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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网纪事 | 陈村:燕子李娟、大屋基和老皮皮

2024-11-15 18: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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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村 上海文学

李娟在上海蔡元培故居,2010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11月号

本文配图由作者提供

燕子李娟、大屋基和老皮皮

陈 村

承接上篇提到的李娟,我来筑漏。我在网上寻找和翻看那些跟李娟相关的言论。自从迷你剧《我的阿勒泰》播放,叠加李娟和董宇辉的对话直播,与李娟相关的言论暴涨,经久不息。等我这篇文字发表,话题肯定已经转换,我不算是蹭流量。话题最热的时候,最早为李娟发声的人几乎无声。他们是一群护送神秘包裹越过一个个炮楼抵达解放区的战士,用本年度时髦的说法叫做“千里江山图”。多数人都无名无姓的,只有神秘包裹见过他们。送到了,他们就遁了。

我曾梳理过李娟的路径,她出生于一九七九年,四川人生活在新疆的哈萨克族人中间。母亲和她相濡以沫。靠本人的努力,越过家族,越过青少年,被刘亮程等老师看见,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在二〇〇三年出版了第一本集子《九篇雪》。我还是偷个懒引用吧。陈亚楠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二〇二四年第三期上写道:

2003年,在刘亮程力荐下,李娟的“青春纪念手册”——《九篇雪》得以出版。2004年,贺新耘在《南方周末》为李娟开设专栏,刊登了收录在《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中的部分作品。同年,上海《文汇报》资深编辑周毅为李娟开设了“阿勒泰的角落”专栏,这些文字最后汇集成《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成功与读者见面,打响了李娟的知名度,新疆阿勒泰也因此在文学版图上凸显出来。2009年,李娟凭借《羊道》系列写作获得第一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0年,《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发表了《羊道》的部分篇章,自此,李娟的作品又打上了“非虚构”的标签。随后,李娟正式参与了《人民文学》主办的“非虚构写作计划”。2012年,非虚构牧场系列《冬牧场》和《羊道》三部曲相继出版。

我在《2007年读书》一文中写:

我知道李娟的《九篇雪》是网友推荐的。这本一百多页的书四年前就出版了,印得不多。一本无名的散文集,硬是被那个叫“寄居蟹”的网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寄赠。确有这种书痴,以这种一买多本分送朋友的办法表达对某书的格外喜欢。年轻的李娟在网上叫“去年燕子”,我先在论坛上看到她的文字和图片。有人想教她应该怎么写,我劝人别去教。在她,一写就是应该如此的样子,没人能教她。她在新疆,记周围发生的事情,记人和动物,记山水。零碎地写,却不琐屑,有击打人心深处的能量。新疆以前出过一位写迷人的黄沙梁的刘亮程,现在飞来燕子李娟,那真是神奇之地。

李娟来到小众菜园,ID“去年燕子”,菜农们称她燕子。大家喜欢她,可能还因为当时有个传说,燕子想要去南京看海,这个传说让大家觉得非常亲切。有天做出版的路金波来看我,问我有没有写得好的,卖得不多没关系。我说有啊,一个叫李娟的姑娘,我让他们自己去谈。之后万榕书业出版《阿勒泰的角落》,他们算是彼此有缘。二〇〇七年八月,我跟《萌芽》杂志的新概念作文工作组去新疆参观,事先跟燕子说好在布尔津与她见面。我没想到她过来其实不近。在一个叫做清真祥福野鱼庄的小饭店,她和一个女伴如约而来。面对陌生姑娘比较尴尬,也怕她们被大队人马吓着,我请来方方,我们四个另找了空座吃饭。我拍了几张照片。她低着头或捂着嘴,我后来知道,因牙齿不太整齐,她最怕被人拍到牙齿。她不是沉默的人,说话很快,爱笑,一笑牙就露出来了。她瘦弱,看着比实际年龄小。

出版人路金波和俞白眉,2009

陈村在新疆布尔津与李娟见面,2007

我将她推荐给《文汇报》的周毅和《新民晚报》的贺小钢。周毅非常喜欢她的文字,请她在副刊“笔会”上开了专栏。二〇一〇年七月,她的两本书出版了,上海作协、新疆作协和万榕书业联合为李娟开了个讨论会。上海作协的大厅坐满了人,王安忆、刘亮程、赵丽宏、王纪人、臧建民、路金波,还有批评家王鸿生、刘绪源、杨扬、王宏图、郭春林、袁杰伟、木叶等,媒体人士李蕾、徐颖等,还有周毅以及小众菜园的明珠和久久。周毅特意在当天的《文汇报》“笔会”上刊出李娟的散文《陷入沼泽的马—羊道之五》。会场喜气洋洋。在我四十多年文学生涯的见识中,为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者召开这样的讨论会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没英勇的事迹,没任何背景,仅仅凭着自己的文字,获得诸多同行的喜爱和尊重。

菜农明珠姐姐和小转铃,2007

李娟和杨乐在上海徐家汇教堂前,2010

李娟和久久在上海人民公园,2010

李娟在拍摄张爱玲故居,2010

李娟送给周毅的毛背心,2008

李娟在作品讨论会上发言,2010

李娟作品讨论会,2010

李娟和她的新书,2010

周毅欢迎李娟来访,2008

周毅在家中和李娟合影,2019

周毅在李娟讨论会上发言,2010

李娟和王小龙眺望上海外滩,2008

燕子到上海后,小众菜园设“家宴”欢迎她。二〇〇八年,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五年均如此,本市的菜农简直倾巢出动,还特邀本城杰出女性田艺苗、周嘉宁来跟她相见。我领她去过上海电视台的录影棚,她在那里颇感无聊。王小龙和我陪她去看外滩,我们坐在浦东的江边,眺望对岸的灯火,没问她有何感想。久久和我陪她去人民公园看荷花,久久拍下她和我相互将对方“毙了”的动作。我要跟她打牌的杨乐小朋友领这个姐姐看上海,他们尴尬地站在徐家汇教堂前合影。二〇〇八年七月,我陪李娟去看周毅。周毅在家养病,特意做了个镜框,照片中间的文字是:“阿勒泰的李娟/欢迎您/到我家!”李娟送给周毅灰色的毛背心,上面用红色的毛线织出几个大字:“这是李娟呕心沥血织的毛背心”。二〇〇九年我陪她和小转铃去探望养病的周毅。我避免跟她单独相处,怕她不自在。在一大群陌生人中,她更愿意和周毅一起,她们成了好姐妹,周毅的父母也十分喜欢这个女孩。后来,周毅曾告诉我,李娟来过了,已经走了。周毅的病复发后她来探望。

周嘉宁,周毅,李娟在小众菜园的聚会上,2015

菜园的家宴欢迎李娟,小朋友杨子杨乐koko

和菜农一个幸福的地方和搬,2008

喜欢李娟的人越来越多,读过她文字的人会被感染。欣然看到她被人们发现,为她高兴。她自己依然很淡定。菜园的员外是个勤劳的菜农,二〇一〇年曾为李娟做过一个“年谱”,记录她在菜园发的帖子。其中有《唯一的苹果唯一的诗》,有《羊道》的文字版和图片版。

员外召集北京菜农聚会,2008

我写过一篇《看见李娟》:

李娟在菜园贴了一些文章,有时也贴两张照片。拍的是云、草地和树,她身边的人和动物。不用说,她不懂摄影,不懂用光构图色彩,但奇怪的是,她的照片不小气,不做作,不附庸风雅也不故作高深。跟她的文字很像。她的文字清丽,随性,无习气。写日子,写身边,写外婆妈妈和妹妹,写牧民,写小的细微的地方也收束在小地方。她的瞬间就是永恒。她文字中总有大自然,有土地、风、雪和动物。她不小气,不自怜,不讨好读者。她的文字跟所有人不同,新鲜,自由,活生生的。以前读新疆,除了阿凡提,我喜欢刘亮程在黄沙梁的自言自语,现在又加上李娟。

菜农龚纯说得干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到天才,去年燕子就是天才。我们基本就这么认定了吧。

李娟拍摄的新疆天地,2010

二〇一〇年初,我写过这样的帖子:

刚才跟燕子通话。她要我问大家好,尤其问员外大人好!要员外保重身体,早点睡觉。

她在大雪围困中的村子里,说今天下雪,暖和些了,才零下二十多度。说家里有煤,有米面和菜。一天要烧一百多斤煤。离其他居民较远,雪到腰部,开了一段路,后来不开了。

她说今天来了两个电话了,很高兴!

她在写一个很长的小说。以前谦虚不说自己好,现在觉得写得真不错。我说,是要夸夸自己。

我问为什么不逃出来?她说家里有鸡鸭猫狗,离不开人。那狗一窝生了十个小狗!用被子给它们盖上。她说很好的,这么冷的天,它们还过着正常的生活。

燕子真是好样的!

五月的帖子:

晚上燕子发来短信,我就打了个电话回去。提到这帖子,她问员外身体可好。我说员外很精神,在微博跟人调笑,她说不知道什么是微博。新疆能上网,但因上网很贵,她现在没有网也没电视。只能进城时上来看看。我说,你真是纯朴的人。

燕子很开心地说,每天可以捡七个鸡蛋,四个鸭蛋。草开始绿了,风很大,没有蚊子,真好。

我说,下个月你就能见到我们啦!

这些年我跟李娟在网上有断断续续的联络。她对我不设防,但我会提起她不开的壶,有点烦我吧,她说:真受不了你这个爹味。她发现:我和你简直两个世界的人。她信任的人中有郭发财,感激他兄长的关爱。她会忽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说自己手机丢了。好笑的是,她是个什么东西都会弄丢了的人。(她说:还有,我大前天又丢手机了。已经习惯了,不再懊恼了,呵呵。大约老天爷看不惯我打手机时的得瑟劲吧。)她还会在微信给自己改名字,曾经叫做什么“李蜜蜂”。她说自己是讨好型人格,在我看未必。说服她是很困难的。我在她那里碰过钉子。那时我在编《网文新观察》,想做个回顾的栏目,重新刊登当年网上的文章。找的第一个作者就是李娟,跟她打个招呼,我想应该没问题。谁料她坚决不同意。她要我用她修改过的文本,我坚决不同意。真是岂有此理,修改过了,怎么还原互联网的历史?好端端的创意就这样黄了,我心灰意冷,那个栏目没能出生。

我手边有当年给燕子拍的不少照片,也有她拍的照片。当年她在菜园贴过一些。我保存的这些照片生动有趣,但燕子成了李娟,牵着猫走来走去,已是公众人物,旧日照片一上网,可以料想飞快地遍地开花。网络的环境令我警惕,提醒自己谨慎贴图。我们是她的读者,期待她的新作。

李娟和陈村相互“毙了”,2010(久久拍摄)

李娟的手机,2008

小众菜园是个温情的论坛。外地的国外的菜农来上海,大家聚一下,开开心心见个面。我去北京,员外安排北京的菜农相聚。我去合肥,鲍律师陪我去看巢湖。在线下见过了,网上相遇格外亲切。好久不见的菜农,见面要熊抱一下。这个小小菜园共有五百七十九个注册用户(个别用户名是怕被人抢注而保留的,如张炜,他并未入园),分布在欧洲美洲澳洲和亚洲,在中国的各地。有记者和编辑,有教师和学生,有诗人、作家、画家、译者、律师、IT专家、围棋棋士、茶农、干部、小老板、自由撰稿人、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中外兵哥等等。这些生活中很少关联的人们同在这块土地上种菜。有的人不知如何归类,例如农儿。我写过她:

近年我看非虚构的作品多,看写细节的多,不爱听人哲学兮兮地布道。农儿的《行者妩媚,孤车天涯》(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其人其文其图最早是在网上发现的。这个体重四十二千克的女子不好好打理自己的那份生意,驾驶一辆桑车白山黑水地乱走,动辄上万公里,西藏也敢一去再去。期间出过车祸,车毁了人也惨了,她后怕不后悔,又去开车了,还开到俄罗斯。同样开车,走在自然中,走在民间,比绕赛场犯傻转圈健康多了。这样的奇人必有好看,只要随便写写就行了,真实地写,比八股出来的文章味道好得多。

农儿是湖北人,之前好像是学医的,心系天涯,就开车乱走,喜马拉雅也上去。奇怪的是,她走南闯北没遇到什么坏人,也没搞坏自己的心态,遇事依然嘻嘻哈哈地。她忽发奇想,要开客栈。那次在拉萨,差点就签字付钱租下房子,想到这天是自己生日,就拖延一日吧。谁料这一拖把她救了。具体没法说,反正那客栈是开不成的,经过一番曲折,她落荒而走,那个山山姐松了一口气。接着将客栈开到皖南,山清水秀,我们说去她那里玩,说得正起劲,她又落荒了。她想做个客栈的行业平台(做成便是Airbnb),雇佣人来写程序,她去广州亲自督工。我跟她说,哪有这样创业的,你做成了,那些巨无霸网站一口就将你吞了,他们原本就是靠模仿抄袭起家,吃掉你的模式毫无愧疚。她的资金有限,软件半途而废了。她说自己喜欢种棉花,于是去了新疆。大漠孤烟直,她的故事都天方夜谭似的。后来没当成棉农,一发力跳到了瑞士,在一个山村孤身一人经营小客栈。多个菜农去她那里玩过,十分赞美山里的景色。我劝她看看有无合适的瑞士男士,该嫁人还是嫁人吧。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子,有无限能量,勤劳勇敢并勇敢得过头。例如,开客栈的成本都没算清楚,就要去租房子。不认识电器上的外国字,就从头学起。她是打不死的小强。有次她来上海,正好我们约了去放风筝,她也跟去。一毛用他的宝贝哈苏相机为我和她拍了一张合影。我喜欢这张照片。

菜农农儿,陈村,2008(一毛摄影)

一毛又称“万能的一毛”。他是数学老师,新近退休,不必从上海的最东头奔赴最西头去上班。数学之外,他厉害到做什么像什么。他喜欢收集相机,自己冲洗底片,扫描底片,放大照片。据说为讨姑娘欢心,将她放大到真人大小。我想不出这么大的相纸如何曝光如何显影定影,传说是在男厕所完成的。安装电脑,安装软件,更不在话下。一毛还会篆刻,看看书就会了,买一大堆石头,刻好了送朋友。我给他写过一个润格,下单者多多。谁料他挣钱的事情不上心,又去玩花草。他常常留着邋遢的胡子,缺了颗牙也不去种植。他看人有智商歧视,但说话有情有理,是个乐于助人之人。教人家冲洗底片就买好冲片罐和显影定影的药粉送给学生,他太热心,学生反而放刁不学了。他甚至烧得一手好菜。男人会烧饭真是辣手,有美女吃完一激动说要当他小妾。他笑笑,不会上当。他靠得住,答应的事情就去兑现。这样的男人才叫“上海男人”。我给他拍过一张照片,他摊开两手,脸色忧虑,模样酷似那个说“你们中有人出卖了我”的半神半人。

网上将网友的聚餐称作“腐败”,菜园腐败多多,难以计数。聚餐的由头五花八门,有时根本就没由头。网民多疑,要郑重说明一下,没用过一分钱的公款。明珠姐姐点菜既好吃又省钱,她提倡的AA制,却一直未能实行。竹人和王小龙等好人热心埋单,有些菜农愿意请客,如果朱新建在,他被我们称作“朱爷”,就归他结账了。我们去得最多的是一个叫宏亮农家菜的小饭馆。吃什么不重要,七嘴八舌更加有趣。老皮皮提着两桶黄酒过来,江铸久提着两瓶韩国的梅酒。偶然有人唱歌跳舞,“奕奕小姐”的美声十分动听(她留学后成为专业歌手),“柔软的金刚钻”的舞姿令人过目不忘,引得薛海翔凑趣助舞。这聚会上另一个特色是会出现许多相机,一顿乱拍。那时还没用手机拍照,外地和国外的菜农在网上等着,等饭局散了之后菜园贴图,不知今天又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菜农王小龙的诗歌朗诵会,2011

菜农一毛在王小龙诗歌朗诵会,2011

也有特别行动:去太湖边吃螃蟹,老费领着朱爷在那里跟我们会齐,去浙江长兴的农家乐,去南京和苏州探望朱爷。

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几次放风筝。风筝由搬兄(其ID全名是“搬起脚砸石头”)提供,呼朋引类,召集许多人在春日的阳光下搅动上海天空。草地上铺着塑料布,上面堆放各人携来的食物和饮料,扫舍自制的蛋糕被分食一净。孩子们最为兴奋,穿溜冰鞋,骑滑板车。菜园一动,就留下许多照片。毛友超带母亲过来。有人怀着身孕过来。周毅带着吼儿牵拉风筝奔跑,扫舍的双胞胎儿女在草地嬉戏,搬兄的女儿KOKO高举风筝,杨乐和拄着双拐的父亲踢球。小小的月月跟着妈妈,随我们去共青森林公园烧烤。姑娘美丽,男士殷勤,张献烤的鸡翅很香。现在,这些孩子有的读了博士,有的已在上班。老话梅的女儿张小夏(Chanel Miller)是“斯坦福性侵案”的受害者,她因出版自传《知晓我姓名》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此书被认为是“震惊全球的勇敢之作”。老话梅本名张慈,老家云南,早年移民美国。她是吴文光著名的纪录片《流浪北京》中的一个人物,她自己曾拍过纪录片《哀牢山的信仰》,病中的母亲非常感人。二〇一〇年,老话梅回国时曾带两个女儿到过菜园的饭局,我拍过她们,那时还没发生不幸事件,张小夏笑得开心自然。扫舍的儿女也是中外结晶,女儿罗衣(Chloe)现在的身份是艺术家、影像创作者、写作者、模特,她有大大方方的美,用法文英文和中文写作,刚出版的第一本书《在中间》广受好评。

菜农乃清,老话梅,久久

菜农搬在接收汶川地震善款,2008

菜农老话梅女儿张小夏,2010

菜农扫舍,2008

菜农扫舍家的赛乐和罗衣放风筝,2008

罗衣的婚礼,后立者哥哥赛乐,2024

菜园的一部分菜农参与一些文化活动,去看画展,看尔冬强的多个展览,去沈尹默的故居,去参加王寅、王小龙的诗歌朗诵会,去看陈村摄影展,看应氏杯围棋赛。很多菜农去参观朱新建的个展并出席研讨会。竹人、一毛、王寅结成死党,带着相机,多次擅自街拍。摄影的事情我下次再说。

我为江铸久九段的《以棋会友》一书写过一个代序,提到小众菜园的一个公益活动:

2008年,汶川地震。小众菜园的朋友们商量如何为灾民做点事情,于是为四川江油一个叫赵家大屋基的村子发起募捐,善款用来给灾民买锅碗,用钢渣铺路,为村庄引来泉水建成自流井。至今,还能在网上搜索到这个善举,捐款的名单历历在目。76人次,善款总额40850.14元,其中有十八段夫妇的多次捐助。那时,全国人民争着为灾民做事,海外善人也都出力,这点事情了不起吗?

地震那天我正在浦东的上海东郊宾馆。我在那里参加一个会议,讨论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寒夜》,顺便参观了园子。那里有千年的老树,有宽广的草坪,环境非常美好。没想到乐极生悲,突然接到太太的电话,说地震了。她们的办公室在金钟广场的三十三楼,大楼摇晃后不敢坐电梯,仓皇从步梯下楼。穿高跟鞋的女士连连叫苦。我即回到客房,因还管着论坛,我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开会。打开电脑搜索,发现许多地方在叫地震了。我告诉太太,不是上海附近,中心可能在成都。很快大家知道了,是极为可怕的汶川地震。那个日子和地点被刻在大家的心上。

菜农援建的大屋基储水工程落成,2008

关注新闻。志愿者出动了,部队出动了。传来死伤惨重的消息。上海作协和其他单位一起,开始为灾区募捐。

远在澳洲悉尼的菜农红酒写道:

每天搜寻到的地震消息报道,就往“小众菜园”“新西兰中文网”“今天”等网站上转帖,或随手写下当时点滴感想。那时刻,小众菜园里有好些个帖子都是有关汶川大地震的,不管是不是成都人四川人,有人类良知的人都关注这世纪大地震。随着地震的严重程度,惨状和救援情况被多方传递出来之时,小众菜园发起了菜农们的捐款活动。我捐,理所当然地捐,人不在国内就请小众菜园的管理员陈村帮我垫付,稍后请我哥哥帮我转帐还款。

重庆菜农倾听远方在地震中自己开车到了绵阳灾区,将一路所见所闻贴上了网,本身也是灾民的绵阳菜农晓云告知,紧挨着北川老县城安昌镇西山下的群联村,与附近不少村落一样,因人员伤亡不严重而成为救助盲区,但实际上村子里房屋垮塌严重,村民用晒席、拌桶等农具搭建栖身之地,一下雨就无处藏身,急需防雨棚布。信息贴上网,征得捐款菜农的同意后,拿出将近一万元购买了一批棚布和药品,远方、晓云还有几位朋友一起开车送到这批篷布发送到村民手上。发送篷布的当天晚上就下暴雨,那天,至少那个村子的灾民不会被雨淋了。这是第一笔启动的捐款。

菜农郭发财的老家在江油一个叫赵家大屋基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也同样地处地震边缘地带,家家屋上梁倒瓦垮的把人家灶具吃饭家伙都打烂了,当地不通公路没有干净饮水,又不在震中很难得到及时援助。村民无奈的处境被发财兄在网上通告后,小众菜园捐款人一致同意将剩下的三万多元人民币善款用在帮助大屋基村民身上。由发财、远方、冉兄等菜农具体操作,买好灶具碗筷发放给村民,先解决吃饭家伙问题。村民慎重议论的结果,决定要修蓄水池,要建一条连通从村到乡的小公路。买到必需的水管水泥材料后,村民们很快将发财兄寻到的甜水从山上成功引下山来。小公路的铺建要复杂得多,剩余的捐款也明显不够铺出一条完美的路。倒是地震后的村民心意已定,他们感谢“网上善人们的捐款”,几十年来乡里县里总说要修路的诺言从未实现过,他们不愿再等下去,一定要把路修出来。

我们这些远方的人关注震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发起募捐,承诺民主决策,账目公开。搬兄负责收款和记账。整个过程以图片和文字在论坛发帖,接受监督,例如“关于菜园第一批捐赠物资运送工作的汇报”。善款中的一部分钱专款专用,用在为运送救灾物资的车辆加油等消耗。所有参与者不领报酬。

江油论坛上有个帖子:《江油赵家大屋基之—自流井通水了》。帖子里记下所有捐款者的用户名和款项。名单中有众多菜农家可爱的孩子们:妞妞,依依,陈茶家的牛,竹怜新雨家的胖竹笋,陈钟兄家两小子,扫舍家哥哥妹妹,蝶衣君女儿,竹人兄家两小害虫,KOKO,biller9708,一群孩子捐出他们的压岁钱零花钱。菜园的菜农之外,捐款人有弄堂网居民褚喵喵,海上鹭鸶,三阿姐拉老公,木壳子,青韵悠扬;天涯网友梁由之,抒情诗;在美华人夫妇,墨尔本jamesHU,菜园游客上海万州人,山东菜园游客;匿名的X先生,X菜农,某潜水网友,一个菜农,菜农一个,某某菜农,不少人隐去名字。大难面前,无论我们是否认识,同胞们非常团结。

弄堂网2013年会合影

江油的乡亲说:

他(她)们没有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甚至网名也没有,他(她)分布在祖国各地甚至国外,我觉得他(她)们是一群有着大爱的人。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

我们谢辞乡亲的好意,不要在村里为小众菜园立碑。

小众菜园中,令人最痛心的是朱新建和老皮皮。我先说老皮皮。

老皮皮生于一九五七年,他是弄堂网的创办人。弄堂网是跟小众菜园最亲近的兄弟网站,不少人在两个网站注册。在菜园临时休克期间,曾整体流窜到弄堂网暂栖。弄堂网的最高官衔是“街道主任”。老皮皮和段段这两个主任和弄堂网居民慷慨热情收留我们,在那里度过愉快的时光。我查了一下日记,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一日第一次看到老皮皮,他和吴剑一起来家吃晚饭,于是我知道他叫喻彪,喜欢画画,以广告设计为生。非十分必要,他不说国语,连网上的聊天也用许多上海话。他和段段做的弄堂网比本地民生网站中的宽带山要温和得多,它传扬本地文化,但不将外地人称作“硬盘”,不搞“上海沙文主义”。居民们如同生活在一条弄堂中,每日见面,各有好看,也是常常“腐败”。他们还开年会,演出节目,有唱歌跳舞还有小品,小品演的是上海市井常见的理发,这是《繁花》一书最早的改编。我这里保存着一些当年的照片,还有几节录像。段段有维护网站的技术,非常要得,老皮皮则是好好先生,糊里糊涂地无为而治。网站不很出名的好处是少有那种砸场子的人,不会动辄打架。谁都没猜到,正是在这种氛围中,金宇澄的《繁花》和吴亮的《朝霞》可以一点一点写出来,长成大作品。

弄堂网主任老皮皮和弄堂居民,2014

菜农赵耀民,吴亮,朱新建,2006

弄堂网年会小品《理发》,2014

弄堂网主任段段,2013年

我在二〇一七年这样写过他:

既然说到弄堂网,今天介绍它的创办人喻彪,更多人只知道他叫老皮皮。他是个自由职业者,年轻时学画,以工笔见长,在广告业中谋取饭食。他灵机一动创办的弄堂网,聚集了本地的许多居民。他们谈上海的“老底子”,谈一条马路一条弄堂,谈老早的人物,谈消逝的戏院电影院,也为好作品拍手。

老皮皮性格温和,对朋友热情真诚,唯一的弱点是嗜酒,吃后脸颊通红,不吵不闹,只做没醉状。他每天后半夜睡觉,将当日的活儿干完,将黄酒喝完,那是他一天最开心的时候,然后沉沉入睡。

这会儿弄堂网不知见了什么鬼又打不开了,它多灾多难。日常的运营都是名叫“段少”的年轻人在做,老皮皮成了精神领袖,好像肯德基门口坐着的那个老头子。

老皮皮跟菜园的菜农们很投缘,我们“腐败”时,他最不舍得散去,他们两瓶两瓶地要黄酒。我不许他们再添加了,老皮皮就在散席之后伙同王小龙、朱耀华钻进另外的小馆子继续喝酒。老皮皮一头天然卷发,单身独居,从没结婚,无儿无女。我想到他时就记起,他说自己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凌晨两三点,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抽着烟提起脚边的黄酒桶,一杯一杯喝到醉意上来上床睡觉。真是享受啊。我跟他有时后半夜在网上聊一两句。他说自己,“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悲观是,往往能猜正悲观的结局”。我们去过他家,一居室的普通住宅,单身男人里不算太凌乱,他开心地请我们喝酒。他能画有趣的画,线条精湛,能做好的广告创意,但他没团队,没大的项目。他不愿上班,物质欲望很低,说自己不花什么钱,就这样懒散地过他愿意的生活,坦坦荡荡。他跟朋友们很亲,跟他说话都是开开心心的。他说:“我有龙哥赖地不起的照片,蛮好蛮好。”跟一个坏笑的表情。有事叫他,他是最热心的,乐意为朋友做事。有次我翻拍范迁的一堆旧画,他和苏德前来帮我打理。他有一辆油电混合的汽车,我们有活动他常开来接我。一再告诫他不可酒后驾驶,他就打车来接我。朱耀华曾将苏州东山的房子借给他当画室,他和老羊在那里住过很久,似乎没出多少作品。

后来,他去江西陪患病的父母。送走老人家之后,他将车子改装,一个人开着去旅行,吃睡都在车上。他有时会发一张图片,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他将车开到西藏,开到神农架,开到丽江,也曾开到中朝边境。搬兄回忆:

凌晨坐看天光,回忆一下,与他的最后一面,竟然有些模糊。但应该已有四五年未见他了,起码也是疫情前。上一次与他的长谈,还是伊床车自驾至中朝边境的东端,兴趣勃勃地,微信中,发来隔江而望,还有他房车营地的照片,分享他天马行空的见闻。东京书房的计算机上,请他发送来实时的地理信息,Google地图上,寻出来,和他截图分享,那些异域的山川、河流和景色。

二〇二三年年末,传来的消息说旅居江西的老皮皮病重。他不愿别人知道,只通知了家人。传出消息的人叮嘱不要传播,尤其不要跟我说,大概是怕我去说。我尊重他的意愿,没到小众菜园的群里去说,只告诉了两个跟他关系密切的朋友。那时老皮皮仍在微信上,我跟他有这样的聊天——

我:

噢。听说你身体有问题,但愿新的一年可以好起来!大家都很挂念你。昨晚跟黄石等人吃饭,大家还在说你。

老皮皮:

谢谢大家啦。我会好起来的。

这次终于有机会体验到侬多少痛苦了。我现在走两步喘不过气来。昨天看到侬还可以出门,感到很欣慰。

我:

我可以门对门出去。你要备一个氧气机。但要小心,不能吹得太凶猛。我们的肺都不灵了,没弹性,吹破了就麻烦了。慢慢吹气。

老皮皮:

我肺暂时问题不大。住温汤居然多年的老慢支好了。这个喘好像是心脏缺血,二尖瓣闭合不全造成的。

而且我还在抽雪茄呢。

我:

这个是可以治疗的。心脏瓣膜的手术,现在不算很麻烦的了。

过了圣诞,我问问医生看,有什么办法简单改善。

老皮皮: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在承受果报。自己对自己造了几十年的业,是到该报的时候了。过好每个当下吧。好在有弟弟一直在身边照顾着,这点还真的福报不浅。

我:

兄弟在,心安多了。好弟弟。

老皮皮:

侬也要好哦,其实我一直在看微信的,只是么响。

昨夜的急就章。谢谢责编和她的领导。谢谢金老师写出来王导演拍出来大家谈起来。想念了一下弄堂网的老皮皮,我们以前常常一道喝老酒。

二〇二四年一月五日,我在朋友圈发了个帖子,引出刊登在《新民晚报》的短文《跨了年的热闹》。文章是写热播中的电视剧《繁花》,文末我特意写了老皮皮,提到他在病中:

我最后要说的是,已关站的弄堂网是一个叫老皮皮的人创办的。这个憨憨的不响的老男人,跟金老师和其他弄堂居民都是好友,也曾接受王导演的咨询。他单身,喜欢喝酒,拎一大桶黄酒来跟朋友们一醉方休。他属于大多数不在黄河路上的上海人。目前他在外地养病,不知是否看了电视剧。想念他,很想哪天我们再一起喝酒。

我将文章转给老皮皮,跟他说:最后提到你一下。很想念你。

老皮皮:谢谢村长,我也常常想起侬。

因多时不见他上线,我有不好的预感。在网上留言,要他冒个泡,没有回复。托人打听消息,迟迟没回音。我还想,但愿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一直到搬兄说:

夜半惊醒,念起喻彪、老皮皮。难过,卧看天亮。昨与老羊通话,请他帮忙务必打探确切消息,包括宜春温汤地址,还想抓紧安排,一起动车去江西探望。伊先问耀华兄,也未确切。然后老羊太太再辗转寻到皮皮弟媳,得此噩耗。一时失语,只悄悄转告了村长。

传来的消息是,老皮皮已在一月二十日往生。哭。

他安葬在祖籍长沙。喻彪,一个上海男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没子女,没财产,没负债。他创办的网站也已不存。他不想惊动他人。我的老同学大象也这样,等我听到消息,他已病逝。

我在朋友圈贴了一张他的遗像,发消息:

悼念老皮皮。

弄堂网和小众菜园的朋友永远记得你。安息。

我们在菜园群里怀念他,想起件件往事。我们想要给他做一个PDF文件,收集有关他的文字、图片,任由文件在网上流传,让他继续陪伴我们,让更多的人认识他。

二〇二四年四月四日,弄堂网的段段写道:

2000年代初,那时候人们有一个刻板印象,上网打游戏只是十几二十岁小青年的专利。初识老皮皮就在那几年,我们通过MSN自报家门,他说,我比你大将近三十岁,可以做你的父辈了。老皮皮也成了打破我刻板印象的第一人,他不光爱玩游戏,在浩方平台战网联机,玩比较多的是帝国时代2、下四国大战什么的;上世纪90年代,大部分人拍照都在想着怎么节约胶卷,他就开始玩数码相机,应该是美能达RD***吧,一百多万像素;2003年,老皮皮独立制作第一版弄堂网longdang.com,所有制作网站需要做的工作,都由他,“五〇后”,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五〇后”、画家、摄影家、数码玩家,常年从事广告工作的IT门外汉,一点一点搭建起来。

毕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术业有专攻。开始难、坚持更难、做大做强难上加难。某天凌晨,老皮皮给我打来电话,说网站的BBS论坛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实在搞不定,快来帮忙看看。然后直接在MSN上把所有后台管理账号密码,还有一些源代码文件等等网站的一家一当,一股脑全交给我……2003年,那时候我和老皮皮,还只是未曾谋面的网友,我也就这样被他拉上了longdang.com这条船……

和老皮皮共事期间曾经多次聊起生老病死的话题,他说,如果真到了最后那几天,就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离开。他反问我,侬活到今朝也有几十年了,有没有什么感觉到特别遗憾的事情。我说,如果要走,可以随时离开,没有什么遗憾。他说,我也是。我说,箇侬好去西了……原本只是朋友之间戏谑之言,然而在老皮皮这里,却真的是他的处事价值观。至今,和老皮皮共事二十余年,现在,老皮皮真的走了,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下一个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或许用不着二十年,谁又能预知明天的互联网是什么样子,明天又会出现什么牛逼吹出光年外的颠覆产品;明天,我爱的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明天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

没头没尾随便说几句,老朋友应该能看得懂,新朋友看不明白,如有兴趣继续了解,作家陈村曾经写过《创办弄堂网的老皮皮和书写弄堂历史的老张》,或许这几天会有其他媒体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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