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创经济学｜流动性中获得创新之源

一想起做科学研究，通常都会想着宅，或宅在实验室里，或宅在办公室里，闷头思考和演算，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思考总是和智者相伴。中国自古以来崇尚“悟”，心系山水之间，坐而论道，观自然之变化，某个时刻就能体悟出某个想法，发明出某种学问或技艺。但凡传统故事里有点智慧的，似乎都和这种神秘化的意识流有关。只是真实的思想发现或者科学发明过程，似乎并没有多少文字记载。神秘化的结果，就是把科学研究简化为一个人的思维游戏，从而创新退化为一个封闭的过程。当然，文字再少，也还有些文字，会留下蛛丝马迹。而这些许的文字已足够展示真正的创新者所历情景，让去神秘化成为可能。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周杰伦这首脍炙人口的《青花瓷》，让多少少男少女不经意间了解了青花瓷这一传统瑰宝。方文山在写这首歌词的时候，大概只是借青花瓷来寓意某种情感心路，这心路置于一个历史过程中，又显得非常的沉重。《青花瓷》这首歌的厚实，来自青花瓷本身的符号意义。作为瓷器的杰出代表，青花瓷甚至可以称得上巅峰之作，足以代表某个传统文化的片段。只不过较真起来，青花瓷远比传统文化来得更为丰富。用一句流行的俗话来说，青花瓷在当时既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读懂青花瓷，实际上也就读懂了历史背后的故事。

林梅村先生在《观沧海》一书中提供了很多青花瓷的图片，这些图片都是古董，或被收藏已久，或是新近考古的发现。这些瓷器或者瓷片无疑真实记录了当时的历史，而这历史可能和通常的想象会有差异。林梅村先生特别提到明代禁海前后对瓷器业的影响，禁海之后导致瓷器业发展的“空白期”，这个空白期的产生不仅仅在于原材料供应的中断，也来自创新的停滞。瓷器不是古代匠人们顿悟出来的？当然不是，任何创新活动都不可能是某个人的顿悟。明代青花瓷能够发展到某种极致，关键在于当时的国际贸易，或者说经济的开放。国际贸易带来了伊斯兰地区的钴料回青，这是确保青花瓷上档次的关键因素之一。同时，经济开放带来了人的跨区域流动，伊斯兰地区的商人和其他专业人士来到中国，和当地的匠人交流合作，促进了青花瓷器型、图案、工艺等各方面的创新。而海外市场的巨大需求也给陶瓷业带来了扩张动力。所以说，青花瓷为核心的景德镇陶瓷业的繁荣，本质上得益于经济开放，这恰恰是《观沧海》一书给出的附加历史意义。

我想林梅村先生原本在这本书里是打算从考古视角探讨古代贸易之路，却无意当中解答了一个经济史的问题。陶瓷在古代是重要的贸易品，通过对陶瓷的历史考察，确实能够比较真实地揭示古代的社会经济状况。明代禁海之后，首先是关键的钴料回青断货，导致青花瓷无法制作，从而使陶瓷业陷入短暂的衰落。其次，禁海等于关上海洋大门，人员流动受限，知识交流受阻，创新必然会停滞。最后，海洋贸易的中断也意味着海外需求的大幅度下降，没有巨大的需求作支撑，陶瓷业的扩张也失去了动力。这就是禁海之后陶瓷业出现了空白期的根本原因。一个陶瓷业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其实万志英先生在《剑桥中国经济史》中也隐含地揭示了类似的道理，就是古代历朝的社会经济繁荣其实都和开放的经济有关，而朝代的衰落都起始于经济的封闭。这几乎是一个铁律。

开放的重要性在于要素的流动，特别是人的流动。流动会带来知识的交流和碰撞，会带来社会的多元化，这是创新的基础。在一个流动性不足的社会中，成员最终会高度同质化，从而导致知识的单一化。这种类型的社会看似稳定，风险较小，但也缺乏创造力。在没有负面外部冲击的情况下，可以持续多期，一旦面对负面外部冲击，就变得非常脆弱。人们怀念乡土社会的美好生活，只是看到乡土社会的稳定结构，看不到乡土社会抗风险能力差的不足。一旦给予了流动的条件，乡土社会就会瓦解，本质原因还是在于，根植于乡土社会的人非常了解自身的脆弱性，看似生活稳定，却难以抵御未知的风险，从而更愿意流动到看似风险高的城镇。城镇流动性强，没有乡村稳定的关系，相互之间无法抱团取暖，但可以通过市场机制来实现风险的社会化，抗风险能力其实增强了。更重要的是，城镇的流动性带来了创新的可能，通过创新来实现自身的人力资本更新，也就使得自己有了改善生活的机会，人不就为了那点机会而进步么？

忽略创新背后的流动性基础，可能和过往的流动性缺失有关。而历史总会从蛛丝马迹中，向世人展示其真实的画面。只不过你读懂了，才能看到其中的奥妙。以我个人的成长经历而言，年幼时身处大山里，所能想象到的美好生活大概就是每天能吃饱饭；少年时去县城念书，见了世面，想象到的美好生活变成了天天有鱼有肉的样子；再后来到杭州、北京求学和生活，才知道生活不仅仅是米饭和鱼肉，还有别的花样，虽然附庸风雅去大剧院体验了高雅艺术，免不了打瞌睡，但还是内心充实。有时候回家晚了，坐在车上，看到窗外的高楼大厦，万家灯火，难免有身在异乡的淡淡忧愁，但内心是回不去了，因为这冷冰冰的建筑丛林里，流动着太多你所渴望的知识，这是你的创造的源泉。

古人习惯用水来比喻柔软的力量，其实柔软只不过是表象，这力量真正来自流动性。水的流动是活力之源。刚极易折，是因为刚缺乏流动性。水滴穿石，是因为水通过流动性获得了不断创新的动力。方文山在写歌词时，看到了青花瓷背后的历史沉浮，而周杰伦通过歌声唱出了青花瓷作为传统符号的厚重意义。但青花瓷在历史中所蕴含的开放社会及其流动性，则需要学者细致地去发现。

（作者周业安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