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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剧《李清照》的虚实交织与双线并进
历经近两年时间的细致筹备、精心编排和反复修改,由上海歌舞团倾力制作的原创舞剧《李清照》,作为第23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开幕式演出,终于以惊才绝艳的身姿呈现在广大观众面前。由于史料记载的大量缺失和相互抵牾,加之舞剧表演自身的特性和限制,要准确演绎这位堪称“词家一大宗”(《四库全书总目》)的女性坎坷崎岖的生平,绝非轻而易举之事。主创团队一方面深入研读李清照传世的各类作品,另一方面又广泛参酌大量史料及研究成果,以虚实交织、双线并进的方式,恰如其分地展示了女词人命运多舛却特立独行的成长经历,并进而彰显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丰厚凝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舞剧《李清照》剧照
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的情感生活,毫无疑问是舞剧着力刻画的重点。李清照非常善于在作品中抒写女性细腻丰富的独特感受,无论是待字闺中时“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的娇俏调皮,还是初结连理后“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的娇嗔亲昵,抑或是独守空房时“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箫》)的顾影自怜,乃至人天永隔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武陵春》)的孤苦无依,都在在展现出李、赵两人心意相通、深挚动人的情感世界,给后世读者留下了非常鲜明深刻的印象。但由此却很容易让人忽视赵明诚其实另有不能忘怀仕宦,以致夫妻暌违的残忍薄情的一面,甚至还有过在兵变之际仓皇失措,丢下满城百姓“缒城宵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不堪表现。舞剧据此铺排赵明诚在受到声色犬马种种诱惑后浮沉宦海、迷失本心的经过,或许会破坏部分观众对李、赵婚恋生活恩爱完美的预设,实则恰恰揭示出女性在觉醒和成长的过程中所需直面的危机和挑战是何等艰巨。舞剧中的李清照目睹丈夫的沦落而始终恪守狷介自持的立场,而赵明诚也在妻子不离不弃的守护和感召下最终幡然悔悟,这些情节的铺展,相当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也极好地升华了作品主题。
以下剧照摄影 叶辰亮
根据不少宋代文献的记载,在赵明诚病逝之后,将近天命之年的李清照曾经有过一段再嫁以后不久又主动提出离异,甚至不惜身陷囹圄的惨痛经历。当时人甚至对此有过各种无端指责,批评李清照“晚节流荡无依”(王灼《碧鸡漫志》)、“无检操”(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晚岁颇失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关于此事的真伪,在后世引发过旷日持久的激烈争论,尤其是在明清两代,有大批知名学者纷纷致力于替李清照辩诬正名,以维护其高洁无瑕的形象。然而经过近现代学者进一步的钩沉索隐,可知在李清照现存的作品中尽管只有《投翰林学士綦崈礼启》《金石录后序》中的寥寥数语可供覆按追索,然而在其晚年短暂改嫁并涉讼离异确有其事,绝非出于旁人的无端构陷污蔑。女性的离异和改嫁在宋代社会生活中本就是寻常无奇、合情合法之事,与个人的品行节操端正与否更没有任何关联。更何况李清照在迭经丧乱后流离失所,因一时失察而遭受蒙骗,对此更应该设身处地体谅其窘迫苦痛的处境。舞剧在处理李清照这段不幸经历时,并没有从为贤者讳的立场出发避而不谈,而是整合《苕溪渔隐丛话》、《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不同文献中的片段记载,塑造了李清照第二任丈夫张汝舟的形象。张汝舟在婚前的虚情假意、居心叵测,以及在婚后的原形毕露、专横张狂,反倒让一度深陷消沉迷茫的李清照重新振作,从而激发起更为坚决的抵抗意识和愈加清醒的独立意志。可以说,正是因为这段令人不堪回首的遭遇,才最终促成李清照从柔弱隐忍的闺阁女流真正蜕变成坚毅果决的巾帼丈夫。虽然再婚、离异的诸多细节出于编剧的想象虚构,却有着坚确可靠的史实依据,更是促使人物性格更趋立体丰满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李清照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毋庸赘言当属其在倚声填词时的卓绝成就。舞剧在敷设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时,自然顺理成章地牢牢抓住这条重要线索来展开。在后世大量评论中,往往将她归入婉约词人之列予以表彰。今人相沿成习,很容易会对其词风形成较为刻板单一的错误印象。在历代婉约词人中,李清照固然自成一家,但其词作内容并不囿于抒写闺情,风格也极为多样,并不只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的低回婉转,同时还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的俊朗豪爽,或是“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鹧鸪天》)的清新明丽,更有“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渔家傲》)的瑰奇高远。而除了肆力于填词之外,李清照在诗、文创作方面也有相当精深的造诣。抚今追昔时“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的犀利雄峻,题咏什物时“满眼骅骝杂駬,时危安得真致此”(《打马赋》)的遥深寄托,描摹自然时“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题八咏楼》)的开阔雄浑,送行诀别时“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掊土”(《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的慷慨激昂,同样呈现出不拘一体的多样风貌。舞剧中巧妙地利用十余个词牌来划分不同的场景,情节的推进、舞蹈的设计和音乐的配置等都与词调声情的转换变化形成了内在的呼应;上下半场之间则用脍炙人口《夏日绝句》作为串接,终场前又伴随着李清照的奋笔疾书,在舞台上投映出那些激励人心的诗文佳句,都使观众能够身临其境般受到强烈的感染和熏陶。
除了凸显李清照文学创作的明线外,舞剧中还别具匠心地另外安排了一条不绝如缕的暗线。宋代士人热衷于收集各类古器物,除了满足审美鉴赏的爱好外,更希望借助深入的研讨来补阙正谬,重新建构对历史真相的认知,金石考订之学由此便日渐兴盛。受到这股学术风气的影响,赵明诚也格外强调大量金石文献足以“是正讹谬,有功于后学甚大”,慨叹前人的裒辑工作“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金石录序》),于是发愿竭尽个人所能,广泛搜讨,细加勘定。他耗费了二十多年心血,最终撰成《金石录》一书,上承北宋欧阳修的《集古录》,下启南宋洪适的《隶释》,成为宋代金石学著述中的集大成之作。然而因为遭逢战乱,颠沛流离,这部著作在他生前并没有能如愿付梓。整部书稿经过李清照的悉心收藏和细致校订,才得以顺利问世,并成为后世众多学者参考和仿效的对象。《金石录》的作者署名虽然仅有赵明诚一人,但李清照为此承担的风险和付出的辛劳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清代学者王士禛在《池北偶谈》里所说的那样,此书完全可以视为赵、李夫妇的合作成果。舞剧紧密围绕《金石录》的成书过程,参照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的记载,逐一展现两人赌书泼茶时的欢乐温馨、赵明诚临终之际的郑重嘱托以及李清照再嫁后遭受凌辱却不惜一切守护书稿等重要经历,并让李清照在暮年回顾生平时,与年轻时的赵明诚深情对视而莫逆于心。两人昔日收存的金石器物虽然已荡然无存,可《金石录》却历经劫火而留存至今,这既是赵、李两人深挚爱情的见证,又是李清照坚韧不屈精神的展现,更是文化传承绵延不衰的象征。
舞剧《李清照》在编排过程中秉持了严谨的创作态度,以坚实的史料文献为依据,再辅之以合理的虚构想象,并以明、暗两条线索相互穿插,彼此映衬。整部作品通过个人跌宕起伏的命运折射了整个时代波澜壮阔的巨变,借助舞蹈的独特语汇揭示出传统文化历久弥新的价值,成为“新国风”舞剧编排演出的出色呈现。
(杨焄,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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