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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在美国:一去不返的黄金年代,“垮掉一代”的悲歌|镜相

2024-11-06 0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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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丁海笑; 海报设计/白浪

作者 | 丁海笑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1957年9月5日,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终于出版,成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小说以年轻作家萨尔的视角讲述了他和迪安等人四次横跨美国大陆的公路旅行。在混乱而亢奋、真挚而疯狂的旅程中,他们结识了流浪汉、农民、工人、少数族裔。这些人同样身处“黄金时代”,应许的“美国梦”却被淹没在幻想与泡沫中。

今年年初,本文作者丁海笑从西雅图出发,乘坐“帝国建设者号”,致敬凯鲁亚克一般横穿美洲大陆。在路上,他听见了底特律工厂里的螺丝声,也陷入过林中路的哲学迷思,曾经关于美国的幻象在抵达那刻骤然消失。

美国东部时间11月5日零时,第60届美国总统选举投票正式开始。本届大选也被美国媒体认为是近年来选情最为胶着的总统选举。有民调显示,约三分之二选民相信,美国已步入错误方向。或许,那个人人逐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这一代年轻人,需要出现新的凯鲁亚克。

(澎湃新闻·镜相工作室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像凯鲁亚克一样“在路上”

除夕前夜,我乘坐下午4:55的8次列车,从西雅图前往芝加哥。上车时,我只带了一块在派克市场Michou熟食店购买的托斯卡纳鸡肉三明治,预订了最次的坐席,打算蜷在椅背上熬过两夜——或许只有以这种方式穿行于美洲大陆,才足够致敬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8次列车由太平洋西北海岸的西雅图国王街站驶出,途经萨利希海的日落、冰川公园的黑夜,行驶在一条美国最北端的铁路——美铁客运(Amtrak)的广告语上这么写道:“循着早期开拓者的脚步,带您穿越茫茫荒野,体验一次刺激的冒险之旅……”最终跨越密西西比河, 通向美国火车的枢纽城市芝加哥。此趟横跨大陆的客运列车运营了近百年,它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帝国建设者号”。

西雅图国王街车站

美国是一个“汽车车轮上的国家”,美铁客运就像是已经被淘汰了的上世纪遗物。帝国建设者号要坐46个小时,百年以来都没怎么提过速,而且即便是普通车厢的硬座(Coach seat)也比灰狗巴士(Greyhound)要贵,甚至贵过一些廉价航班。

8次列车上大部分乘客都是铁路沿线的短途旅客,不停地上上下下,还有一些拒绝汽车和电器等现代设施的阿米什人,他们天生就属于火车和牧场;几个条件不错的流浪汉;腰上夹着枪套的西部牛仔;以及跟我一样奇怪的旅客,退休老人为主,看上去可以玩一整天填字游戏的那种,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

帝国建设者号一开始向北行驶,沿皮吉特海湾徐行,出西雅图市区的第一个渡口就很漂亮,沿岸是一排排木头别墅,家家都有小艇泊位,水中央还有一座浮动的帆船码头。继续走是一片荒芜的黑色海滩,只有一些枯木和碎石,即便是在阴雨绵绵的冬季,还是有很多人在海边散步,体验纯粹的荒凉。“这不就跟苏格兰人在海边散步一样吗?”西雅图的朋友告诉我。

入夜后路过的一个一个小站,除了白鱼镇车站(Whitefish depot)外就没有特别的印象了,车到白鱼镇后空了一半,有不少携带户外装备的乘客下车,白鱼镇是冰川国家公园的门户,美国冬季著名的滑雪胜地,因此8次列车也被滑雪爱好者们称为“滑雪列车”。

美铁在中西部的服务水准和我去过的一些东欧铁路公司没什么两样,或许是他们与东西伯利亚隔海相望,因袭了那里的传统?上车前我没来得及备齐食物,没想到第一天他们不卖零食,餐车是专为卧铺和包间客人服务的,硬座旅客需要额外付费,一顿晚餐是45美元,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了。

餐车服务员是个非洲裔的中年女性,身材微胖,她把我和一个瘦弱的中年妇女晾在了餐车的入口处,过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拿来菜单,说道:“只有这些。”

“45美元的晚餐?”中年妇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们是疯了吗?去他妈的。他们应该把小吃吧(Snack Bar)打开,不,他们就是想让我们多掏钱,老娘一块钱也不会给她。”她细声地向我抱怨道。女人长得像电影《三块广告牌》里的主演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有一张枯瘦、沧桑的脸。

“麦克多蒙德”返回了车厢,我又仔细地看了餐车菜单,问道:“有酒吗?”

“稍等,我去问问……”女服务员回来时,脸上挂着一副恩允的表情道,“你可以点酒。”

我随便点了一瓶便宜的印度淡色艾尔啤酒——“巨石IPA”, 中规中矩的西海岸风格。女服务员要求我出示身份证——美国对酒类的管制日趋严格,我解释说我是“Foreigner”——外国人,只有护照,她愣住了,像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后来我想美国人也许不用“Foreigner”一词,因为涉及某种语言性歧视?或者对他们来说,所有人都是“Foreigner”——外来者。

她对我的护照研究了半天,然后收走了它,回来的时候她说没问题了,才带我去无线POS机刷卡,我付了7.5美元,又额外多付了1美元的小费。因为没有信号,我们在过道里僵持了几分钟,手机才传来交易成功提醒,她说谢谢,你可以坐在这儿喝完。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列车上还有一节双层的茶点车厢(Cafe),上层是宽敞的全景车窗,两排舒适的观景座椅交错着对向窗外,你可以同你的爱侣一边喝着咖啡(如果有售)欣赏雪景,一边畅聊人生,下层是小吃吧,里面有一座微型售货柜台,其余是餐桌。

“帝国建设者号”穿过的大平原

美铁号称“所有车厢等级的乘客均可在茶点车厢用餐,从清晨到深夜都提供服务”,但事实上通往下层的楼梯被垃圾桶封住了,一天只开放两次,其余时间无人在岗。

等到茶点车厢开放的广播通知,所有普通车厢的乘客才一齐向小吃吧拥去,仿佛接受检阅一样排起长队。点餐的效率极低,即使大家都已经饿得发慌,也得故作泰然地接受一轮慢条斯理的美式寒暄,因为聊天也是付费服务之一,只要拖得够长,人们多少都会给些小费。

疫情之后,美国的小费文化已经失控,令当地人也苦不堪言,不仅比例大涨,原本无需支付小费的外带也得支付同样的小费,否则轻则招受收银员的白眼,无法享受聊天服务,重则将你晾在一旁,等其他的顾客服务完,再扔给你一份已经冷掉的便当。

轮到我时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盯着菜单拿不定主意,问服务员有没有推荐,她给了我一个“亚洲面碗”,声称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亚洲快餐,随后我理解了为什么北美大陆上会产生那么多黑暗的亚洲料理。

“锈带”工厂里的螺丝钉声

帝国建设者号行驶的古老铁路叫做大北方铁路(Great Northern Railway),贯通于1889年,它的建造者詹姆斯·杰罗姆·希尔被誉为“帝国建设者”。大北方铁路要穿越险峻的喀斯喀特山脉和落基山脉,受限于当年的技术,隧洞与桥梁很少,几乎都是沿着山谷走的,坡度大,车速缓慢,百年来也就只提速了十几个小时。

陆权论的提出者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尤其强调铁路对陆地大国的重要性。若是按照陆权国家思维,美国完全可以修筑一条横贯大陆的高铁,以增强东西海岸的连接,从而带动西部和中西部城镇的发展,假如广袤的西部和中西部腹地能有几个支点城市,至少还能增加一亿移民。

喀斯喀特山的原始森林

然而在美国筑路的成本极高,就连加州州内的两座大型城市——洛杉矶到旧金山之间的高铁都迟迟无法建成,更别说跨州运行的高铁网了。除铁路外,美国的其他基础设施也日趋落后,我本以为汽车之国的公路会快点,没想到限速也很厉害,拿伊利诺伊州为例,最高限速为70英里/时(约等于113公里/时),其他大部分的道路都要低于此标准,且路况一般。

帝国建设者号穿过的西北部地区对美国人来说只意味着荒凉,这里位于全美人口最稀疏的区域,在地区划分上它们被统称为“落基山脉”和“大平原”——意味着无拘无束的大自然,或者将它们与北纬49度线——绵长的美加边境线联系在一起。美国人对西部的想象,正如凯鲁亚克在《在路上》里写的那样:“道路向着那儿延伸,人们无不憧憬着它的富饶和神秘。”

列车正缓慢地滑入雪国,夜晚被拉得很长,感觉才没天亮多久,就已经开始日落了。暴风雪袭击着北达科他州,雪越下越大,列车被迫时启时停。沿途上下的只有零星的旅客,远处一两个黑点顶着暴风雪在艰难地行走着。

暖气不怎么管用,乘客向乘务员投诉车厢漏风的问题,乘务员说她早知道了——“‘上面的人’比你们更清楚”。

半夜醒来又冷又饿,硬座车厢的人迎来送往,自始至终的只有我与两个西语裔的小伙。

茶点车厢的一半长期被阿米什人占据,他们可以玩一整天的古老桌游:拼词游戏、机械的古董游艺机,还有一些旧时的纸片。阿米什人很好辨认,服装、头饰与胡须还停留在19世纪欧洲的样式,就连脸上洋溢着的笑容、行动时的举止、仪态都像是穿越过来的,这群人拒绝现代化,有些人终身只使用马车出行,移动手机更是禁忌,但却可以乘坐火车。这样看来,我不坐飞机也有迹可循了。

茶点车厢里的阿米什人

这条铁路来到五大湖区(Great Lakes Region)之前,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城镇。如果按照地理位置来看,密西西比河以东区域已经位于美国的东北部,却被美国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中西部(Midwest),这明显不完全是一个地理概念。美国的历史起源于东岸,西部在过去意味着需要拓荒的地方,越过阿巴拉契亚山,过了芝加哥,穿过密西西比河,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荒原。

第三天是中国的除夕,我在火车座席上度过,铁轨是治疗孤独与悲伤的药方,但此刻我却沮丧极了,已经饥肠辘辘几天了,我又咬牙在Snack Bar里对付了一顿,买了一块比亚利面包卷、巧克力慕斯和一瓶橙汁来迎接除夕的清晨,只是些难咽的列车速食。

我在手机里放着韩国歌手吴赫的《俄亥俄》(Ohio),到美国之前,我和韩国朋友在首尔弘大的怀旧酒吧里又重温了这首老歌:“I watch your pain, the same as mine.”歌词大意:无力地看着你的伤,如我一样的痛。)韩国到处都有美国的影子,难怪吴赫能在东北亚写出伊利湖边的感觉。

俄亥俄也在五大湖区,但那歌词的意境俨然在海边,后来当我站在密歇根湖畔的海军码头时才恍然明白,那里完全就跟海一样。五大湖区曾经是美国工业的心脏,如今已成“锈带”(Rust Belt),人口大量流失,犯罪率居高不下,变成全美最危险的区域。“锈带”的代表城市之一是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在那诞生了如今风靡全球的Techno音乐,充斥着工业的味道,就像底特律汽车工厂里敲螺丝钉的声音。

“帝国建设者号”穿过的大平原

窗外正通过结冰期的密西西比河和一些阿米什人的小镇,河流与湖泊逐渐增多,越往密歇根湖边走,景色就越像欧洲,房子也精神起来了,冬日的树虽然光秃秃的,也显得挺拔了许多。

过密尔沃基之后就基本是城市带了,火车不住地鸣笛,许多公铁路平交道口,都能看到一行行排队通行的汽车——因为缺少隧道与桥梁。然后是夕阳下芝加哥的城市天际线,列车也逐渐驶入其中,傍晚的芝加哥感觉像是若干电影取景地的合辑。

芝加哥之后,我坐火车一路到了美国的东海岸,去完了纽约,我推迟的青春期也正式地结束了。返回芝加哥时,途经印第安纳,顺道探访旧友,住在森林里的房车,感觉如梦似醒,它让我想到了一个古老的话题:我们应该如何选择林中的小路呢?

这几天过得比一个月还慢,我去了大学、教堂、州立公园,去了一个开高尔夫球车半小时才能环游完的农场,见到了另一维度的美国。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是第一天就到达这里,而不是在旅途的最后,我对美国的印象会不会截然不同呢?每当篝火升起,大熊星座又出现在了天空,耳畔响起了熟悉的歌谣,酒酣耳热后,美国的过去和未来在我们的唇齿之间铺展开来。

有时候想就这样地走下去,像阿米什人一样,断掉与现代文明的联系。回到年少时的那样不顾一切,扎进山里就好。一早醒来,白尾鹿偷走了我的晚餐。印第安纳的春天到了,而芝加哥却依然寒冷,是时候该北上了。

回程的路上,北达科他州的雪原已变成了枯黄的平原,不时路过一些结冰的小湖。一觉睡醒,仿佛回到了河西。

美国梦的幻象

去美国的那天是2月6号,俄罗斯空域受限后,飞往美国的航班要经由日本领空穿越太平洋,里程增加了不少。从首尔起飞两个小时后,到换日线还有一段距离,空姐提醒我关上窗户,说马上就要天亮了。到达美国的时间比起飞时间还早了几个小时,感觉像时间倒流,人生中过了两次2月6号。

机上的亚洲面孔很少,人们的对话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那样,悬在半空,感觉不到一点真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那样字斟句酌的讲话了,就像美国所呈现出来的幻觉一样。

美国的幻象在抵达那一刻骤然消失。它早已不再是“美国梦”的延续——一片满怀热望的土地,也不再代表唯一的前卫,新的一代提到它时,甚至抱有一丝保守与怀旧之情。这种变化可能分岭于2001年9月11日那天,我放学回家,在电视上目睹那个可怖的一幕,它在向全世界直播:帝国的灯塔倒塌,一个不同的时代到来……

西雅图机场的入境审查官是一位老华裔,据说这是入境时能抽到的最烂的“牌”。老华裔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看过我,他的爱好是不停打断我说话,语气里充满着不屑。

经过了近11个小时的飞行,我已经精疲力竭,脑中一片空白,准备的说辞全都忘记了,只能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准备环游美国……”“坐火车去芝加哥……”“然后去加拿大或者墨西哥……”

“坐火车?”老华裔把“火车”说得咬字很重。

“是的……”我回答得很没底气,美国的火车又老又慢,车票也不划算,正常人不会坐着它来环美。我给他看了车票,他都没有瞄上一眼。

“你是做什么的?”

“我写作,是个作家。”

“写什么类型?”

“写故事,旅行故事。”

“你在编造一个故事!”他不耐烦地说道,口气感觉越来越重,“听着,现在你的问题有点严重。”

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先生不愿再听我多说,迫不及待地开始叫下一位旅客。我一边继续和他僵持着,一边掏出准备好的打印件,有回程机票、酒店订单、保单等,他没好气地说道:“我要的是全部!三个月的每一天!还有你说的加拿大和墨西哥的。”

“我住朋友家。”无奈之下我脱口而出,长途旅行过的人都知道,没有人会一次性地订完所有酒店,他显然是有些在故意刁难我了。我设法找了两个地址给他,想起了在伊朗海关也有几乎同样的遭遇。

他扶着老花镜,一脸狐疑地看了我给他的地址,便将我的护照扔了出来,手指向他的侧后方,不再搭理我。我看了一眼护照,没有入境章,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被关小黑屋。

对于中国人而言,美国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旅行目的地,我很少听到有人说他想来美国旅游。加上近年来签证、航班、汇率和物价等因素影响,美国旅游就更没有市场了。

当我走出入境审查的通道,没有人搭理我。过道上站着一位拿着中国护照的乘客,我问他盖入境章了吗,他说最近已经电子化了,江浙口音。我又走向一位非洲裔的勤杂工,他看上去很热心,但英文不太好,似乎是新移民。

“请问,我可以走出去了吗?”

“是的,是的,你可以去西雅图市区,也可以去任何地方……”

国王,或者流浪汉

塔科马机场的出站口显得格外老旧,我找到了最便宜的轻轨到市区,冷清的站台上只有三四名乘客。西雅图的轻轨2009年才开通运营,修建1号线花了16年时间,2号线尚未完全贯通。

冬日的轻轨就像一辆收容列车,上上下下的都是挨冻的流浪汉,散发着恶臭,那种气味在西雅图每条街上都能闻到……

有的流浪汉推着一辆山地自行车或者电动滑板车,看上去曾经混得不错,牛仔裤是Carhartt(美国百年工装品牌),上面有一些磨损的破洞,脏辫、墨镜,手指和手臂上纹满了纹身——得花不少钱的那种,要不是身上的味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落魄的朋克歌手。

我在国王街火车站下了车,几个持枪的警察站在站台上,这种架势我只在以色列见过。这座百年车站有一半已被改造成了艺术馆,附近的流浪汉很多,我不敢多做逗留,径直往酒店走去。

每个井盖都冒着白色的蒸汽,像动画片《忍者神龟》里的那样。每个街角都瘫着流浪汉,我闷声经过,不敢惊动他们:他们有的跛着脚,趴在地上艰难地往前挪移;有的明显患有精神疾病,不时地朝路人大喊大叫,有些瘆人;有的半躬着身子,裤子垮掉一半,神志不清,多半是药物滥用的结果。还有些巷道里站着妓女,即便是在冬季,她们也穿得很单薄,对来往的人吹口哨——顾客也是穷人。

我在4街找了一家市中心最便宜的酒店,名叫太平洋行政酒店,建筑已有百年历史,紧挨着西雅图W酒店,房间的窗户里就能看到那头的客房,隔着天井与对面的住客面面相觑,二者的房间差异不大,但Lobby(大堂)没有围坐在温暖的火柱旁、端着葡萄酒杯畅谈人生的商旅人士,服务也天差地别,和我同时登记入住的是一群拖家带口的墨西哥人。

房间的价格税后约为80美元,其他的酒店最低也要100美元以上。“你知道到西雅图的差旅费是多少吗?”一位曾在大厂工作过的朋友跟我聊道。“(疫情之前)微软的报销标准是600美金/天,现在应该更高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准备出门吃第一餐,才不到晚上8:00,附近的餐厅已经在陆续打烊了,像多米勒骨牌一样,最后连酒吧也关门了,只有麦当劳与7-11还开着,我只好去买汉堡。

4街是Downtown(城市中心商业区)的过渡地带,隔离了臭名昭著的3街与相对安全的5街以上。我起先并不知道“西雅图3街”的另一层含义,来美国之前,我对美国街头的印象还停留在电影与说唱上,不会把它跟身份、族群与安全联系起来。

西雅图3街的麦当劳有着“罪恶麦当劳”之称,是西雅图的混乱中心,越走向它,气氛越感觉不对,一股尿骚与臭鼬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家麦当劳不提供堂食,只开了一扇装着防弹玻璃的小窗,附近是上百名毒贩、帮派分子与无家可归者,三五成群地围聚着,地上的音箱放着音质糟糕的嘻哈音乐——那是他们的精神“福音”,毒贩们光明正大地做着交易,帮派分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其他人身背黑色双肩包,拎着大包小包,推着购物手推车,像是刚从超市里“零元购”出来……

隔着很浅的一条街,我观察着这一切,有些踟蹰不前了。我想到过去一些不好的记忆,曾误入过无数险境,也自认为身经百战了,但眼前的画面还是让我目瞪口呆,仿佛《侠盗飞车》里的场景赫然眼前。

一个趴在地上的“僵尸”边朝路人吐着口水,边向我蹿过来,我不敢多做停留,迅速地往海边走去,绕了几条街后回到酒店,附近的商铺都彻底打烊了,整座城市像是被丧尸接管。

最后我又不得不走回3街,7-11便利店是所剩无几还开着的正常店铺,像是这座城市的驿站,虽然它的外面即是争斗、危机四伏的街头。便利店里面的流浪汉比顾客还多,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买了鸡翅与三明治后夺门而出。

回酒店的路上,我开始注意到每处街角、每座屋檐下躺着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们要在零下几摄氏度的大街上过夜,我不断地想起“路有冻死骨”这句诗。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响彻整晚……

美国存在几种世界:好莱坞营造的、上流社会与中产阶级的,以及街头所呈现的。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时候,没有赶上那个人人逐梦的黄金时代。

在来美国之前,我特别弄了一套美式装扮,听说入乡随俗会比较安全:一件oversize(加大码)的Columbia(美国户外服装品牌)绿色外套,里面是L.L.Bean(美国户外服装品牌)的抓绒衣,头戴一顶黑色毛线帽或者深蓝的短檐棒球帽,下身是一条短脚的牛仔裤和一双Danner(美国鞋靴品牌)的登山靴。

我试着将连衣帽罩在头上,弯曲着腿蹒跚学步,嘴里念念有词,小心翼翼地左右四顾,通过3街与4街那个冒着白气、危机四伏的巷道,与这座城市的所有流民融为一体,悲喜同乐。

西雅图3街像阴霾一样挥之不去,我开始担心去芝加哥后的安全问题,在恐惧中度过一夜,直到朋友建议我一早去趟派克市场,情绪才有所缓和,我从未如此地热衷于旅游景点——被打卡观光客环绕的感觉真好。

西雅图派克市场

路过7-11时我又目睹了一场争斗,一个流浪汉对着遛狗的路人破口大骂,眼看两人就要剑拔弩张,转过一条街,两位举止优雅的居民正在谈论目前的治安形势:“你不知道街上谁是匪徒……”旁边一家廉价的披萨店门前排起了长队。

派克市场位于海边的一块高地,是个传统的欧式农贸市场,诞生于1907年,有着像模像样的海鲜摊、冥想用品店、魔术屋与二手书店,最有名的是这里诞生的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派克市场如今已成为西雅图的必游景点,它不仅代表着美式观光的样板,也成功地复刻了一座旧欧洲的历史市场。

西雅图派克市场的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

在Storyville咖啡店,我见到了在西雅图亚马逊工作的朋友威廉,他正为带娃的事情“忙得飞起”,只有抽空出来见我一面。“西雅图就没有好喝的咖啡……”威廉直言不讳,因此挑了一家历史更早的咖啡店,本地口碑也要好于星巴克。

我开门见山地问起治安的顾虑。“刚停车的时候,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或许是想问我要钱。”威廉轻松地说道。看得出他除了上班之外很少到市区,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北边富裕的木兰区——伸入皮吉特湾的半岛。

西雅图是亚马逊的总部,有40多座办公楼位于市中心,大多数都在5街以上,不算是危险区域。然而在最近的几年里,5街也开始不太平了,威廉说他有一天下班,听到楼下有人在枪战,便问当地的同事该怎么办,同事淡然其事地说,可以从背后绕过去,但随后他却若无其事地从前门走了。

“听朋友说起西雅图,感觉这是个文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那部电影——西雅图夜未眠。”

“如果有人觉得西雅图文艺,那么她一定是一个不文艺的人。”威廉说道。

我转述了威廉的说法,朋友解释道:“西雅图有好多人在大厂上班,拿比较高的工资,做文化的消费者,比如下班做做瑜伽,看看剧,逛逛展。我以前在IT公司上班的时候,觉得我工作的意义就是为了那25天的年假。”

除了亚马逊外,西雅图还是星巴克的总部、波音的前总部,周边还有微软和Costco的总部,所以拥有数量庞大的高收入群体。

“在西雅图,即使表面上看不到这种消费文化,但内在一定是有的,比如你朋友的同事中,一定就有滑雪高手、冲浪高手、去过很多地方徒步的人,这些人都是消费者。”

“年假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每次旅行两个星期,所有的体验都很密集地装在那两个星期里。因为消费能力强,其实也能有些很好的体验。但同时也导致了很多社交媒体模版式的旅游。”她从一种角度向我解释了什么是美式休闲旅游。

和威廉的见面在40分钟后戛然而止,我还处于时差晕的状态,街上阳光明媚,建筑的影子在3街与4街之间缓慢的徘徊,大厦的停车场门口写着:“早鸟价:20美元/天”。

“来美国就是会消除各种滤镜,好的或坏的都有。”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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