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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目漱石到八大山人,坂本龙一公开了自己的阅读私藏

2024-11-07 12: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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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龙一:杰作》剧照

坂本龙一在生前自传《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提到他曾有个梦想,想做旧书店的老板。他从2017年开始,按照自己的阅读品味,秘密建造了一间私人图书馆。这间名为“坂本图书”的私人图书馆坐落于东京某地(地址非公开),馆内收藏了一直陪伴在坂本龙一身边、为他提供创作和思考食粮的书籍。

而《阅读不息》一书以文字的方式将坂本龙一的个人图书馆呈现给读者,呈现了随性自在的一位爱书之人的阅读记忆。

夏目漱石

目前,我和高谷史郎先生一起制作的歌剧正在一步步进入完成阶段。在歌剧的制作过程中,我对夏目漱石的《草枕》和《梦十夜》深深着迷。我和高谷先生都想摆脱传统戏剧的线性结构,所以感觉这两部作品为我们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启发。

世人皆知漱石除了小说还写过和歌和俳句,但据说他还练习过撰写能乐的歌谣,《草枕》就是用世阿弥创立的梦幻能的结构写就的。9年前我发行的专辑Out of Noise里面的Hibari这首歌,其实就是取材于《草枕》一开头主人公在山路上行走,听到云雀(hibari)鸣叫的段落。此外,我极为钦佩的格伦·古尔德也很喜欢《草枕》这本小说。据说他在书页上勾画红蓝两种线条,思考了许多事情,想必应该是构思了类似广播剧或歌剧的东西。古尔德是一个逻辑性强,擅长思索架构的人,但也被《草枕》所吸引,说明他内心也有着对非线性事物的偏爱吧。

《梦十夜》里,我最喜欢的是第一夜。一位仿若故事主人公“我”的恋人的女性卧床不起,随后香消玉殒。她死后变成了白百合花,而“我”醒来发现已经过去了百年。正是一个关于梦境的故事。这个故事美到让我想直接把它改编成歌剧。

死后变成植物轮回转生,也是生态系统的故事。刹那为百年,百年亦为瞬间。梦没有线性时间结构,所有的事物都凝聚在了一起。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它和音乐也有着非常深刻的关联——或者说,我就是想创作这样的音乐。如果是按照因果逻辑、问题对应答案的线性方式编织故事,故事的时间便是线性的。在现实社会中,我们总是生活在这种时间之中,但是在梦和艺术中,这一切都会崩塌。弗洛伊德在某种意义上“发现”了梦,而超现实主义者挖掘出了梦这个宝库。一个像漱石这样极具逻辑性的人,会在梦中抛开逻辑,描绘出线性逻辑无法适用的世界——我喜爱《梦十夜》的理由真是数也数不清。

在我的人生中,让我购买过作品全集的作家只有两位,就是太宰治和漱石。上大学的时候,我打工存钱,在旧书店买下他们的作品全集,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20世纪70年代,江藤淳和柄谷行人也写过关于漱石的评论。那时我读漱石的作品不仅是单纯地欣赏小说,更像在阅读一种思想,可能也因为我深受吉本隆明的影响。但是现在,我希望像欣赏山水画那样去对待漱石的作品。而同样地,在过去10年中,我也一直在研究能乐。其实我认为,布列松导演的电影也与能有着某种联系,我还想要创作一部类似梦幻能的歌剧。

从近代到当代,笛卡尔式的机械唯物主义世界观占据了主导地位。例如,人们把生物也看作像汽车部件那样的集合体,从口中输入燃料,燃烧产生能量进行活动,部件坏了就去更换。我认为那是错误的,那应该只是出自人类自我臆测的世界观,而不是真实的状况。如柏拉图所说,真实存在的理念世界不可见,我们只能看到它的影子。

不仅如此,人类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用语言表达一切,并且只用逻辑思维的方式思考。遗憾的是,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但哲学家柏格森和只关注昆虫的拉封丹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认为塔可夫斯基也注意到了这些。他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真实状况并非由线性时间轴所串联,它更像是一个梦。我认为漱石也知道这一点。

八大山人

以前我不喜欢书画古董,一直觉得那是富贵闲人花费闲暇和金钱去追求的东西。直到后来有一次,我通过李禹焕先生的书了解到了八大山人。我负责原声音乐制作的韩国电影《南汉山城》描绘的是中华帝国从明朝向清朝转变的时期,而八大山人正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画家、书法家和诗人。由于汉族建立的明朝和满族建立的清朝的统治阶层分属不同民族,因此语言和风俗也有差异。

明朝的皇室后裔八大山人为了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不得不隐姓埋名,过起了漫长的逃亡生活。这也是山人的生卒年月存在许多谜团的原因。为了生存,他被迫不断更换自己的名字,据说他的书画签名因此多达40余种。但即便是逃到乡下,天才的名声也很快泄露,富商们纷纷前来求购书画,这导致清朝官员也知晓了他的行踪,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改变居所。从大约20岁时开始逃亡,直到快80岁,他便是在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中留下了许多作品。

八大山人吸引我的是其画作中极致的抽象性。大胆的留白和空间、细腻的线条、有限的色彩——八大山人的画为我此刻的音乐创作提供了巨大的灵感。不是填满留白,而是充分地利用空间,抑或是间隙与沉默。如音色变化般的墨色浓淡,树枝、树叶的形态,及至绝非凭借几何学的计算所能够得出的笔触,都让我对他作品的抽象性感到大开眼界。

自从接触到八大山人以后,我便对中国的书画产生了兴趣,但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怀疑是否还有别人达到了这等程度的极简主义。中国有一个词叫“笔简形具”,即“笔法简洁而形态完备”,有人说这就是中国书画的理想状态。八大山人应该就是达到了这种“笔简形具”境界的人之一吧。他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隐居山中,时而化身僧侣,时而化身道士,不断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名字,达到“笔简形具”的境界。这无疑是对清朝的强烈恨意所转化而来的强大能量。然而,这非比寻常的能量究竟是如何化为那终极的极简主义的呢?我想山人的情感和思维过程,是外人难以揣测的。

八大山人画

我有些向往山人的生活。住在破旧的寺院中,生活贫困,对穿着不拘小节,喜欢喝酒,是像武侠电影中的道士那样的存在。他经历了严酷的人生,一直保持着坚定的意志,为了达到极致的境界而竭尽全力。我不想轻率地使用像“共鸣”这样的词,但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也能保持那种不屈的信念。

说起破旧的寺院,我会想到白南准的家。我30多岁的时候,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冬天,第一次访问了他位于纽约索霍(Soho)区默瑟街的现在依旧在使用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建筑物的顶层,屋顶上有一个大洞。洗手间是露天的,只有透明的塑料薄膜围绕着那个区域。适逢雪花从天花板的洞中飘下,我们看着这样的景象,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我想白南准是现代的道家艺术家。道教是一种利用自然的神秘力量,探索自然的奥秘,近似万物有灵论的宗教。我想白南准在创作以科技为基础的影像艺术作品的同时,一直保持着非常具有欧亚大陆特色的道教精神。

当我思考八大山人的生存之道时,我是通过白南准和李先生来考虑的。我感觉到他们有种共通之处——那似乎是一种道教的感性,但不知为何它却没有在日本扎根。

小津安二郎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很像莫霍利-纳吉的照片。我是在高中时有这样的想法的,那时候我喜欢上了新浪潮电影、安迪·沃霍尔和杜尚,以及包豪斯。包豪斯有一位来自匈牙利的摄影师,名叫莫霍利-纳吉;当我看到他的作品时,我觉得它们和小津的电影风格很像。小津不就是包豪斯嘛——我感受到两者在极简和抽象构图上有高度近似的美学。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觉得小津的电影是艺术作品。

20世纪90年代,我在伦敦与武满彻先生重逢。因为知道武满先生也非常喜欢小津,我对他说:“您不觉得小津就是莫霍利-纳吉吗?”他非常赞同:“没错!”“那就是包豪斯!”“构成主义!”我们意气相投,最后还兴奋地说:“电影画面那么出色,为什么音乐却那么普通啊!”“我们俩一起把所有的配乐都重写一遍吧!”但遗憾的是,这最终没能实现。现在我倒觉得没有实现也好。

我认为黑泽明电影中的早坂文雄先生的配乐听起来有些稚拙,而小津电影中的音乐则是平庸的。但我现在认为小津是有意如此的。在那个时代,他本可以请像芥川也寸志或黛敏郎那样更前卫的作曲家来撰写配乐,但他刻意给自己的电影配置了平庸的音乐。诚然,那时人们观看小津的电影,更多的是当成一个全家团聚的娱乐活动,而非鉴赏艺术作品。但我想小津选择这样的音乐,应该源自他对电影整体统一性的考量。

小津电影中出现的那些烟囱、大厦、标志性的插入镜头,以及人们的位置和视线的方向,当然还有那些在家中拍摄的对称画面,我都感觉到它们与超现实主义、包豪斯、构成主义存在紧密的联系。这可能也是我会反复观看小津电影的原因之一。与执着于重复呈现家庭故事的故事情节相比,我更在意小津电影中的构图、氛围十足的连贯画面,有种像是在聆听极简音乐的舒适静谧。无论看多少次,它都像一本极致的摄影集,永不乏味。故事情节之外的构图本身就让我流眼泪。

《秋刀鱼之味》

电影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本书。在电影所特有的延续性中,光与影交织,情感和音乐在其中流动。我由衷地热爱只有电影才能够描绘的情感和愉悦。

小津说:“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意思是他没有什么要说的,也不想进行社会批判,只是在拍电影。然而,他却一直在描绘家庭的崩溃——这是二战后的日本的象征性景象。他并不言说这景象是悲哀的,也没有流泪,只是带着一种寂然接受的态度,平静地继续刻画下去。所以小津的电影没有说教的味道,有的只是接受现实。这很可能也是受到他本人的战争体验的重大影响。

小津的电影中很少出现与战争相关的画面,但在《秋刀鱼之味》中,有一个驱逐舰的前舰长(笠智众饰)和下士官(加东大介饰)久别重逢的场景。这是酒吧女主人(岸田今日子饰)播放着军舰进行曲的时候,众人行军礼的有名场面。两人谈到了战争,舰长淡淡地说了一句“啊,我们输了真是太好了啊”。在这里,我们似乎难得地听到了小津本人的真心话。巧的是,《秋刀鱼之味》也是小津的遗作。

在小津的电影中,人们分离、死去,但仍然默默地接受着这些事实,日常生活继续。我们能隐隐听到隔壁传来孩子练琴的声音,风铃声响起,邻居在打招呼——这是战后日本人生活的声音风景。这是一个富有禅意、达观、寂然的世界,而小津位于镰仓的墓碑上,刻着一个“无”字。

内容选自

[日] 坂本龙一/著

白荷/译

博集天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书中配图与相关资料图

原标题:《从夏目漱石到八大山人,坂本龙一公开了自己的阅读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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