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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树志:我与《重写晚明史》
我于1957年考入复旦大学,1962年毕业留校。我的本科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明代的漕运,可以说是经济史的学步之作。论文受到陈守实教授的高度赞扬,这也是我留校任教的直接原因。所以在步入史坛的早期,我专攻明清社会经济史。
樊树志教授
一、转向:从经济史到晚明研究
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受命为本科生开设中国土地关系史课程。我认真备课,写了详细的讲稿,一面上课一面修改充实,形成五十万字的《中国封建土地关系发展史》,1983年寄给人民出版社。出版社方面表示,书稿质量很好,愿意出版,但为了弥补亏损,需要作者提供出版资助。那时大学青年教师的工资微薄,仅仅处于“糊口”的水平,当时也没有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哪里有能力资助出版呢?那时无可奈何之际,我向出版社表示,愿以此书稿费作为“资助”。于是,1988年图书刊印出版了。即使如此艰辛,我仍然欢欣不已,自己的第一本著作能够在国家级出版社出版,无论如何是值得庆幸的。
《中国封建土地关系发展史》
此后,我把研究重点转移到江南市镇。我利用上海的地理优势,大量进行实地考察,多方收集各种资料。此时,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中外学术交流的通道逐渐被打开,学者之间的互访活动也日益频繁了。1980至1990年代,作为复旦大学的教授,我同国外学者,尤其是日本历史学界交流的机会多起来。比如1980年代初期,曾多次接待名古屋大学教授森正夫等学者到访;1986年的6月至12月,我作为交流学者到日本关西大学访问,期间还应邀至东京大学、大阪大学、名古屋大学、九州大学做学术讲演,并参加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明清班”的研讨活动;1987年以后,我也多次陪同森正夫及其团队考察江南市镇。
1987年,我完成了《明清江南市镇探微》一书的写作,将书稿交付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社方面决定出版,却迟迟不付印,原因也是需要基金资助。恰巧此时我拿到社科基金一万元,付给出版社八千元后,此书终于在1990年面世。令我感慨的是,在自己学校的出版社出书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促使我有了改变研究方向的想法。
1986年在日本关西大学
巧合的是,此时人民出版社编辑张维训先生邀我撰写万历皇帝的传记。这套黄色封面的帝王传记丛书很畅销,不必“资助”,我欣然接受他的好意。《万历传》出版后,又写了《崇祯传》。持续五六年对万历和崇祯两朝历史深入探索,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出了两本书,而是改变了我的研究方向,从此开启了持续二十年的晚明史研究,应该感谢张维训先生。
二、新见:晚明历史大变局
我在撰写《万历传》和《崇祯传》过程中,查阅了大量晚明的历史资料,研究开始转入晚明史领域。
“晚明”这个概念,历史学界早已有之。比如李文治《晚明民变》,该书聚焦在明末农民起义;谢国祯《晚明史籍考》,以“晚明”泛指嘉靖、万历以及明末的时间段。我在研究中,根据明代的发展特点,选择1573-1644年(万历元年至崇祯十七年)为“晚明”。2003年出版的《晚明史(1573-1644)》就是采用这个时间划分。
《晚明史(1573—1644年)》出版后,受到出版界与读书界的肯定,获得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2015年复旦大学出版社推出此书的第二版,精装的封面清新华美,腰封印有同行专家周振鹤、葛剑雄、唐力行、熊月之、范金民先生的评语,激励我继续努力。努力的成果就是《晚明大变局》和《重写晚明史》。
“晚明大变局”是由我第一个提出的。
2003年以后,我全力投入《晚明大变局》的撰写。2004年6月28日,《解放日报》刊登我的文章《文明的彷徨——晚明历史大变局》(《新华文摘》2004年第18期转载)。人们常说晚清大变局,殊不知,晚明也有大变局。我在文章中,以三个小标题布局自己的论证:“全球化”初露端倪的时代、晚明历史变局大幕开启、中国从文化上融入世界。通过将近八千字的论述,我得出的结论是:上述这些新变化,给晚明社会带来了很大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种影响并没有改变统治者对世界的看法,或者说,这一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这一进一步发展、强大自己的天赐良机并没有引起统治者足够的重视与珍惜,政治体制与权力运作仍然是中华帝国的老传统,从万历到崇祯的几十年间,朝廷上下都忙于运作政治派系之争,忙于“窝里斗”,白白地坐失良机。
《晚明大变局》
2015年8月,四十万字的《晚明大变局》由中华书局出版,引来各方好评。据出版社方面统计,该书出版后,每个月都会入选四五个以上主流媒体的推荐书单,在当年年底入选将近二十家媒体的年度十大好书榜单,一年间七次重印,累计发行八万册。
《晚明大变局》一书及其讨论的主题,一跃成为社会的文化热点,这是我始料不及的。通过这本书,我感受到广大读者对学者从事的历史研究非常关注,大众对晚明史的热情也很高。这激励我投入对《晚明史》的全面修订工作。
三、从《晚明史》到《重写晚明史》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人类快速进入了“e时代”。凭借古籍文献电子化的方便,我全面修订《晚明史(1573—1644年)》,把两卷本修订为五卷本,书名改为《重写晚明史》。所谓“重写”是指对于自己《晚明史(1573—1644年)》的改写,没有别的意思。五卷分别是:第一卷《晚明大变局》;第二卷《新政与盛世》;第三卷《朝廷与党争》;第四卷《内忧与外患》;第五卷《王朝的末路》。
《重写晚明史》
晚清大变局牵涉政治体制的变革,从帝制走向共和,所以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晚明虽然政治体制依然故我,但在经济、社会、文化、思想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大变局,表明中国内部正在发生剧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现象、新因素和新突破。一言以蔽之,晚明时代中国的近代化已初露端倪。我认为,所谓近代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非始于哪个绝对年代。历史的道路并非笔直向前,有时会停滞,甚至倒退。近代化之路也不例外。日本京都学派的奠基人内藤湖南倡言“唐宋变革论”,认为宋代是中国近世史的发端,旨在揭示宋代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现象、新因素和新突破。基于同样的思路,我写《晚明大变局》是想提醒人们,重新审视晚明历史的剧变。
我从六个方面论证这一点:一、“ 海禁—朝贡”体制的突破;二、卷入全球化贸易的浪潮;三、江南市镇:市场经济与早期工业化;四、思想解放的潮流;五、西学东渐与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六、新气象:文人结社与言论。这种剧变是前所未见的,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或许可以说,没有晚明大变局就不可能有晚清大变局。
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世界历史出现了大变局,历史学家称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或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航海家绕过非洲好望角发现了通往印度和中国的新航路,以及越过大西洋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这些发现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亦即中世纪与近代划分的里程碑。人类历史进入史无前例的全球化时代,中国也因此卷入了全球化贸易浪潮。由于制造业的优势,中国与任何国家的贸易都处于顺差之中。无与伦比的优质生丝、绸缎、棉布、瓷器等中国商品从澳门通过马六甲、果阿、好望角运往欧洲的里斯本,这是印度洋大西洋丝绸之路;从漳州的月港出发经过马尼拉,搭乘马尼拉大帆船,运往美洲的阿卡普尔科,这是太平洋丝绸之路。正如弗兰克《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所说:“中国贸易,造成的经济和金融后果是,中国凭借着丝绸、瓷器等方面无与匹敌的制造业和出口,与任何国家进行贸易都是顺差。因此,正如印度总是短缺白银,中国则是最重要的白银净进口国。”全球白银货币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通过贸易渠道源源不断流入中国,这样的辉煌是史无前例的。
随着商船来到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在传教的同时传播欧洲的科学文化。先进的中国人瞿汝夔、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方以智、王徵等,通过耶稣会士利玛窦等人的中介,放眼看世界。法国汉学家裴化行神父在《利玛窦神父传》中说:16世纪的中国出现了一场文化伦理革命,其前锋“并不是出国考察者,因为谁也不能走出帝国之外去异邦寻求这些新科学,他们只是译者或编者,是他们让读者得以接触外来的著作”。
先进的中国人放眼看世界的结果,使得一般中国人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崇祯五年(1632)宁波的天主教徒朱宗元把中国与欧洲相比较,感慨系之:欧洲的天文、物理、历法“莫不穷源探委”,“我中土之学问不如也”;欧洲的自鸣钟、望远镜、起重机、乐器“莫不精工绝伦”,“我中土之技巧不如也”;欧洲的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贸易遍及万国,“我中土之富饶不如也”。这样的眼界,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明代前期的思想界沉闷而僵化,科举取士都以朱熹《四书集注》作为考试课本和标准答案,人人都以孔子的思想为思想,以朱子的思想为思想,而没有自己的自觉思想、自由思想。王阳明开创了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他的大弟子王畿高唱“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另一位弟子王艮主张“六经皆注脚”、“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由李贽推向了高峰。他认为,千百年来无是非可言,原因就在于“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大声喊出“六经皆史”,《诗》《书》《礼》《乐》《易》《春秋》,本来就是史书,被儒家尊奉为圣经,应该还它的本来面目——“经史一物”,所谓六经不过是历史资料而已。值得注意的是,一向以狂狷著称的李贽,对利玛窦推崇备至——“是一极标致人也”,“已经三度相会”。
离经叛道的思想家“掀翻天地”“非名教所能羁络”的精神,在后世引起了共鸣。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高喊“打倒孔家店”的吴虞把“异端之尤”李贽视为师辈,写了洋洋万言《明李卓吾别传》,推崇李贽著作是“思想与文化潜源”。吴虞感叹:“卓吾(李贽)产于专制之国,而弗生于立宪之邦,言论思想不获自由,横死囹圄,见排俗学,不免长夜漫漫之感。”所以,他要高喊“打倒孔家店”。晚明思想解放潮流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内在联系,于此可见一斑。
本书的第二卷《新政与盛世》、第三卷《朝廷与党争》、第四卷《内忧与外患》、第五卷《王朝的末路》,试图从各个侧面分析大明王朝如何由盛世逐步走向末路的过程。读者诸君沉下心来慢慢阅读、细细体味,一定能够领略其中的辉煌、苍凉、悲愤、无奈。经济文化成就如此傲视世界的大明帝国,在内忧与外患的双重夹击之下,如同摧枯拉朽般地走向覆亡。孔尚任有感于此,在《桃花扇》的末尾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明清史一代宗师孟森说:“熹宗,亡国之君也,而不遽亡,祖泽犹未尽也;思宗,自以为非亡国之君也,及其将亡,乃曰有君无臣。夫臣果安往?昔日风气未坏,正人君子,屠戮之而不能遽尽,故无君而犹有臣;至崇祯时,则经万历之败坏,天启之椓丧,不得挽回风气之君,士大夫无由露头角矣。思宗而在万历以前,非亡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亡而已矣。”确实是振聋发聩之论。他为了论证这个观点,写了洋洋数万言。我则用将近两百万字来展现明朝由盛转衰、直至覆亡的全过程——仅仅有经济文化的繁荣,而没有震慑朝廷内外党同伐异的雷霆手段,没有把内忧与外患消弭于无形的非凡能力,那么王朝终将走向末路,改朝换代不可避免。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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