋大房子,也没有见证天一信局覆盖8个东南亚国家,多达30余处分局的邮政网络。在宛南楼一进门的大厅里,左右两边各有一面大镜子,是当年送给总局的贺礼,上面用金色的字迹列着海内外各分局的名称,其中不少都是今天著名的东南亚旅游城市。天一信局的辉煌背后是不断壮大的闽南侨民,据《厦门海关十年报告》记载,1889年至1901年间,厦门海关共收邮件108570件,汇票93442美元,其中近一半是寄往天一总局投递的。鼎盛时期,天一信局的年侨汇额达千万元大银,占闽南侨汇总量的近三分之二。

带着对天一商业奇迹的好奇,我在网上找到一张侨批的照片。批封上盖有两方红色的天一总局戳记,其一为:“郭有品天一汇兑银信总局,兼理邮政,分局要信,逐日发付,设法异常,专分大银,无取酒资,无甲小银,住龙溪廿八都流传社。”这说明当时的收递业务已经有了严格的规章制度,注重时效,并且禁止索取小费。另一方则为:“本局无写批之例,贵客须知。谁敢假冒本局之伙,向批家回信,勒取工资,天厌之,尚有此情,请注明批皮示知,以便究办,此布。”

“回批”,就是侨眷收到批款写的回执。当时有人遇到侨眷不识字,口头上把金额说少点,代写回批时再写上原来的金额,就可以从中赚取差额。天一信局特意盖上这样一条告示戳,以杜绝这种不正之风。

然而这个诚信的家族企业在1928年的腊月廿六走到终点,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繁荣。天一信局的突然停业,迫使数百户华侨家庭度过了一个没钱过年的寒冬。关于其倒闭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市场竞争太激烈,也有说迫于军阀勒索,而厦门旧货市场的一张民国十七年发行的《思明报》上,名为《天一债案已告一段落》的报道则白纸黑字地披露了倒闭背后投机倒把的欺诈行为,令人唏嘘不已。

天一信局没落之后,流传村的三栋建筑一直由郭氏后人作民居使用,建筑内部的空间形态也根据居住需求做了不少改变。虽然大红的公告上写着乡亲集资进行了修缮,但天一建筑群的保护现状依然堪忧,许多雕像和墙皮都已脱落,各种废弃物品堆放得杂乱无章。作为主楼的北楼前后两个大门都换上了突兀的不锈钢防盗门,不对外开放,曾经兑换银元的窗口也被藏在了里面。

二层洋楼与闽南古厝无缝衔接

回到城区,看着周围自得其乐的漳州人,想起在拉美旅行时,开中餐馆和杂货铺的华人几乎全部来自福建,都能讲流利的西班牙语。我有些不解,早年祖辈们下南洋闯出一片天,换来后辈的富足生活,而今却仍然有许多人放弃小富即安的生活,选择远走他乡,一直走到地球上最遥远的角落。

又一年春节,东南亚各国的唐人街一定还是锣鼓喧天,年味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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