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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庚:华侨社会的团结之路
陈嘉庚,这个名字或许对许多人来说,首先代表的是教育家、实业家或爱国领袖。但对华侨社会而言,他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他在动荡的20世纪,通过个人的努力,为分裂的南洋华侨社会找到了一条团结与合作的可能路径。
南洋华侨社会的多元与分裂:历史背景与殖民策略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随着中国内部战乱和生计问题的加剧,大量沿海地区的民众漂洋过海,涌入南洋谋生。这一时期的南洋地区,主要包括马来半岛、新加坡、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以及泰国和越南的部分地区。华侨移民主要来自福建、广东等沿海省份,他们带着自己的语言、文化和社会习俗,逐步形成了一个多元但分裂的社会结构。
华侨社会的分裂首先体现在其内部的帮派化特征上。这种帮派以籍贯和方言为核心,将移民按照原籍地分为不同群体。例如,闽南语(福建话)使用者组成的“福建帮”,粤语(广东话)使用者组成的“广东帮”,甚至进一步细分为潮州帮、客家帮等。这种分裂结构不仅是语言和文化的自然延续,也是一种在异乡环境中寻找安全感和互助体系的社会策略。在乡土文化的支撑下,宗族和会馆成为华侨社会的基本单位。然而,这些会馆和宗族组织的活动范围严格限定在其帮派内部,鲜有跨籍贯、跨语言的合作。即便是慈善活动,也更多关注特定帮派的利益,而非整体华侨社会的需求。
此外经济领域的利益冲突进一步加剧了这种分裂。19世纪后期,南洋地区的经济活动迅速发展,橡胶种植、锡矿开采和商业贸易成为华侨社会的重要经济支柱。然而,不同帮派往往集中于特定行业,导致经济资源的分布也带有帮派色彩。例如,广东籍华人通常主导矿产和机械维修行业,而福建籍华人则在橡胶种植和海运贸易中占据优势。这种经济分工本可以促进华侨社会的整体发展,但实际上却强化了群体间的竞争关系。福建人和广东人之间因利益冲突引发的摩擦时有发生,这种分裂在马来亚的矿区和橡胶种植园尤为显著。
殖民地政府对这种分裂社会结构心知肚明,并通过一系列政策和制度加以利用,以维持其统治的稳定性。以英国殖民政府为例,新加坡华人参事局(Chinese Advisory Board)是其“分而治之”策略的典型体现。该机构表面上是为了让华侨参与社区自治,但实际上是通过按帮派分配代表席位,强化华侨社会的内部分裂。福建、广东和其他籍贯的代表人数往往根据人口比例和帮派势力分配,由此引发的内部矛盾反而削弱了华侨社会的整体声音。
同样的策略也体现在教育和文化领域。殖民政府通过限制资源分配和语言政策,将华侨学校的管理权交由地方会馆。由于这些学校大多以方言授课,不仅阻碍了跨籍贯学生的流动,也使得教育成为分裂华侨社会的工具。福建帮的学校只能吸纳福建人子弟,广东帮则以粤语作为教学语言,跨帮派的教育机构几乎没有。华侨社会中的报纸和刊物也大多由不同帮派资助和运营,其内容通常偏向于服务特定群体的需求。例如,福建帮资助的报纸可能会专注于橡胶价格和贸易信息,而广东帮的报纸则更倾向于矿业新闻。这种“分区化”的舆论环境,使得华侨社会难以形成整体的文化共识和共同的社会目标。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陈嘉庚踏上了南洋的土地。他在商业领域迅速崛起,成为“橡胶大王”,但他并未将自己的事业局限于商业成功,而是开始反思华侨社会的分裂问题。
他意识到仅靠个别帮派的力量,华侨社会难以实现长远的发展。他提出了超越帮派利益的团结观,希望通过教育、文化和经济合作,为华侨社会找到一条整合与合作的道路。这一愿景后来贯穿于他的一生,成为他社会实践的核心目标。
教育实践:统一语言与文化认同
陈嘉庚认为要解决华侨社会长期分裂的问题,必须从根本上推动文化认同的建立,而教育正是这一目标的关键路径。在20世纪初,南洋华侨社会的教育资源主要由会馆或宗族控制。这些教育机构往往以方言为主要授课语言,并服务于特定的帮派或籍贯群体,使得学生在成长过程中受到更深的地域性影响。虽然这些学校解决了部分华侨子弟的受教育问题,但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的分裂。
1907年,陈嘉庚在新加坡创办道南学堂,这是南洋地区第一所明确以国语(现代汉语)为教学语言的华文学校。道南学堂的设立,承载着陈嘉庚超越传统的教育理念。他认为,教育不仅仅是传播知识的工具,更是培养文化认同感的核心途径。通过统一语言的教育,他试图将不同籍贯和方言的学生聚集在一个共同的文化框架下,从而培养新一代具有整体华侨认同感的人才。
在道南学堂取得初步成功后,陈嘉庚进一步扩展了他的教育理念。他回到故乡福建,在集美创办了一系列学校,包括集美小学、集美师范和集美水产学校。这些学校虽然地处中国,但与南洋华侨社会有着紧密的联系。大量华侨子弟通过这些学校接受教育,并将现代知识带回南洋,为华侨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
更重要的是,陈嘉庚在1921年创办了厦门大学,这是他教育事业的巅峰之作。“今日国势危如累卵,所赖以维持者,唯此方兴之教育与未死之人心耳”。他提到,国家要避免被淘汰,必须大力发展教育。他选择5月9日作为建校日,因为6年前的这一天是日本威逼中国签下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的“最后通牒日”,这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能忘记的“国耻日”。学校开办之后,海纳百川,广聘名师,鲁迅、林语堂、顾颉刚、孙伏园等著名学者纷纷南渡,应聘来厦门大学任教,甚至一度传说“半个北大”来了厦门。“宁可变卖大厦,也要支持厦大。”他卖掉了三座别墅、卖掉了自己名下的橡胶园,作为厦大日常运转的经费。运营大学令陈嘉庚背负着巨大的财政压力,直至1937年春,为了厦门大学有更好的发展,他把学校无偿捐给国民政府,更名为国立厦门大学。
陈嘉庚的教育实践,其意义远远超越了知识传播本身。通过统一语言和文化教育,他为南洋华侨社会提供了一个超越地域与方言的认同平台。他的学校不仅培养了一批批具有现代化知识的人才,更在这些学生中植入了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和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在陈嘉庚创办的学校中,不少学生在抗战时期积极参与到祖国的抗日救亡运动中。这些学生成为南洋华侨社会动员和组织的骨干力量,而这种文化认同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们在学校中受到的教育。
舆论动员:超越分裂的公共平台
舆论作为现代社会的重要工具,对分散化的南洋华侨社会具有深远的影响。20世纪初,南洋的报纸数量众多,但多为特定帮派或会馆所创办,其内容往往局限于服务特定地域或方言群体的需求。例如,广东籍华人创办的报纸主要关注矿业信息,而福建籍华人的报纸则偏向于橡胶价格和海运新闻。这种“帮派化”的舆论格局,强化了社会的分裂性,而不是推动群体的合作和共识。
陈嘉庚还通过报纸推动华侨社会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南洋商报》定期刊登关于中华传统文化、文学、历史的文章,强调华侨作为中华民族一部分的文化责任。这种“文化认同工程”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南洋华侨社会内部因语言和文化差异产生的隔阂。抗战期间,陈嘉庚领导的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简称“南侨总会”)在新加坡成立,陈嘉庚被推选为主席。他自己带头捐款,还组织各类活动,近1939年一年,南洋华侨就向祖国汇款3.6亿多元。陈嘉庚的舆论动员和媒体运营在南洋华侨社会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努力不仅在经济上支持了中国的抗战,也在文化上促进了华侨社会的整合和民族认同的构建。
1946年11月21日,陈嘉庚在新加坡创办了《南侨日报》,为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在舆论上提供支持。为支持办报,陈嘉庚在手头拮据的状况下拿出11万股(占全部股金的1/4)。他在《南侨日报》发表《论美国援蒋必败》《祖国光明在望》等文章,积极声援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战争。解放战争期间,陈嘉庚还发表了《关于纪念国庆的纠纷》《从历史经验证明蒋政府必倒》《新中国必能兴利除弊》《明是非辨真伪》等演讲,再度引领并强化了南洋华侨对国内局势的认识。通过《南洋商报》和《南侨日报》,陈嘉庚为南洋华侨提供了一个共同的话语平台,促进了不同群体之间的沟通和理解。
抗战中的社会动员:组织筹款与南侨机工队
1937年“七七”事变后,陈嘉庚意识到海外华侨的救国行动还缺乏一定的组织纪律,8月15日,他倡议组织了南洋地区第一个抗日救亡团体“马来亚新加坡华侨筹赈祖国伤兵难民大会委员会”,至此,新加坡118个侨团凝聚在了一起,与其他南洋抗日团体共同筑起了抗日长城。为了号召南洋华侨捐款,陈嘉庚在所属企业已经收盘的情况下,仍带头认常月捐到抗战结束,每月认捐国币2000元。在陈嘉庚及其领导的新加坡华侨爱国精神的激励下,马来亚各区华侨相继建立华侨筹赈会,并组织了以陈嘉庚为主任的马来亚各区华侨筹赈会通讯处,到1940年12月,南洋华侨建立的救国团体发展到703个。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国的东部港口接连失陷,对外联系几乎被切断。滇缅公路成为当时中国与外界唯一的陆路运输线,也是抗战时期对外运输的重要生命线。然而,这条生命线的维持面临着极大的挑战,其中最突出的问题是司机和机械工人的严重短缺。在这一背景下,南洋华侨的支持变得尤为重要,而陈嘉庚和他组织的南侨机工队,成为这一关键时期里动员南洋华侨力量的核心人物与实践。滇缅公路由云南省昆明市经下关、保山、龙陵、芒市、畹町,终点为缅甸腊戍,与缅甸的中央铁路相连接,是一条由缅甸仰光至昆明的交通运输线,全长1146.1公里,其中,云南段长959.4公里。滇缅公路于1937年12月开工建设至1938年8月全线通车,九个月的时间便修成了这条国际交通线,成为中国和外部世界联系的国际通道。
为了解决滇缅公路的人力短缺问题,陈嘉庚亲自发起南侨机工队的招募行动。他号召南洋各地的华侨青年,不分籍贯、不分语言,为抗战贡献力量。在这一过程中,陈嘉庚通过各种华侨会馆组织宣传,特别强调抗战事业对民族的意义,并将参与滇缅公路视为华侨社会履行民族责任的象征。南侨机工队的任务极其艰巨,他们不仅需要驾驶汽车穿越险峻的滇缅公路,还需要随时应对日军的空袭以及恶劣的自然环境。据史料记载,滇缅公路上随时都可能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南侨机工们冒着生命危险,依然坚持完成任务。据统计,从1939年3月至1942年5月,华侨机工们运送了10万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他们抢运了45万吨军火物资入境,并在西南运输战线上抢修了上千辆的军、民用车辆。
南侨机工队不仅是抗战历史中的一段英勇篇章,也是南洋华侨社会团结的典范。滇缅公路的成功运作,为中国抗战提供了宝贵的战略支撑,而南侨机工队则是这一成功的关键部分。他们的牺牲与贡献,至今仍被铭记在中缅两国的历史中。昆明市于1985年专门修建了南侨机工抗日纪念碑,以表彰这些来自南洋的华侨英雄。
陈嘉庚在新中国的探索与实践
1949年1月,毛泽东正式邀请陈嘉庚参加将于北京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当年5月,陈嘉庚辞别南洋的友人,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9月的北京,洋溢着准备开国大典的热烈氛围,陈嘉庚参加全国政协筹备会,出席开国大典,他欣慰地看到,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诞生了!
新中国成立后,陈嘉庚担任了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全国侨联)的首任主席。全国侨联的设立是新中国解决华侨问题的一项重要举措,其目标不仅是服务于归侨的安置,更是通过组织化手段整合国内外华侨资源,增强海外华侨对新中国的认同感。此外国家开始逐步规范国籍政策,其中一个重要方向是取消华侨的双重国籍。这一政策不仅是为了国家主权和法制的统一,也是为了帮助华侨在海外明确身份,减少他们在居住国因双重国籍问题而受到的政治压力。陈嘉庚积极支持这一政策,并以实际行动作出表率。他在1957年发表公开声明,明确放弃英国国籍,单一保留中国国籍。
他在领导全国侨联工作期间,号召广大华侨、归侨和侨眷为祖国的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在他的号召下,广大华侨进行智力投资,捐资建设学校、医院等公益事业,促进祖国社会主义事业发展。1950年5月,陈嘉庚独自回祖国家乡集美定居,服务家乡建设。亲自主持厦门大学、集美学校的修建、扩建工程。在鳌头宫旧址建立集美纪念碑,以纪念中国共产党革命胜利,并请毛泽东题写碑铭。陈嘉庚曾在1952年和1955年两次到全国各地考察,发表了《伟大祖国的伟大建设》,写道“社会主义是完全适合中国国情的”。投身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是陈嘉庚致力于民族复兴的新征程,在他的主持或推动下,鹰厦铁路、高集海堤、杏集海堤、华侨博物院等基建工程相继立项完工。
1961年8月12日,陈嘉庚在北京逝世,8月20日,他的遗体覆盖国旗荣归故里,在纪念碑下长眠。并被毛主席誉为“华侨旗帜,民族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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