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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告别:正因为她是韩江,只有她能写出来|翻翻书·书评
我既然下定决心要写屠杀和拷问的内容,但怎么能盼望总有一天能摆脱痛苦,能与所有的痕迹轻易告别?我怎么会那么天真——厚颜——呢?
2024年10月10日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作家韩江,成了继2022年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之后,第18位女性文学奖获得者,同时也是首位亚洲女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1970年11月,韩江出生在光州的一个文学世家。9岁的时候,韩江和全家一起搬离了光州,四个月后的1980年5月18日,韩国爆发“光州事件”,又称“光州大屠杀”,这也被认为是韩国历史上一段无法回避的伤痛。
韩江很幸运远离了这场惨案,但她并没有获得精神解脱,反而一直被幸存的内疚折磨。成长过程中,通过家庭的影响和社会的反馈,也让她对光州事件深刻反思。
这本最新著作《不做告别》则将光州与济州相连交融,以济州岛大屠杀为背景,书写了20世纪40年代末驻韩美军在济州岛疯狂杀戮所留下的阴影,继而探讨国家暴力和大屠杀,通过受害者家属所背负的灾难创伤,深情悼念那段埋藏于现今生活之下的血色岁月。
韩江曾说:“写作就像是点燃火柴,在一旁凝视火苗燃烧,直至熄灭。也许这就是小说所能做的一切。就在这凝视的瞬间,向人类和人生提问。也许,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说的过程中推动着我的人生前进。”
没有过去,就没有我们的现在。
没有现在,就不会有未来。
凝视它,向它提问,这本《不做告别》正是是韩江表达的永不告别的坚定决心。
此前,我们发起了「2024年诺奖作家韩江改编震惊世界的“济州岛大屠杀”|翻翻书·送书」的征集活动,最后选出三位读者寄送了《不做告别》这本书。
韩江曾坦言,《不做告别》拯救了她,因为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也是自己从死亡走向生命的经历。希望我们都不要别过头去,不做告别,也是我们得以推动人生前进的方式。
以下是他们的书评:
为了靠近,我反复穿越火焰
文|cosmog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被授予韩江,颁奖词为:“以浓烈的诗意散文面对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我认为《不做告别》一作完美诠释了这三个关键词:“浓烈的诗意散文”、“面对历史创伤”以及“人类生命的脆弱”。
她的文字像是夜晚微风经过的湖面,情绪和感受像是月光点缀其上的闪光,如同丝绸一般流淌。也像是电影的镜头,一点一点丝滑地摇过角色身处环境的每一个角落,将风雪、光影、人物彼此之间的距离呈现给读者。
雪花在灯下一闪而过,暴风雪在海面和天空中翻涌的景象一眨眼便过去,一片雪花融化在手背上融化,只需一秒。韩江捕捉并记录这其中的美与感受,并将其以文字的方式还原。人物所能感觉到的,读者也能感觉到。
在全书中,我想引用庆荷对于小时候把手伸进火里的感受:“……为了记住,需要多次更快地反复,一直到锐利的火花越过角质和表皮,渗透到真皮之前为止。”韩江的谋篇布局之高明我认为就在于此。
人无法完全感受到自己未曾经历过的痛苦。和平年代的孩子们、侥幸躲过战乱的人们,无法感受到暴行的恐怖。于是,韩江拉着读者的手,在这部作品中,反复穿过“痛与绝望”的火焰。
作品从庆荷看到了受害者及资料后精神备受折磨开始。韩江详尽地描绘了她如何受困于梦中惨案的画面、带有遇难者象征的梦境,以至于无法进食、无法入睡,即使在现实中也会出现幻视而心灵备受折磨,放弃生存欲望几近死亡。
紧接着韩江构造了仁善的意外受伤。读者跟随庆荷目睹了仁善被切断的手指和为了修复神经每几分钟就需要向缝合后的伤口扎针的痛苦。
人物感觉到的压抑、绝望和痛苦,读者感同身受。随后,庆荷在仁善的拜托下,在暴风雪中前往仁善家,去拯救生死未卜的宠物鹦鹉。
噩梦、切断的手指、因为没有吃喝而饿死的宠物,这对于读者生活并不遥远。读者更容易代入其中,获得并非对于惨剧旁观的同情与悲伤,而是绝望、无法忍受的疼痛以及担忧和焦急的体验。
韩江在作品中反复塑造类似的情绪,让读者记住被火焰灼烧的感觉、记住噩梦、绝望、伤痛和对不明生死的亲人的担忧的感受。
直到作品最后,韩江才把亲历者、幸存者的故事展现给读者。——火焰渗透到了真皮。目睹了大屠杀暴行现场的女人、找寻被扔到海里也许幸存的婴儿的亲历者、被电击拷打乃至枪击的亲历者、追寻兄长的下落甚至尸骨几十年的妹妹,这场“大屠杀”带给亲历者与其遗属的痛苦,读者尚不能知其十一。
韩江引领着读者的眼睛,不要旁观,不要草草观看,要注视真实的事件、感受真实的痛苦,不要移开目光!
经由虚构,抵达惊心动魄的真实文|唐晶晶
“诺奖,实至名归!”这是我阅读完的第一感受。2022年出版的《不做告别》绝对是韩江的集大成之作,展现出她愈加精纯的小说技艺,既具有《素食者》《植物妻子》的女性视角,庆荷、仁善之间的深情跨越生与死、梦与真、历史与当下,渗透在全文;还有《少年来了》的人文关怀,敢于直面历史创伤。如何处理历史创伤题材,是选择克制冷峻的非虚构,还是通过虚构搭建起“体感”真实,不同的创作者会给出不同回答,但,对于韩江而言,虚构是《不做告别》的唯一选择,相比于“零度写作”而言,虚构呈现的真实,能容纳更丰富的创造,能承载更丰沛的感情,能成为她。
《不做告别》有一套精妙的象喻系统:寒冷的雪夜里生死攸关的鸟,在幻梦中复活,带来远方友人仁善过去的记忆,最后,庆荷擦亮火花,微小但弥足珍贵,给这漫长的追忆与寻找画上了暖色调句号。《不做告别》的意象群和前作《少年来了》的非常相似,同样出现了跟灵魂紧密联系的鸟、暗示着生死边界的雪花和代表希望的烛火。
在韩江笔下,鸟是温顺脆弱的宠物。宠物意味着它和人类关系之紧密,所以在仁善受伤无法脱身的时候,庆荷必须履行承诺去给阿麻喂水喂食。温顺和脆弱,则是生命的必然之轻,需要爱护,正因为“爱生”故而“憎死”也憎恨挑动屠杀的暴力,这正是本书情节的设计逻辑。
雪花,反复出现在生与死的边缘:不论是庆荷梦境里先于坟墓出现的雪,庆荷前往仁善住处时遭遇的封山大雪,仁善掉进深坑面临死劫时候降下的雪,抑或是她的母亲擦拭过的亲人脸上的雪,都让人直面生命的渺小和脆弱。雪夜,是生的无限小,空的无限大,所以才能呈现生命在最微弱时刻震撼人心的挣扎,才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究竟为何物。雪,见证了人“在死求生”的坚韧。
烛火,是细致铺垫、压轴出现的核心意象,它带来光与热,似乎是在告诉我们,尽管雪夜如此黑暗压抑,然而,依然有光亮能够被持握在手,伴人跋涉。这也暗合韩江选择“不做告别”作为主题的用心——在暗不见日的雪夜,为自己的良知燃灯。书的第161页,她借庆荷之口说出“永不告别”,因为她认为,作为有良知的人类,没有办法抛下关于屠杀和拷问的记忆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永不告别,是永远铭记的郑重,是文中一以贯之的道德立场,是“爱生”“爱人类”的人文精神的展现。
“吃甘爱养,此身定坏,着柔守护,命必有终。”是韩江多次引用过的佛偈,也是她人格在作品中的体现。她的作品常常被认为是悲伤的,或许就是“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人类爱得深沉。”
我们该,如何疗愈创伤?
文|南歌
小说《不做告别》是作者韩江再次书写国家暴力和大屠杀主题,以济州岛大屠杀为蓝本。
残酷的历史事件给当事人及其亲属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造成了集体创伤。对于这段沉重的真相,是走近还是离开?是纪念还是忘却?或许这正是小说《不做告别》想要探讨的议题。
小说一开始从庆荷的视角介入。庆荷并不是历史的亲历者。她曾经写作“那个城市的居民曾经遭到屠杀的书”。在查阅资料中,庆荷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反复做噩梦。为了打破梦魇,她找到当年的同事兼朋友仁善,想要一块合作,完成一部纪录片。
仁善正是小说的另一个女主角。仁善的父母都是当年历史的亲历者。历史后遗症让母亲有种种奇怪言行,让女儿仁善认为她“虽然活着,已经是个幽灵”。仁善无法忍受,离家出走。这事却唤醒了母亲,第一次讲出当年的真相。于是,母亲的奇怪行为都有了解释:把手伸进女儿嘴里,枕头下放着锯子,把女儿错认为妹妹或姐姐,让女儿救救自己……
真相沙弥了母女之间的隔阂。仁善发现,“虽然对于母亲的感觉并没有因此完全平静下来,但是过去一刻也难以忍受的憎恶从那天晚上开始不可思议的消失了”。
历史后遗症给亲历者带来长年累月的影响,让他们深受身心痛苦和折磨。对此,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有的人努力遗忘,比如仁善的大姨,在亲眼目睹亲人离去,寻找哥哥未果之后,她放弃追寻,去往他乡,希望开始新生活。毕竟创伤太过痛苦,很多人只能远离。
但坚持下来的还有很多人,比如仁善母亲。她看起来深受折磨,脆弱不堪,但一直孜孜以求,从不放弃对于真相的探索,对于历史的询问。作为遗属会最积极的成员之一,母亲为了打听哥哥的下落,四处奔走,查询移送者名单副本,定期去矿山访问,精心收集并保存历史的记录。看到这一切,仁善重新认识了母亲,并接过母亲的接力棒,继续前行。
仁善与母亲达成了和解。庆荷也在这段探寻之路中有所收获。
庆荷曾一度想要摆脱自己的噩梦,想要回避这段残酷的历史。但在仁善的陪伴下,她鼓起勇气,去接触那些让她害怕、想要远离的真相。在小说最后,庆荷在雪地里,看到那些过去在她的噩梦中出现的树木。但不同的是,那些曾经带给她恐惧的树木,如今却带给她力量。
作者说,“如果说写《少年来了》时,噩梦或死亡深入我的内心经历,那么写这部小说时则是自己从死亡走向生命的经历。我认为这本小说拯救了我”。
或许有的时候,越是想远离创伤,越是摆脱不了,只有真正走近它,看到真相,才能够得到疗愈,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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