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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女性应对“母亲身份焦虑”:“想多了”就会写本书

林颐
2019-01-31 15:2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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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我们的故乡:有时,我抱着自己女儿,试着为了她去理解这种归属感,感受自己的可靠与固执,并捕捉自己的气味、形状与气场。

我身处幕后,只是个配角。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再与时间同步存在,时间在我这里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延迟,仿佛我在打越洋电话。我想,这便是做母亲的意义。

                                                                               ——《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

在人类历史的很长时间里,生育并不是女人的权利,而是不堪重负的命运。直到18世纪晚期,欧洲女性的生育处境仍很糟糕。碰到难产,助产妇只能尽量把孩子拽出来,常常会把婴儿的手脚扯断,有时难产时间过长,最后只能用产钩把子宫里的死孩子捣碎。就算生下来也很难养活,据 1770年的一项统计,儿童死亡率高达六成。简·奥斯汀终身未嫁,为什么呢?她在信里曾经感叹“可怜的女人”,因为她的嫂子伊丽莎白刚刚生下了第十一个孩子。

缺乏有效的节育手段,女性只能遭受无休无止的怀胎分娩之苦与哺乳养育之累,而堕胎又是不允许的。21世纪的今天,围绕堕胎的争论仍然激烈。可是,假如孕检查出胎儿基因缺陷患有先天疾病,父母难道不该有终止妊娠的权利吗?谁来替他们和孩子承担痛苦?假如女性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怀孕,或者怀孕后却没办法保障孩子将来的生活,或者单纯地就是不想有孩子,那么,她们能不能决定是否生下孩子?

蕾切尔·卡斯克(Rachel Cusk),一位英国女作家、小说家,《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是她的非虚构自传作品。卡斯克描述了从怀孕至女儿降生、抚育女儿的初期阶段,自己的复杂感受。作品因为“别样的真实”而深深触动读者,其中的一些观念也引起热议。

享有特权的现代知识女性依然要生育

作品的开场就引起了争议。作家对裸露的女体以及上学时在生理课上看见的分娩场景做了一番叙事,正如作家本人所说,这段内容让人“反感且敬畏”。接着,作家获知自己的怀孕消息,开始思考何谓“女性”。卡斯克说,享有特权的现代女性是虚假的事物:

“是化妆品的储藏室,是充满了洒了香水的精品店以及包装精美的商品的世界,也是充满了假睫毛、法国润肤霜、粉末胭脂的世界;是受苦、自控、忍耐等字眼通常只与减肥相关的世界;是充满温和、自愿压迫的世界,人们也许能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处找到其与现实的交汇处……然而,就广义而言,就生殖意义而言,女性曾经的含义一直沿用至今。从生物学角度来看,不论她们因为性别不平等吃了多少苦,她们还是得履行自己的使命。”

这样的思考铺垫了这部作品的底色。也就是说,尽管作品主要描述私人的经历,但它打开的空间却是广阔的,是面向全部女性、面向所有公众的社会学意义的作品。文本的质感是多层次的,既有感性的动人,也有理性的交汇,还有文化的沉淀。

《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英文原版

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卡斯克阅读过的许多书籍会穿梭出现。伊迪斯·华顿的小说《欢乐之家》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女人既非妻子,又非母亲,亦非女儿,那么她是个怎样的人?女主角莉莉放任自己去追逐虚荣,而小说设置她在弥留之际,在幻觉中看见了那个她放弃了的婴儿,她带着她沉入暖流之中。对于《包法利夫人》,卡斯克认为,如果艾玛能够多一点母性,多关心孩子,也许她就可以自救。每当卡斯克出现困惑,她就向着书本去求索,托尔斯泰、D.H.劳伦斯、柯勒律治、普鲁斯特等大师关于人的生存境况的思考,总会带给她启发。

理解这样的思考,就能理解卡斯克为什么在明知怀孕的情形之下,还前去比利牛斯山徒步旅行,那场旅行差点导致了无可挽救的灾难。卡斯克失足滚落山崖,她仰卧在冰雪覆盖的冰原之上,等来的救护者并没有对她有任何怜惜,只是催促她站起来继续前进。卡斯克说,“他像另一种母亲,打算指导我正确地靠自己穿过冰原下山”。有些读者批评卡斯克的危险行径。但是,假如像卡斯克那样了解历史文化里的女性状况,我想我们或许能明白这段描写背后的深意。在我看来,卡斯克的这趟登山旅行就是一种隐喻,它意味着卡斯克的自我寻找和自我肯定。她接受了成为母亲。

成为母亲,是否意味着自我的丢失

每一次孕检,阅读育儿手册,做锻炼,想象未来,忐忑不安,有时打退堂鼓,有时觉得喜悦,随着预产期的临近,重新陷入逃避和恐惧……这些行为和情绪,抱着期待心情迎接孩子到来的女人们,肯定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躺在产床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不知为何,泪水顺着眼角哗哗地流,我还记得医生笑眯眯地打趣:“哇,眼睛流汗了啊!”医生将宝宝高举过那张遮挡布,卡斯克说自己马上认出她就是她在超声波检查时看到的那个样子:体验之钟嘀嗒作响,时不我待,她的生命拉开了序幕。

每个宝宝都是天使,咧着没牙的嘴灿烂地笑,眼珠子乌黑晶亮,连嘴角淌着的“哈喇子”都讨人喜欢。每个宝宝都是魔鬼,醒了就哭,饿了就哭,尿了就哭,整个世界都要围着他(她)转动。成为母亲,是一种爱的本能的唤醒,也是一种学习技能的精进。卡斯克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渴望与自身以外的某种对象建立联系。她还来不及进入母亲的角色,在起初,宝宝就像一个玩偶,任她打扮,任她骄傲地展示,直到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震惊地发现,“我个人的重要性仿佛暴跌的股票”,母亲与自我之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宝宝得了肠绞痛,所有的一切,她的爱好、她的事业,都让位给孩子的健康。

我对此也有着难以忘怀的记忆。卡斯克在书里还提到了一次事故,宝宝爬到了凳子上,然后仰面摔了下来,脑袋磕在了地板上,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停摆。在我的生命里,也曾经有那么一刻,蝴蝶抖动了它的翅膀。

那天是假日,我买了很多的菜,到家时实在拎不动,就边用脚踢门边叫唤开门。保姆开了门,慌忙接过一些菜,和我一起拎进厨房。我们都忘了及时关门。就那么十几秒,我的宝宝坐在学步车上出了门,摔下了楼梯,当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楼道里响起,我的心脏也停摆了。他才刚刚一周岁,就做了一场手术。生命的最初十几年,他成了医院的常客。我放弃工作回归家庭,尽心尽职地照顾他,没有什么比孩子的健康更重要了,我愿意以我自己作为代价。

《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

成为母亲,是一堂人生大课。宝宝在成长,妈妈也在成长。照顾女儿时,卡斯克说自己常常会感觉到脆弱和与生俱来的无助感。有时候,她忍不住会设想,如果离开宝宝,会发生些什么?有时候,她也抱怨,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宝宝,不惜时间、心情和能力,从不止息地养育着宝宝,这一切都被人忽视了。这样的心情,与我也互通。

我的世界如此狭小,丈夫和孩子就是我的天空。儿子一天天在长大,逐渐形成自己独立的意志和思考。作为社会人的丈夫,与宅居的我之间的共同话题太少了,渐渐出现的隔阂会不会稀释我们的感情?我很不快乐,内心有一种隐约的伤感和失落,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个人在尘封已久的书柜里一摞一摞地翻东西,重温从前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还有信手涂就的笔记与随感。我试着梳理自己的所思所想。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幽蓝的花朵盛开于雪白的稿纸,似宁静单纯的纤草在水中摇曳。在字里行间,我触摸到了温暖和安宁。有一扇窗户在漆黑的夜里开了一条缝,熹微的光亮透了进来。

卡斯克说,她写这本书只是想谈谈自己对做母亲的看法。“这种想法最初很强烈,可它藏得很深,在我那重组过后的生活表象之下。”在她生下第一个女儿艾伯丁几个月后,它消失殆尽。她渴望做回当母亲之前的那个自己,那个回不去的自己,她渴望获得自由,生孩子之前她从来没有珍惜过的自由。母性仿佛变成了一座与外部世界隔离开的围城,她想要从里面逃出来。在艾伯丁六个月大时,卡斯克发现自己再次怀孕,比起第一次,现在她不至于那么手足无措,因而也有了余暇去省思。她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就是在那时,在那种念头消失之后,卡斯克再次地感受到做母亲既真实又奇怪,在怀孕二女儿杰西以及她出生的头几个月里,她写完了这部《成为母亲》。这是一个自我审视的过程,这种自我审视让她重新构建了自我的世界,在家庭和事业上找到了平衡点。

学识渊博的母亲“想多了”就会写本书

养育宝宝,健康摆在首位。

本书谈到了是否母乳喂养的问题。这是一个让人犹豫的重要问题。母乳喂养让卡斯克有一种束缚感,只要孩子一饿,就必须给她喂奶,而她又无法判断孩子到底喝了多少数量,这种违背理性的方式让她不安。在我看来,这一点,或许是她多虑了,读书很多有时候难免会钻牛角尖。像我的母亲、祖辈的女人们,甚至不懂得什么是毫升,却能凭据经验或本能很好地喂养孩子。不过,卡斯克担心乳汁在流经母体时会否受到污染,这个担心是很有道理的。

《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

我想起弗洛伦斯·威廉姆斯。她是一位美国知识女性。她原来也是采取母乳喂养,在儿子几个月大之时,她读了一篇报道,其中提到,因为乳房特殊的生理构造,很容易成为环境中各种入侵物质的汇聚之处,母亲的职责和记者的职责让她探究这篇报道的真实性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写出了《乳房:一段自然与非自然的历史》这部屡获大奖的非虚构作品。无数毒素通过人体的吸收汇聚在乳房的腺体内部,原本为了子孙后代提供生命能量的源泉,却在无形中成为谋害孩子健康的大杀器。可是,即使不喝母乳,代替品就安全吗?弗洛伦斯的追踪调查必然要延展到对食品安全、生态环境、政府职能等多方面的拷问。

我也想到了尤拉·比斯,为了保护儿子的健康,为了追查儿童注射疫苗的安全性,她写作了《免疫》一书。书中谈及了金钱利益渗入医疗领域所造成的疫苗危机事件。每个好妈妈都有成为好医生的潜力。尤拉曾经独自阅读有关的研究报告,然后想方设法联系作者解疑答惑,努力去弄懂和孩子健康有关的各种细节。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听一则新闻,或者偶尔和邻居的交谈,因为牵挂,处处事事仿佛都能勾起联想。《免疫》中也有一些拒绝接种的父母。每一个拒绝,都是不信任的强烈表达。但是将孩子置于险地的风险太大了。“黑死病”横扫欧洲,新大陆开辟后的印第安人大灭绝,这些是历史的惨痛教训。有谁愿意回到没有疫苗的年代?可是,我们要怎么去理解“疫苗之殇”这样的事件呢?

《免疫》

孩子是未来,我们要怎样养育他们?不管我们会否成为母亲,不管如何理解母亲的角色,每个人都是彼此置身的社会的一部分。成为母亲,这堂课很多人都是初次接触,很多人就算上过很多次也未必能够顺利毕业,怀疑态度是成为一个“好学生”的基本品质。《乳房》《免疫》与《成为母亲》,这些作品都是母亲们“想多了”的结果。确切地说,还要加上定语,“学识渊博的母亲”。知识绝不是万能的,可是,为了保障孩子健康,拥有知识肯定要比无知好得多,多一些知识就是多一道堤坝。弗洛伦斯·威廉姆斯、尤拉·比斯、蕾切尔·卡斯克,她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宝宝,后来,她们的声音代表了所有妈妈的声音。她们原来只是讲述各自独特的经历,每一次经历都是对“成为母亲”的重新解读,后来,她们也渐渐走向了各自人生的更广阔天地。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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