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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60年:海口的记忆与活路|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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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王一瑶 齐晴 王春妮
指导老师 | 刘琳
编辑 | 柳逸
“椰子甘蔗——”
“鸡屎藤——”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熙熙攘攘的解放西路像一锅煮开的粥,从码头下工的小李,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喧嚣声中,一种特别的清脆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叮咚”,那是卖叮咚糖的小贩用剪刀剪糖条的声音。在那时候,由于白糖稀缺,做出来的糖比现在要薄脆得多,拉长以后一敲就断,发出“叮咚”一声,因此得名“叮咚糖”。小李摸了摸左右口袋,掏出一分钱,径直走向卖叮咚糖的摊子。
“大口咬,不然不好吃!”卖糖的人交代小李。
小李咬了一大口,很有嚼劲,又甜又香,在码头做工一天的疲累一下子就被横扫一空。

海口变迁,解放西路的生意永远好做
海口入夏了,此时的天还刚蒙蒙亮,小李就已经在家中厨房忙开了。
把从杂货店里买回来的芝麻、花生都倒入大铁盆中,开着水龙头用手一一将芝麻花生冲洗了个遍,放到一旁沥干,再冲掉沉到盆底的砂粒和石头,如此重复三遍才算完活儿。
拧开火,烧热大铁锅,把芝麻和花生倒入锅中,再用铲子翻炒几下。紧紧握住铁锅柄,将锅子向下推再往回拉,芝麻花生便灵巧地跃到空中又落回锅里。汗水从额边淌下,不多时,小小的屋子里便弥漫着炒货的香味,馋得人食指大动。
将叮咚糖的内馅准备好,一一整齐码放在桌上。小李搬了把小凳子,静静等锅里新下进去的白糖融化。此时已经是早上六七点,日头渐渐升上来,除了鸟鸣,窗外还传来家长催孩子上学的声音——对于平常人来说,海口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等到锅中的白糖融化变稀,就可以麻利关火。就着热气,用木棍沿着铁锅顺时针搅拌,一圈接着一圈。等到糖浆逐渐冷却,温度合适,就可以抓起锅里的固状白糖,用手糅合稠软。经过几番拉扯甩翻,往里裹上芝麻花生碎,再揉成圆筒状,此时时钟的时针也指向了数字八。
离开湛江老家来海口的小李,辞去了码头工作,转做起叮咚糖生意,在海南省海口市竹林村的一所小房子中,他每天都要花上四个多小时熬制叮咚糖。

小李的叮咚糖出摊行头(作者供图)
天气好时,小李会多做点儿叮咚糖,每次做完都会大汗淋漓。像往常一样洗澡换了衣服后,小李把糖条仔仔细细地用白布条裹好,放到方形木桌板上,出门的时候戴上一顶挂在门背后的草帽,既能扇风又能遮阳,两手一抬将木板顶在头上,再把木支架挂到肩上,迈出家门就算开工。小李脚上的鞋已经能看出旧了,但好在整洁干净。
烈日炎炎,椰林树影,小李头顶叮咚糖走在大街上,80年代初的海口,路上没有红绿灯,小李一双脚走到哪就卖到哪儿。在人来人往的解放西路,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手挽着手,边交谈着边在小李面前停了下来,她们各自递给小李一分钱,小李剪下两截叮咚糖装到袋子里,分别递到女孩手中。解放西路附近的生意永远好做。有时一上午就能卖完全部的叮咚糖,男女老少,来买糖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下午两三点,日头正盛。吃完了早上从家里带的馒头,小李喝了口茶,坐在一家卖老爸茶的摊子门口等生意。一对年轻夫妻从摊子前过,驻足要了一根叮咚糖。待夫妻走远后,小李给叮咚糖抹上干燥的糖粉防止糖发黏,把白布重新盖好,顶起桌板扛起支架继续向前叫卖——这个月生意不太好,有时候一天走下来叮咚糖还没有卖完。
府城、秀英、海甸岛、新埠岛……小李卖叮咚糖已有四五个年头,几乎把海口走遍了,就连鞋子都不知走烂了多少双。鞋子烂得快,但海南的发展速度更快。
“工人影剧院可算开业了,你今天去不去?”
“万绿园开了,一起去转转吧。”
“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十周年了!”
“现在可以从海口飞首都,咱们下个月去?”
……
小李刚到海口港做工的时候,海南还归属广东。在近20年的走街串巷中,小李听闻了海南方方面面的成长,而他自己也不再是“年轻仔”。
日头落下去,小李弯着的腰像一截发软的叮咚糖。但想到家中妻女,看着桌板上卖完叮咚糖后剩的白布,小李摸摸被钱填的鼓囊囊的裤兜,被累弯的腰又挺直起来了。伴着月色回到家,小李鞋上没有多少灰尘,也不再像以前出门的时候带着磨损走破的鞋面回来。90年代末的海口,路面比以往干净了许多,免去了鞋受的苦。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跺了跺脚——习惯要改过来有点难。

手艺?记忆?活路
海口的夏太热了,得熬。李阿叔叫卖了大半个上午,中午日头正盛,需得找个有阴凉儿的地方歇歇脚再卖。从桌板白布条底下摸出个绿色塑料瓶,李阿叔就把摊子支起来,坐在沿街长凳上,边喝水边等生意上门。

李阿叔在路边歇息(作者供图)
有时候叮咚糖卖得慢,从家里带的水都喝完了,李阿叔就到沿街的店铺里讨些茶水。施大婶是水巷口一家海鲜食品加工店的老板娘,在水巷口开了二十多年的店。自从开店起,她常常能看到阿叔在店门口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拿着小桌板顶在头上,叫卖叮咚糖。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清楚了阿叔的为人和糖的原料,老板娘有时也会给自家小孩买上两根叮咚糖尝个甜味儿。
看着孩子的眼神不时向店外飘去,老板娘从抽屉里凑出一张一块,四个五毛,叠好放到孩子手里,“想吃就去买一根吧。”阿叔转头看向店内,起身麻利地拉了一条叮咚糖装到袋里,递到面前还没桌板高的孩子的手中。他没有收孩子举着的那三块钱,而是弯腰用没沾到糖粉的手背轻抚了下孩子的头发。等到目送完孩子回到店里,他才起身收摊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卖叮咚糖。
90年代初,阿叔习惯在海口第一百货和乐普生商厦附近卖糖,千禧年之后则常在新开的明珠广场门外支摊。彩虹天桥上摆摊卖货的也多起来了,阿叔一路卖糖一路走,能看到摆得密密麻麻的书摊、时下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饰品摊,听到路边小贩搅动四果汤时的碎冰碰撞声、烧烤串串被烤得吱吱冒油的声音、不远处还飘来丝丝缕缕的海南粉、清补凉、芝麻糊的香味。
不过哪怕走遍海口,见过再多的摊贩,论起卖叮咚糖,阿叔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凭着做糖、卖糖的本事,阿叔租了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家子人全靠着阿叔和叮咚糖过活。
买糖的人多了,生意好起来了,有时支着摊就有小伙子凑到阿叔身边问这做糖的方法。李阿叔也不藏私,从原料采买到制作步骤,一五一十地跟别人介绍这“商业机密”。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让人一听就懂的手艺实则背后藏着经年累月的积累,阿叔年轻时也想过收几个徒弟传承手艺。
起先李阿叔让一个小伙子跟着自己学,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做糖,等一份叮咚糖做完,身上的汗珠早就像不要钱似的向下滚了,必须要洗澡换衣服才能出来卖糖,不然身体顶不住。早起辛劳这关就有不少人闯不过去,后面收的徒弟则只有零星几个能熬下来。但做糖不仅仅只需要体力和耐力,什么天做什么样的糖,怎么做,是要跟着师父学,跟着吃,跟着沿街去卖才能学会的,脑子不灵光的徒弟与叮咚糖无缘。但就算跟着师父练成了功夫,一天下来卖叮咚糖赚的钱也不多,做差一点就会亏百来块钱的本,一天亏两天亏三天亏……做出来赔钱,长此以往也就没多少人敢做了。彼时社会上招工的人多,外出打份零工,挣得比卖糖要多,还不会那么辛苦,徒弟们也就趁着还年轻各自奔走,做叮咚糖的人也渐渐就散了。
对顾客来说,叮咚糖是记忆;对徒弟们来说,叮咚糖是手艺;但对李阿叔来说,叮咚糖是活路。阿叔和老伴两人年轻时都没买过社保,卖了一辈子的叮咚糖就是他们的生活来源。有时一上午能卖完半份糖,挣上50来块钱,有时则没钱吃早餐,有时还会赔钱,就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多些买糖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叔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经常痛风的膝盖和脚再也不能支撑着他头顶叮咚糖走遍海口。李阿叔只能在离家近的水巷口、骑楼老街附近走走停停,累了就把桌板从头上取下来,把摊子支起来,找个可以坐的地儿歇歇脚,同旁边小贩闲聊上几句。话没说完,远处穿着制服的城管就开着汽车来了,“这块儿不能摆摊儿!”无奈之下,李阿叔只能挑着支架顶着木板隐入人流,走了一会儿,才重新喊道:“叮咚糖,叮咚糖!”

打不到奖就不回家
人老了觉就越少。对李阿公来说,四点起床比年轻时更容易,不过做糖时却总少了点儿“精气神儿”,就连锅子也颠不起来了,但是阿公却重新有了干劲儿。2020年中央文明办发布消息称,在全国文明城市测评指标中,不再将占道经营、马路市场、流动商贩列为文明城市测评考核内容——这意味着阿公可以放心地多做些叮咚糖上街卖,也能遇上之前在水巷口摆摊的老朋友。
阿公还是个青年仔的时候,在“武术之乡”佛山跟着师父学舞狮的时候顺道还学过两招功夫。后来每逢有人问起这是哪家功夫,阿公都会说:“就是黄飞鸿的代路(功夫)喽!”
如今背佝偻了、眼睛浑浊了、满脸满手的皱纹,全身仿佛都被岁月无情勾勒过一遍,但在听到别人叫他耍几招功夫的时候,阿公还是能从眼神和表情中透出奕奕神采,露出自得的姿态。左出拳,右出掌,再扎个马步,有时阿公舞起功夫来的架势经常唬得来买糖的顾客一愣一愣的。

李阿公打拳(图源:抖音用户YYYZzzJ)
“这几年来买叮咚糖的不止本地人,还有外国人。”2020年《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出台,来“闯海”的外国人越来越多。
阿公还是照往常一样上街吆喝。他并不知道什么方案、什么政策,只发现骑楼老街最近多了不少外地人。至于他们是从哪儿来的,阿公也并不是很关心,但只要是买了他的叮咚糖,不论买多买少,买了糖,他就开心。虽然语言不通,但阿公手势打得很起劲儿。
“有一枚少年哥,伊担担来卖糖。在四九旮旯巷,去候仍无人民桥。”海南本土歌手吴晓芸专为李阿公写下一首歌,歌名就叫《叮咚糖》,被收录在《老海口》专辑里。
关注阿公的人越来越多,《海南日报》和《南国都市报》也先后采访过他,阿公和叮咚糖在网络上走红,成了水巷口的“新景点”。越来越多人来找阿公买糖,熟客习惯带现金直接交给阿公,没带现金的人就会扫桌板上的微信支付码,把钱转到阿公孩子账户上。阿公还遇见过有些客人拿着一百块钱买五块钱的糖,跟他说不用找钱了,剩下那些就当请他吃顿饭。
人到老年,收徒的事儿始终没着落,李阿公也就渐渐看淡了。如今阿公除了卖糖之外有了新的精神寄托——“打奖”。
水巷口附近,来往的行人常能看见一个小老头蹲在地上,附近摆着一个小木桌,上面放着一块儿白布长条。老人一手拿笔一手拿纸,好像在做数学题,凑过去定睛细看,原来他是在打奖。

李阿公在打奖(图源:小红书用户小岛忽忽)
在海南,买彩票叫做“打奖”,老人手里那张写满了之前几十期中奖号码的纸,就是用来推测参悟下期开奖结果的重要道具。碰上有不知情且好奇的顾客,大着胆子问阿公想买什么号,他还能头头是道地拿着纸给人家分析买哪个号能中奖。有几次开奖,还真让阿公碰上了,赚了点儿小钱,虽然这钱还不够喝酒,但到底也是赚了。从此阿公便更爱边卖糖边就地研究下期该买哪个号。这打奖的功夫虽不能说是出类拔萃,但也可称得上是经验之谈了。
对于阿公来说,打奖不单是为了开心消闲,也是一种中了奖补贴家用的美好幻想。遇上台风、疫情等无法出摊的时节,糖卖得不好,阿公就研究怎么打奖,看能不能打个头奖买些年货回老家过个好年。阿公家隔壁村有一户人家,前几年打奖中了十几万,发了财便早早回家去了,惹得阿公是既眼红又伤感。从海口到湛江,回一次老家,一万块钱就要搭进去。每天卖糖才能勉强维持家用的阿公掏不出多余的钱回家,但除了卖糖,阿公和老伴也找不到其他能多赚钱的渠道,便索性打奖,打不到奖就不回去。
阿公有时会想,还能在海口这个第二故乡走多远呢?说到底,卖糖和打奖都是为了钱、为了生活,落叶归根的情结在阿公心里愈发沉重。
水巷口人潮涌动,“阿公,来一根叮咚糖。”一对母子碰上个戴草帽顶木板挎木条的老人家,母亲回头牵住儿子的手,招呼老人家停下。
老人家卸下头上的木板,用手抓住那碗口大长筒形的白糖条,慢慢拉扯成大拇指粗细。
“这个阿公做的糖你外婆吃,妈妈小时候吃,今天又到阿侬吃。”女人边看老人家扯糖边跟儿子说,用手机微信扫码,给阿公转了5块钱。阿公将拉出来的糖条用剪刀灵巧一剪,“叮咚”一声,再装进保鲜袋里卷好,笑呵呵地递给女人旁边的小孩。
“大口咬,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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