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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晨希:镜像里的“晚明”
樊树志先生的“重写晚明史”五卷本,洋洋洒洒二百余万言,分别是《晚明大变局》《新政与盛世》《朝廷与党争》《内忧与外患》《王朝的末路》。全书将万历到崇祯之世(1573年-1644年)71年所涉及的大事全景展现在众人眼前,这些事例彼此勾连,一环套一环,让我们看到一个王朝走向灭亡的全过程。樊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说:“放宽历史的视野,用全球史眼光看来,没有晚明何来晚清,16世纪开始的晚明是中国近代化的起点。”对这一说法,我深表其然,同时也愿意接着樊先生的论述“接着讲”: “晚明大变局”的形象如同一段梦魇,时刻缠绕在二十世纪人们的头脑之中。
镜像里的“晚明”
前不久,我利用闲暇时间阅读了《康有为全集》章,发现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三书》和《上清帝第四书》里,把清朝“国势的贫弱”归结为沿袭明朝的制度。在《上清帝第四书》里,康有为说:“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故于外无争雄竞长之心,但于下有防乱弭患之意。至于明世,治法尤密。以八股取士,以年劳累官,务困智名勇功之士,不能尽其学……国朝因用明制,故数百年来大臣重镇,不闻他变。”康有为看来,清王朝的危机在于“强敌环逼,士知诗文而不通中外,故锢聪塞明而才不足用,官求安谨而畏言兴作”,这一切的“果”都可以上溯到明朝制度的“因”。
到了20世纪初,在革命派、保守派和改革派之中,更是掀起了一轮新的“晚明想象”。 正如王汎森在《清末的历史记忆与国家建构》一文所说,在清末关于中国未来国家建构的论辩中,明清易代的历史记忆确实曾经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比如,革命党人刊印黄宗羲的《原君》《原臣》和《扬州十日记》等明遗民著作,想要使“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鲁迅语);袁世凯更是亲撰《吴三桂》的小册子,攻击孙中山、黄兴借助外援,终将如吴三桂一样导致亡国。更有甚者,在《申报》上撰《明清末造之比较》将明亡之事与晚清之事一一对照。1934年鲁迅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到“近来的事,其实也未尝比明末更坏,不过交通既广,智识大增,所以手段也比较的绵密而且辣。”秦燕春所著的《清末民初的“晚明想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中,对这一问题有详细的梳理和分析。秦著的研究大致终结于1918年左右,并没有涉及此后“晚明”形象的变化。
在此后传统史学家的论述里,“晚明”仍旧是不堪回首的历史,那是一个皇帝昏庸、怠惰,大臣腐败无能,党争亡国的时代。1933年,谢国桢出版《晚明史籍考》,他在自序中说:“降及万历天启之时,客魏擅政,门户纷争,横征加派,水旱洊臻,于是农民群聚揭竿而起,清除暴戾,拯救饥寒。奸诡贪婪之徒,为保其统治之势力,开门迎敌,残害手足,清兵铁蹄得以长驱入关,两京不守。”
但在左派学者眼里,他们却看到了“晚明”积极的一面。1934年,嵇文甫出版《晚明思想史论》,在该书开篇,他以浪漫色彩的笔触写道:“晚明时代,是一个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你尽可以说它‘杂’,却绝不能说它‘庸’;尽可以说它‘嚣张’,却绝不能说它‘死板’;尽可以说它是‘乱世之音’,却决不能说它是‘衰世之音’。它把一旧时代送终,却又使一个新时代开始。”在嵇文甫看来,“晚明”不仅是“宋明道学转向清代朴学的枢纽”,还是“中西两方文化接触的开端”,在晚明思想里,蕴含着自由因素,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
1942年,面对日寇的铁蹄,朱东润在重庆撰写《张居正大传》,希望以张居正不畏强权的改革精神激励大众,朱东润坦言自己写作的目的“因为在1939年到达重庆以后,我看到当日的国家大势,没有张居正这样的精神是担负不了的。我抛弃了我所眷恋的一切,就是为了寻找这样的人物”。故而在整本书里,张居正被塑造成“为国为民”、不畏强权的改革者,负面评价则一笔带过。
1944年3月19日,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在《新华日报》连载三天。抛开他的影射目的不谈,我们看到,郭沫若在批评崇祯“对于军国大事的处理,枢要人物的升降,时常是朝三暮四,轻信妄断”的同时,也对崇祯有了一些同情之感,说他“很博得后人的同情”,可惜,“他的办法始终是沿着错误的路径”,“崇祯的运气也实在太坏,承万历、天启之后做了皇帝,内部已腐败不堪,东北的边患又已经养成,而在这上面更加以年年岁岁差不多遍地都是旱灾、蝗灾”。
建国以后,史学界“五朵金花”之一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又让众多学者关注晚明时期江南地区的手工业、土地所有制等问题,力图证明“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
1982年,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在国内出版,这本书以万历、张居正、申时行、海瑞、戚继光、李贽等六个人物的故事为主线,将对制度的评判寓于其中。有趣的是,我们看到黄仁宇在肯定张居正的改革之外,对张居正对权力的迷恋,办事专断、生活豪奢的一面也进行了展现。
直到现在,“晚明”的争论仍旧在自媒体上方兴未艾,甚至演变成了“明粉”和“清黑”意气之争。
20世纪的“晚明史”研究,前期政治色彩浓重,后期又掺杂了过多的情感色彩,真成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了。如果不全景还原真实的晚明历史,这样的意气之争还会延续下去。很多人还会拿着史料里的只言片语进行辩驳,这就导致大家缺乏一种连续的视角。有鉴于此,我们现在急需一部真实、客观、详细的晚明史著作,对“晚明”除去脂粉,洗净铅华。《重写晚明史》参考大量史料,以史实为基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终结20世纪持续不断的论争,你可以说樊先生的观点“有时而可商”,但他所呈现的史料、史实,却是无法绕开的。
深入历史的肌理,追问其所以然
有读者认为,按照樊树志先生对“晚明”时间所做的界定,即万历元年到明朝灭亡(1573年—1644年),晚明仅71年的时间,有必要写一部200余万字的作品么?
我认为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如前所述,“晚明大变局”乃中国发展的十字路口,按照王国斌在《大分流》里的说法,在18世纪以前东西方都走向了大体相近的经济发展道路,且西方并无明显的优势,但为何二者分道扬镳?王国斌从生产模式、资源分布、制度差异等角度进行论述(樊先生在第一卷里也有相关评价)。但很多人忽略了王国斌强调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观念,即“相对较小的差异能造成重大的历史分流”(“大分流”一词便来自于类似的欧洲古谚)。故而,书写“晚明大变局”必须要深入历史的肌理,看看这些差异是如何在人、环境的变化下逐渐堆积,由量变产生巨变。
无独有偶,日本2020年出版的“岩波中国史”系列丛书中,檀上宽所著的第4卷《陆海的交错》以一整本书来书写明朝,并且提出了“漫长的明末”的观点。这里的“漫长”并非指事件,而是指明朝初年为了解决动乱问题所建立的明初硬性体制——以儒教传统所建立的从上而下统治——崩溃之后,国家与社会的矛盾日益尖锐,最终造成国家被颠覆。该书认为,白银经济、社会风潮变化、城市化等都是对明初体制的蚕食,全书便是用史料去详论这一蚕食的过程。作者在该书最后说:“明朝的兴亡并非只是一个王朝的兴亡。这个时代,亦是宋朝以后诸多问题凝缩在一起的时代。”只不过,这是一本10余万字的小书,很多问题没有详细展开。
《重写晚明史》在详述史实的基础上,樊树志先生还要追问其所以然。
试举两例说明。
在第一卷《晚明大变局》中,樊树志先生以全球史眼光,总结了“晚明大变局”的六个方面:即突破“海禁-朝贡”体制、卷入全球化贸易、繁荣的江南市镇、思想解放的潮流、西学东渐与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文人结社与言论的新气象等。虽然这些议题,前辈学人多有论述,但樊树志先生能以全球史的眼光,参考国内外学者的研究,通过史实论述来修正和深化结论。
比如自媒体上讨论较热的“嘉靖大倭寇”的问题。有很多学者,比如林仁川、王守稼、林丽月、山根幸夫、田中健夫等都谈到,“倭寇”中除了日本人之外,也有不少中国人,这似乎成了现在的共识。但樊树志先生并没有满足于这一表面的结论,而是认为,“必须进一步解释真倭与假倭的关系,如果假倭从属于真倭,听从真倭的指挥,那么把这些假倭概称为倭寇,并无不可;假如真倭从属于假倭,听从假倭指挥,那么就不能把假倭一概成为倭寇”。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樊树志引用了徐阶与皇帝的奏对,胡宗宪的幕僚茅坤的叙述等原始资料,指出由于海禁过严,商人转而为寇,假倭雇佣真倭来对付官军从而混淆视听。让人惊讶的是,当时人们对这一现象早已洞彻,并提出“禁愈严而寇愈盛”。这也是导致后来开放海禁的直接原因。“隆庆开关”也并非有什么后见之明,实在是对倭寇的剿、抚以失败而告终,财政不堪重负,必须开放海禁。
可见,如果不详细罗列史料进行分析、总结,只是人云亦云,那么彼此的争论只会愈来愈烈。
第二个例子,便是樊树志先生著名的“东林非党论”,关于这一提法,樊树志先生此前曾有专文讨论(《东林非党论》,复旦学报2001年第1期),《晚明史》第六章以及《明史十二讲》《明史讲稿》等书都有所论及,但是在第三卷《朝廷与党争》中,樊树志先生对这一问题又详细进行了论及。
明朝究竟亡于东林还是阉党,现在也是自媒体上争论的焦点,考察“东林党”的性质问题就尤为重要,如果“东林非党”,那么这一争论也就失去了意义。
有学者对这一“东林非党”的说法进行反驳(阳正伟《“小人”的轨迹:“阉党”与晚明政治》),认为文秉、夏允彝等继之而起的复社人员都称父辈、前辈为“朋党”,比如吴应箕在《东林末录》就有 “自顾泾阳(顾宪成)削归而朝空林,实东林门户始成”的说法。
樊树志先生分别引述了吴应箕《别邪正》,侯方域的《朋党论》、陈子龙《别邪正(丙子岁作)》等,这些文章无不指出小人是以“朋党”之名攻击君子,背后的原因则是“夫主上居深宫之中,与臣庶隔绝,常恐天下之欺己,而密以为防”,当有小人以“朋党”攻击,皇帝就会“去之而后止”(侯方域《朋党论》)。由此可见,所谓“复社”成员自认“朋党”,实为望文生义。我趁此机会,也读了一下该书,发现吴应箕在该书中,多处反驳门户之说。比如开篇便提到,“门户者,又朋党之别号。夫小人欲空人国,必加之以朋党。于是,东林之名最著而受祸为独深”,由此可见,吴应箕本人也并不认同“朋党”,至于上述所引,其实作者引述时人言论。
以“理解之同情”评说史实、人物
《重写晚明史》除了用翔实的史料还原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真实之外,也对古人有“同情之理解”,如陈寅恪所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此外,编排架构上也匠心独运,鲜活的人物、话语跃然纸上。
印象最深的是樊树志先生在第四卷中,书写崇祯对阉党的清查。崇祯继位之后,面对客氏和魏忠贤遍布满朝的党羽,崇祯皇帝步步为营,以沉稳的姿态给他们造成惶惶不安之感,让他们先动起来,引蛇出洞,然后各个击破。
这部分内容,樊树志先生在《崇祯传》里也有叙述,但两相对比,《重写晚明史》的部分叙述更加精彩,引用资料更为丰富,将魏忠贤惶惶不可终日,如坠五里雾中从而自乱阵脚的窘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崇祯皇帝的评价,樊树志先生的评价也颇为公允,认为他早年励精图治,但无力回天,制度的溃烂也影响了他性格逐渐偏执。
现在微观史学喜欢强调一些具体案例对历史走向的影响,这当然让我们能够窥见到个人力量的重要性,减轻历史决定论的色彩。但是,有些微观史学者容易陷入细枝末节,单摆浮搁地看待某一个事件。
比如有些学者认为,明亡直接原因是崇祯裁撤驿站,导致李自成“失业”,最终揭竿而起,由此证明崇祯举措无当。崇祯为何要裁撤驿站?樊树志先生认为,这一事件恰恰体现崇祯矫枉振颓作风的一件大事。当时驿站贪腐极为严重,很多人把堪合马牌(驿站通行证)私自送给亲朋好友,很多官员还会对驿站敲诈勒索。故而,崇祯为了节省开支,决定裁撤驿站。虽然适得其反,驿站裁撤以失败告终,但我们也能看到当时驿站问题之严重。樊树志先生感叹道,体制内改革的成功与否,有赖于体制自身的支持,也有赖于体制外的呼应。然而,当时的明王朝已病入膏肓,无力挽救。
樊树志先生在该卷中,对于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毛文龙曾据守皮岛(位于辽东、朝鲜、后金之间),多次偷袭后金军队,是一支重要的力量。有学者对袁崇焕杀毛文龙一事给予了全盘肯定,民间一些历史学者则为毛文龙正名,认为毛文龙被泼了很多“脏水”。
樊树志先生通过史料还原整个事件过程,发现二人性格都存在缺陷,袁崇焕从自身利益考虑而诛杀毛文龙。袁崇焕曾夸下海口五年复辽,因此必须独揽大权,不能出现西岸此前“经抚不和”,互相掣肘的局面。毛文龙久居皮岛,不听节制,且深受皇帝信任,导致袁崇焕走了一着错棋,直接导致后来“乙巳之变”,皇太极兵临城下。对此,樊树志先生写到:“现代史学家应该不带任何偏见,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把毛文龙之死的真相告诉读者。”
类似发人深省的观点,在书中还有很多。这篇书评所揭示的内容,连冰山一角也算不上。我想起著名历史学者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里所说,“当一位历史学家问道:‘为什么布鲁图斯刺死了恺撒?’他的意思是指‘布鲁图斯在想着什么,使得他决心要去刺死恺撒?’这个事件的原因,在他看来,指的是其行动产生了这一事件的那个人的心中的思想;而这并不是这一事件之外的某种东西,它就是事件的内部本身。”
作为一位出色的历史学家,不能只满足于历史记载的打打杀杀,故事的离奇曲折,他们必须花费巨大精力和时间阅读史料,无限趋近于历史的真实,用当时人的视角不断对事件进行“心灵的重演”,努力去理解每个人的抉择,以此得出自己的判断。
樊树志先生的《重写晚明史》做到了这一点,相信在未来,不论是历史学者,还是“明粉”“明黑”的论战,在推进晚明新的研究过程中,都绕不开樊树志先生在书中援引的史料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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