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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莫认为杜甫是苦吟诗人,苦吟是出不了伟大诗人的
成都杜甫草堂一景
《戏赠杜甫》据传为李白所作,诗云:“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如果我们读了这首诗,再结合杜甫的“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晚节渐于诗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等诗句,认为杜甫作诗慢,是苦吟诗人,那就属于想当然了。遗憾的是,把杜甫看作苦吟诗人的人还不少。
私意以为,所谓苦吟诗人,除了创作态度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外,还有以下特征:(1)为作诗而作诗。典型的苦吟诗人贾岛,自称“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就属于为作诗而作诗。(2)才气不足。所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句),“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其实都是才气不足的表现。(3)生活阅历不足,诗的内容比较狭窄。孟郊和贾岛的诗,之所以被苏轼评为“郊寒岛瘦”,就与他们的生活阅历不足有一定关系。(4)时有佳句,但罕有佳篇。用上述四个特征来对照杜甫的创作,全是方枘圆凿。因此,杜甫不是苦吟诗人。苦吟可以出著名诗人,但出不了大诗人,更不要说出伟大诗人了。
《戏赠杜甫》是不是李白的诗,姑且不论,但若将“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理解为李白戏谑杜甫作诗慢,不潇洒,显然不合情理。李白喜欢写古体诗,律诗写得很少。他的律诗中,篇幅短小的五七言绝句又占了很大一部分。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指的应该是古体诗以及五七言绝句。杜甫的诗歌,律诗占大头儿,在体裁的分布上与李白正好相反。杜甫存世的一千四百五十八首诗中,有一千零五十四首为律诗,剔除五七言绝句后,律诗仍多达九百一十六首(其中还有不少排律),将近占存诗总量的三分之二。古体诗写起来不受束缚,难度要比律诗小得多,自然也省力得多。因此,李白的“敏捷诗千首”,与杜甫的“晚节渐于诗律细”,实在不具有可比性。那么,单拿李杜都擅长的古体诗来比赛,在篇幅相当的情况下,谁更敏捷呢?最大的可能是:快慢难分。这就好比两位旗鼓相当的棋手下棋,要么互有胜负,要么下成平局。
尽管律诗的规矩比较多,但是对于精通此道的杜甫来说,出手也是相当快的。譬如,我们读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首诗是信笔书写,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的: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此诗写得十分流畅,把诗人欣喜若狂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你初读这首诗,很可能意识不到它原来是一首讲究平仄和对仗的律诗。
杜甫自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下笔如有神”多少暗含一点儿“快”的意思,但主要还是着眼于“好”。杜甫对自己作诗的快慢似乎没有明确的说法,不过,杜诗中可以看出来其作诗快慢的蛛丝马迹还是有的。如《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首诗: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首联“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最为脍炙人口,单看首联,的确符合苦吟派诗人的特点。其实,颔联“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才是这首诗的重点所在,大意为:我现在老了,作诗完全是信笔为之,不觉费力;春天来了,鸟语花香,我写起诗来,根本不用为文思迟滞而发愁。信笔为之,并不是马马虎虎,粗制滥造,而是达到出神入化境界后的随心所欲,苦吟诗人致力于字句雕琢的做派,岂可同日而语?把这首诗的首联作为佳句单独摘出来,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假如借此说明杜甫是苦吟诗人,就属于断章取义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不能因为“老去诗篇浑漫与”这句诗,误以为杜甫“老去”之前是苦吟诗人。杜甫从来都不是苦吟诗人,只不过是“老去”以后,作起诗来更随意、更轻松、更敏捷罢了。
杜甫说“老去诗篇浑漫与”,我们读杜诗的印象也是如此。杜甫经常为一些具体的事务而忙碌,闲暇的时候,他或游玩,或访友,或会客,或信步,或昼寝,好像并没有因为作诗占用大量的时间。杜甫的五言排律非常多,动辄数十韵。这种长篇巨制,靠的是难以遏制的创作激情,创作的速度应该是相当快的。不然,这种诗也不会频繁出现。
虽然杜甫没有关于自己作诗如何敏捷的直接表述,但是他却说过自己写文章如何敏捷的话。他在《进雕赋表》中写道:“……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企及也。”“随时”,指顺应时势,切合时宜。“敏捷”,指才思敏捷。“庶”,差不多。扬雄、枚皋,都是西汉时著名的辞赋大家。据《西京杂记》记载:“枚皋文章敏疾,长卿制作淹迟,皆尽一时之誉。……扬子云曰:‘军旅之际,戎马之间,飞书驰檄,用枚皋。廊庙之下,朝廷之中,高文典册,用相如。’”可见枚皋是以文思敏捷著称的。杜甫既然说枚皋可以企及,那就等于说自己写文章写得快。《进雕赋表》中的这段话,虽然说的不是诗歌,但是我们完全可以结合这段话,对杜甫作诗是否敏捷进行评估。杜甫最擅长的就是作诗,他的诗名,要远远大于他的文名。既然写文章他是快手,那么,他在诗歌创作上才思之敏捷,还用怀疑吗?
唐天宝十一载(752年)的一个秋日,杜甫与友人高适、岑参、薛据、储光羲同登长安城东南的慈恩寺塔(即大雁塔)。按照古代骚人墨客的习惯,登高望远,是要作诗的,何况这一次还是五位诗坛高手共同登上长安城的名塔,大家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抒发感想,切磋诗艺。杜甫的名篇《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创作的。此诗原注云:“时高适、薛据先有此作。”表面上看,在五位诗人里边,杜甫是第三个完成的,作诗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居中。然而,单纯按完成时间的先后衡量作诗的快慢,是不准确的,因为五位诗人的诗,长短不太一样。杜甫的诗一百二十字(不含标点,下同),高适的诗九十字,岑参和储光羲的诗均为一百一十字。薛据的诗失传,字数不详。高适虽然先完成,但是并不等于他比杜甫作诗快,因为他的诗比杜甫的诗少了三十个字。至于岑参和储光羲,杜甫肯定领先于他们,杜甫比他们完成得早,诗的字数也比他们多。(五位诗人不见得人人都带着文具,可能书写时要分个先后,这一因素姑且不予考虑。)当然,几位诗人一起作诗,谁快一点儿谁慢一点儿,并不重要,诗写得好不好,才是关键。据《新唐书·宋之问传》记载:“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夺锦袍”的典故,即由此而来。这个典故说明,即席赋诗,只看效率,不看质量(本来质量也不差,没想到还有更好的),这是不公平的。公平的做法是,既看重作品的质量,又适当地兼顾效率。那么,在这次大雁塔雅集流传下来的四首诗中,哪一首最好呢?恰恰是杜甫的诗写得最好。
杜甫的倚马之才,还体现在他天宝十载(751年)待制集贤院时应对的那场钦命考试上。杜甫献三大礼赋以后,引起了玄宗的注意,玄宗遂命宰相考他的文章。这是一场比较特殊的考试,考生只有杜甫一个,考官及其在现场观看的同僚却不少,他们竟然像围墙似的把杜甫围了起来,目光跟随杜甫的笔迹移动着,把杜甫落到纸上的每一句话都看在眼里。或许,这些官员开始并没有围观,随着杜甫的奋笔疾书,大家才渐渐形成了围观之势。面对众官员围观的阵势,如果杜甫的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儿,就有可能心慌意乱,执笔的手也跟着发抖,甚至脑子里一片空白。大概杜甫经常出入于即席命笔的场合,观者如堵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他没有怯场,更没有晕场。说不定,围观者越多,越能激发杜甫的创作灵感,这就好比唱戏的名角,捧场的观众越多,他唱得越有劲儿。这本是一场关系到杜甫人生命运的考试,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场才艺表演。杜甫晚年在《莫相疑行》一诗中提到此事还颇为自豪:
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
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
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我们还可以结合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某些特点,看出杜甫作诗敏捷。例如,杜甫先后两次游长安城南的何氏园林,第一次写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第二次写了《重过何氏五首》,都是联章体五言律诗。我们不知道杜甫写这种组诗究竟用了多长时间,但是游一个私人园林,居然写了这么多诗,并且诗的质量很高,至少说明杜甫观察敏锐,文思如涌,笔力不凡。否则,写上三五首也就意尽搁笔了。再如,杜甫经常以诗代简,如《简吴郎司法》《又呈吴郎》两首诗,其实都是写给晚辈亲戚吴郎的书信。以散文的形式写书信,当然要比以诗代简省事,杜甫为什么舍易就难,自找麻烦呢?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一则杜甫诗兴高,喜欢写诗;二则杜甫写起诗来,像写书信一样顺手。又如,在杜甫的《漫成二首》《绝句漫兴九首》《戏为六绝句》《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等诗的题目中,“漫”“戏”“率”“率尔”这些字眼儿,都含有率意而作的意思。透过这些字眼儿,我们可以看出杜甫在作诗上举重若轻,驾轻就熟。而苦吟诗人所缺少的,正是这种胸有成竹和应付自如。
我们探讨杜甫作诗快慢的问题,在缺乏材料的情况下,还可以把他评价别人诗文的一些诗句拿来参考,因为他评价别人的话,都不妨看作是他的“夫子自道”:
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
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醉歌行》)
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
韵》)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
这些例句,都是称赞别人的诗文的,其中难免有溢美的成分。但是当我们把它看成杜甫的夫子自道,就完全符合实际了。反观那些苦吟诗人,是不可能达到这种高妙的创作境界的。
当然,我们说杜甫作诗敏捷,并不等于说他在诗歌创作上总是倚马可待。“新诗改罢自长吟”,文思的迟速且不论,对初稿的修改,通常情况下是必不可少的。形式短小的绝句,要做到文不加点,问题还不大,但是稍长一些的诗歌,真正一字不用改的恐怕少之又少。当然,同样是改诗,文思敏捷的诗人与苦吟诗人往往是有区别的。
其实,“敏捷诗千首”的李白,在修改自己的诗歌方面,也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与杜甫不同的是,李白往往是初稿写成,就急忙出手了。事后又感到不满意,于是再作修改。李白诗歌流传的文本较多,不同文本之间差异也比较大,甚至不乏一诗两稿的情况,这些现象主要是诗人反复修改造成的。关于李白诗歌文本之歧异,这里略举几例,以见其修改痕迹之一斑。(1)题目歧异。《将进酒》,有歧异的版本中,或作《惜樽空》,或作《惜空樽酒》;《梦游天姥吟留别》,有歧异的版本中,或作《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或作《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2)正文歧异。《蜀道难》中的“连峰去天不盈尺”,另有“连峰入烟几千尺”、“连峰入云几千尺”等版本。《将进酒》中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另有“天生吾徒有俊才”、“天生我身必有材”等版本。(3)一诗两稿。如《过彭蠡湖》,有两种文本,差异比较大。李白改诗的事例告诉我们,对初稿进行修改,是文学创作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反复修改与作诗的快慢,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作为一个诗人,天赋固然重要,但是仅靠天赋是不够的,刻苦和勤奋也必不可少。“老去诗篇浑漫与”,说明杜甫天赋异禀,作诗敏捷;而“晚节渐于诗律细”,则说明杜甫在创作上刻苦勤奋。杜甫论及文学和艺术创作的时候,多次说过“苦用心”之类的话,例如:
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
清诗近道要,识子用心苦。(《贻阮隐居》)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丹青引》)
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偶题》)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
可见,无论是作诗还是绘画,都是“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句)。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能因为杜甫有刻苦勤奋的表现,就想当然地给他贴上“苦吟诗人”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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