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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5年:皇亲国戚为什么很难管?

2024-10-30 20: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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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5年,大宋景祐二年,大辽重熙四年。

今年的冬至前后,大宋和大辽的两位皇帝,宋仁宗和辽兴宗,几乎是同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大辽这边,是在农历十一月初五举行了“柴册礼”。这是辽朝的一个传统。主要的形式,就是用柴草搭起一个祭坛,举行完仪式,把这个大柴堆烧掉,让那冲天的火焰到天上和老天爷汇报。这个仪式是辽朝皇帝即位后必须要走的流程。只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圣宗、兴宗爷俩,因为他们即位的时候,都有皇太后摄政。所以现在算是亲政之后补办这个给老天爷汇报的手续。

大宋这边的仪式,叫“南郊祭祀”,是在十天后,农历十一月十五,也就是冬至日这一天,仁宗皇帝进行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南郊祭祀。宋朝的南郊祭祀,跟辽朝的柴册礼不一样,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隔三年都要举行一次。选在冬至这一天搞祭祀也是有讲究的。你想,冬至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冬至一过,白天就越来越长了,这就象征着阴阳转换、万物复苏嘛。

大宋的“南郊祭祀”在功能上也更多一些。皇帝的眼睛不仅要往上看,向老天爷报告;也要往下看,给天下臣民一些好处,比如,大赦天下,赏赐群臣什么的。

景祐二年的这次南郊祭祀,有一拨人拿到的好处特别多。他们中间有85个人被新任命为三品的武官,51个人被任命为四品的武官。因为人数实在是太多,皇帝在接见的时候,小一点的宫殿要站成几排,不然站不开。这拨人是宋朝的宗室子弟、皇族成员,老赵家的凤子龙孙。

这次给宗室的恩典,重点还不仅在于封官,而且是大大加快了他们升官的速度。按照这次立下的新规矩,现在升迁四次,比之前升十次得的官都大。一个宗室,只要升八次官,就能升到名义上的最高级别——节度使。什么概念?一个月俸禄400贯,一个月比宰相还要多拿100贯。所以你看,朝廷有的是乌纱帽,但是每顶乌纱帽后面还有实实在在的银子啊。宋仁宗对老赵家的亲戚这么一开恩,朝廷这部分的开支就增加了十倍。

就在这一年,宋仁宗还干了一件事,为老赵家的亲戚盖房子。因为人多,不够住了。

宋朝开国是在960年,那时候宗室成员也就几十个人,到现在过去了75年,三、四代人了啊,宗室成员已经达到几百人的规模。然后住房就成了问题。

那在哪儿盖新房呢?那个极尽奢华,然后又被一把火烧掉的玉清昭应宫吗?正好,现在烧成一片白地了,可以盖房子了。把散居在开封各处的宗室成员,归拢到一起,住在这个地方。仁宗皇帝还专门赐了个名字,叫“睦亲宅”。和睦的“睦”,亲近的“亲”。

景祐二年,如果看表面,老赵家的皇室一家人,就这么又升大官又住新房,红红火火、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是,皇家的事儿,往往又没有这么简单。所有这些礼物的背后,其实又都暗中标定了价格。这一年,我们就聊一聊皇帝和他的宗族的那些隐秘的心事。

宗室的难题

皇帝和宗室子弟之间关系,真是一言难尽。

表面上看,皇帝和宗室之间的关系必须得好。这既符合利益,也符合道德。

从利益上来讲,要巩固皇权,万一遇到事儿了,一家人多少是个帮手,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嘛。在王朝开创时期尤其如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比如唐高祖李渊起家的时候,所有能用得上的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当然都要用。虽然后来搞出了“玄武门之变”,但是创业之初,任何一份力量都要用上去,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王朝末路的时候呢?靠宗室的力量,也能多撑一段时间。明朝末年就很典型,1644年崇祯自杀之后,靠南明的各种王爷又帮明朝多撑了20年。

除了利益上的考量,还有道德上的原因。儒家伦理体系的基础是四个字:“爱有差等”。简单说就是,一个人应该对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兄弟最好,然后再一圈圈地向外扩散,感情一点点地降级。你身为皇帝,对本是同根生的宗室都不好,那还怎么做天下人的道德表率呢?

所以,宋朝皇帝在这一点上特别注意。比如仁宗的爸爸——宋真宗,就经常召见宗室子弟,一起喝喝酒,做做诗,射射箭,再给点赏赐,必须让外人看到:我们老赵一家人温情脉脉,其乐融融。

但是,所有人也心知肚明,这里面有一根高压线。就因为我也姓赵你也姓赵,这个血缘关系既是当今圣上的合法性来源,也可能点着这里面任何一个人野心的小火苗。你虽然没犯罪,但是你身上带着犯罪工具呢,不防着你,行吗?

这可不是瞎担心啊。一旦天下失序,这样的风险是随时会有的。你想,西汉末年,刘秀起兵反对王莽,最终建立了东汉,他之所以有号召力,不就是因为他姓刘吗?但是刘秀这个皇亲,最多也就能攀到汉景帝,那可是他的六世祖啊,也就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啊,离当时的正牌皇室其实非常非常远。刘秀还算近的,到了东汉末年的刘备,这可是又过了100多年。刘备能够打起复兴汉室的大旗,不也是因为他姓刘吗?而刘备的血缘也是只能追溯到西汉的汉景帝,那就更远得没边儿了,连到底多少代都说不清楚了。但就这么一个“刘”字,就这么大号召力。

宋朝也有这样的事。再过不到一百年,北宋灭亡的时候,就有这么一出。有一个人,叫赵子崧,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六世孙,当时宋朝皇帝都是太宗这一支的,所以他算是皇室中的远支。开封失守,赵子崧起兵勤王,后来,一听高宗赵构已经继位了,有了南宋,也没有争什么,就也投靠了赵构。看起来人畜无害吧?但是,赵构把他起兵的檄文拿来一看,其中有这么两句,“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艺祖就是指赵匡胤,他老人家开创了宋朝,怎么也得延续个上千年。接下来一句:“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你看,赵匡胤的六世孙,我,不就出生了吗?这“眇躬”两个字不是随便用的,通常都是帝王的自称。

赵构一看,这还得了?这野心暴露得也彻底了。你这不是起兵勤王,你这是自己想当那个王。于是找了个借口,把赵子崧贬到了广东南雄,让他死在了那个地方。

你看,帝王宗室,既可以是急需用人时的助力,也难免是国家危难时的乱源;既是皇帝用来表现人品的布告栏,也是和他暗中较劲的对手盘啊。如果你是宋朝的皇帝,看着眼前这么一大堆姓赵的,心情就很复杂:你们现在一个个看起来都乖得很,但是一有风吹草动,你们都是可以上场竞争皇位的种子选手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怕你真的作案,就怕你随身带着作案的工具。

那怎么办呢?

办法无非就是:一面是高官厚禄,一面是限制使用;一面是亲密无间,一面是严防死守。但是,这么说容易,毕竟只是抽象的原则,实际操作中是有很多难处的。

比如,宗室子弟的待遇高还是低?给低了,外人说闲话怎么办?给高了,财政压力太大怎么办?

多大范围算宗室?如果他们一通猛生,子子孙孙都姓赵,宗室群体过大怎么办?你说根据远近?出了五服都不管?OK,那不管的人,毕竟还姓赵,让他们自由谋生吗?如果做的事不体面,丢皇帝的脸吗?

让他们参加科举出来做官吗?当多大的官?什么类型的官?门槛应该比普通人高还是低?晋升速度是慢还是快?

让他们集中住在京城还是分散各地?住在京城,如果他们仗着皇家的势力祸乱朝政怎么办?住在地方,如果他们串通地方势力造反怎么办?集中居住?那如果被内外部的敌人一把包了饺子连锅端怎么办?后来靖康之乱,开封城破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吗?老赵家的近枝皇亲,除了康王后来的宋高宗赵构,几乎是一个没跑了啊。等等等等。你看,这都是政策执行中要考虑到的问题,非常复杂。

这一大串问题清单,可不只是宋朝遇到的问题,而是从先秦时代一直积累到现在的问题。这就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特点:有些老问题,每个朝代都要答题。做错了,下一个朝代会吸取教训,重来;做对了,也没啥好高兴的,因为会出现衍生的新问题,接着答题。

怎么处理宗室,就是这样的老问题。我们简单捋一捋——

最早重视宗室力量的是周朝。周天子在家里不动窝,把宗室子弟分封出去,一旦有事,宗室子弟带着各地的力量来帮忙,大家都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这样守望相助起来,天下不就稳了吗?

确实,这一稳就稳了好几百年,但是一个始料未及的情况出现了:时间一长,宗室之间的血缘关系就远了,情感联系也淡了,互相掐架也没有负罪感了。几百年过去,残酷的争霸战就开始了,周朝于是崩解。

紧接着的是秦朝,一看倒在血泊中的周朝,那得吸取教训啊,不能分封宗室啊,搞郡县制,中央直接管。再回头看一眼身边的这些宗室,养在身边也是个麻烦,要不都杀了吧?历史记载的秦始皇的弟弟就三个,秦始皇也就杀了三个。到了秦二世的时候,更干脆,几十个兄弟姐妹几乎都杀掉了。最后有一个兄弟公子高,说不麻烦你找借口了,我给我爹秦始皇殉葬行不行?秦二世高兴,说,那太行了,死吧,还赏赐给了公子高十万钱。

刚开始我读《史记》中的这些记载,觉得秦二世就是一个虐待狂。后来才知道,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有一段时间,兄弟当中有一人上位之后,有权力把其他兄弟全部杀掉。这居然是一条法律。你看,皇权处理宗室问题,是可以走到如此极端的。

好,秦朝之后是汉朝。汉朝面对的周朝和秦朝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知道那两条路都太极端,都不能走。经过汉代初年的一些波折,最后汉武帝搞出了一套有效的宗室管理制度。虽然对宗室也分封诸侯,但是管控得极其严密。简单说就是三条,推恩令、左官律和附益法。所谓“推恩令”,就是把诸侯的封地越分越小;所谓“左官律”,就是诸侯国的官,必须由中央来派;所谓“附益法”,就是不允许诸侯王跟地方官交往。这是一整套制度,把老刘家的宗室整得服服的。你就想,除了崛起于草莽的刘秀和刘备这些宗室远支,近支的宗室子弟哪有几个有影响力的?一个都没有。

你看,汉朝对付宗室的这一套已经很成功了,那是不是后人只需要抄作业就行了?也不是,历史会演化出新的变化,如果墨守成规,会带来惨痛教训的。

比如,曹魏就沿用了汉朝严管宗室的制度。其中,魏文帝曹丕是怎么折腾他弟弟曹植的?所谓七步成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已经成为著名的典故了。曹丕最后虽然没有杀掉曹植,但是曹植十年被改封了三个地方,因为分封的地方过于贫瘠,他甚至连吃饭、穿衣都保障不了。但是曹丕没想到,把宗室管死了,反倒便宜了那些大门阀士族,以至于司马懿他们家篡位的时候,曹魏宗室一点也没起到反抗的作用。

好了,现在轮到晋朝的司马家来处理历史经验了。他们看着老曹家的下场,太惨了,难免就会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还是自家人可靠啊。所以,晋武帝司马炎在称帝的第二天,就一口气封了27个宗室子弟为王。这些晋朝宗室,不仅分封,而且给实权;不仅给财权,也给军权;不仅在地方,也在中央当大官。现在,看谁还敢欺负我们司马家?

那你说,晋朝就不知道周朝的教训?不知道把宗室分封成诸侯,时间一长,兄弟们还是会打架?肯定知道啊。但是,毕竟周朝前后撑了800年呢,毕竟肉烂在锅里啊。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不能学汉朝和曹魏,防宗室子弟像防贼似的。

下面的事你知道了,哪用等几百年?晋朝建立20几年后,就爆发了骨肉相残的“八王之乱”。仅仅十几年时间,就把西晋王室几乎屠杀殆尽,直杀得人头滚滚,直杀到江山变色。

我们回头看看这一段:这个千年老问题,皇帝对宗室,到底是该用还是该防?从周朝到秦朝,从汉朝到晋朝,这个问题的答案像钟摆一样,在两个极端之间摆了两回。那后人是怎么借鉴这么沉重的教训的呢?

唐宋的解法

到了唐朝,宗室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不仅有前代的经验,还有近在眼前的血的教训啊:因为唐朝一开局,就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先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兄弟们自相残杀。然后就刹不住车了,李世民的儿子也自相残杀,接下来,是武则天对李唐宗室成员的残杀,再接下来,是李隆基对皇族的残杀,杀韦皇后、杀安乐公主、杀太平公主。

到唐玄宗李隆基登基为止,唐朝前面这一段,差不多一百年吧,要知道,那可是唐朝前期啊,一个朝代最好的时候啊,每一次政权交接,都要闹出血案。你想想,要是不能打破这个魔咒,李唐王室每天父子兄弟相见,都是什么气氛?这日子怎么往下过!?

那唐玄宗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核心就是两句话:明面上拉高地位,实际上压缩空间。

话说,唐玄宗本来是家里的老三,要不怎么后来宫里管他叫“三郎”呢,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但是因为在几次政变中功劳最大,所以还是当了皇帝。但与此同时也就欠了家里大哥一个天大的人情。大哥李成器在把太子位置让给他的时候,那话说得漂亮:“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要是平时,我这个嫡长子也就当皇帝了,现在是国家危难之际,皇帝的位子,该有功的人坐。

现在球就到了李隆基的脚下:你兄弟这么够意思,皇帝都让你当了,看你怎么对待你的兄弟?

李隆基做得可以的。对他的兄弟,尤其是让位给他的大哥李成器,嘘寒问暖,关照备至。大哥过生日,那就必须去他家,甚至住下就不走。每天都要给大哥赏赐东西,好酒好肉,络绎不绝。大哥当然也很识相,知道这不仅是兄弟间的事儿,也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所以,得了什么赏赐,也都写成目录,交给史官,一写就是好几百张纸,让天下后世看看我们兄弟俩这友爱的样子。

不仅行为要到位,外在形式也要到位。李隆基曾经做了一款超大号的被子,和一只超长的枕头,说我们兄弟将来要睡在一起。搞传播学的人都知道,你要想让一种观念流行,必须让这种观念视觉化,让普通人可以感知。在这个方面,李隆基无师自通,真是个天才。

李隆基还在自己的老宅,现在也是皇宫了,兴庆宫里造了一座楼,叫“花萼相辉楼”。你看这个楼名就有讲究了。花萼,就花托嘛,花朵最外面托住它的那一圈。《诗经》里面有一句,“棠棣之华,萼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就是用花萼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来比喻兄弟之间的情义。“花萼相辉楼”,就是说:来来来,看看这高楼,就好比你看见了我兄弟之间这互相辉映的感情啊。据说李隆基经常登上花萼相辉楼,听见几个兄弟在家里作乐起舞,要么赶紧把兄弟招上楼来,咱们要玩一起玩,要么就赶去兄弟家里,还是要玩一起玩。一时传为佳话。

哎,说到这里,不知道你意识到什么没有?这些兄弟们的宅子就在花萼相辉楼的楼下啊?对啊。既是便于兄弟互相关照,也便于兄弟互相监视啊。在刚才讲的这一大串温情故事里,其实也是有这么一层很残酷的底色的:皇帝对兄弟们这么好,荣华富贵都有了,但是荣华富贵,你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享用,至于职权和自由,那就不要想了。

李隆基对于宗室,作为个人,那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是作为政策制定者,那是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把螺丝一圈圈地拧紧。

简单举几个例子:开元13年之后,他让自己的子孙,集中居住在所谓的“十王宅”、“百孙院”,由宦官集中看押;至于太子嘛,也别出去住在东宫了,就住在我身边吧。 唐朝初年的时候,近支的宗室,还能放到外地去当官,唐玄宗开始,这事也收回来了,当王,你就在我跟前当王,免得你起什么糊涂心思。更重要的一点是,严禁朝臣和宗室来往,一旦发现,绝不宽恕。

不过,李隆基这个人高明就高明在,他处理问题的分寸把握得极好。比如说,他有个弟弟,叫李范,岐王。杜甫那首著名的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就是这个“岐王”。你一听就知道,这个岐王爱玩啊,不然怎么歌唱家李龟年老在他那里呢?唐玄宗的政策是,你可以玩,但是大臣不可以和你玩。只要大臣和岐王有私交,皇帝一律贬斥,但是他对这个弟弟岐王本人怎么样呢?该怎么好还是怎么好啊。皇帝还说呢,“这个兄弟情谊啊,是天性,我也不例外啊。那些大臣讨好我弟弟,是大臣的问题,我一丁点也不介意。”

你别觉得这是什么虚情假意啊。我读这一段的史料,感觉唐玄宗为中国古代的宗室管理制度,注入了一个全新的原则:对待宗室,不能再像以前的朝代,想用就用,想杀就杀。可以严管,可以不给实权,但是必须体面,必须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一片祥和之气。

我们今天看宋朝的宗室制度,其实就是从唐玄宗那里一脉相承下来的。这也是中国古代制度演化的一个特点:对于一个难题,刚开始是往两个极端去尝试,等找到一条中道,订立了制度框架,那接下来就完善这个框架的细节。宋朝皇帝就是接着在唐玄宗的框架里不断优化。

前面我们说到,就在1035这一年,宋仁宗在玉清昭应宫的旧址上建设“睦亲宅”,是不是看到了唐玄宗“花萼相辉楼”和“十王宅”、“百孙院”的影子?既有笼络,也有监管,两层意思都在里面。后来这在北宋就成了定制了。宗室近支都要聚居大宅,而且要由皇帝赐宅名。什么“睦亲宅”、“广亲宅”、“亲贤宅”、“棣华宅”、“蕃衍宅”等等。

这是把唐玄宗的做法制度化。也有更加强化的部分。

比如,唐代的皇子,一般都要封亲王,亲王死了,选一个儿子继续当亲王,其余的儿子要降等,当郡王什么的。到了宋代呢,大规矩没变,但是皇子很少上来就封王的,往往是从很低级的爵位开始,最终的结果就是,宋代封王的数量明显要少。皇子即使封了王,一般也不往下传,及身而止。皇子的后代,要从很低级的官做起。家庭如今像职场,荣华富贵靠奋斗。

还有,就是亲王的班底问题。在唐代,一个亲王的属官,能达到上千人,如果是太子的东宫,那更是好几千人。要不怎么李世民只靠自己秦王府的班底就能发起一场政变呢?到了宋代,这些官职的名目虽然还在,但是经常没人。即使是太子,身边也就是很潦草的几个人。南宋的时候,大儒朱熹就说嘛:咱们大宋太子的官属,也太马虎、太简单了。过去,怎么也得找点贤德的人陪着太子,现在好了,就找几个底层的机灵点的武官,还有几个教书匠。这也差太远了。

还有,宋朝在大臣结交宗室这事上,非常敏感。敏感到什么程度?不是你们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就惩罚,而是捕风捉影的小事,就可以拿来陷害人。

这一年,景祐二年,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大臣想陷害宰相吕夷简,就告发吕夷简和一位亲王有私交。什么证据呢?说吕夷简为这个亲王门下的一个和尚开后门,让他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候补的僧官。这种僧官,其实没有什么权力。就这么个破事,到了宋仁宗这儿,也是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结果,乌龙了:陷害吕夷简的这位大臣忘了,这个和尚当僧官的文件是他自己签发的,那两天吕夷简正好请假不在。

就连欧阳修这种什么事都上纲上线的人,也觉得无所谓,小事一桩嘛。但是你看,要不是后来出了乌龙,就这么一件小事,就可能触动皇帝的底线,宰相吕夷简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后来,姓赵的宗亲和朝廷的大臣,虽然都同住在开封城里,但完全不打交道,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宋仁宗嘉祐年间,皇帝向宰相韩琦问宗室的情况,韩琦的直截了当地回答:“宗室不接外人,臣等不知啊”。

从结果来看,宋代对宗亲的管理,成效是不错的。今天我们说的是1035年。两年前,1033年,北宋的大理学家程颐出生了。多年之后,他对北宋的治理成绩有一段总结性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大宋朝啊,有五件事是超越古今的。第一桩,百年无内乱。第二件,连续一百年四个皇帝都很棒。这说的就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这四位。第三件,我们太祖当皇帝那天,没有战乱没有屠杀,连街上的商店都没关门。所谓“受命之日,市不易肆”,开局很仁慈。第四件,连续一百年都没有诛杀大臣。第五件,对待夷狄非常诚恳。你听听,这第一件,百年无内乱,尤其没有皇室宗亲内部的大乱斗,确实很罕见,这份成绩很了不起啊。

世间安得双全法

这期节目,我们讲了宋朝的宗室管理制度。你会发现,同样一个挑战,在中国历史上,这个朝代试试这个方法,那个朝代试试那个方法,一步步地优化,只要时间够长,总能找到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这就是中国历史的独特之处:又长又连续。自从秦朝建立皇帝制度之后,所谓“百代皆行秦政法”,古代社会的基本制度框架就定型了。上有专制的皇帝、下有编户齐民的底层、外有官僚政治体系、内有儒家意识形态。看上去这些东西,两千年来一以贯之。那你说,历史是不是就像有些人说的,原地兜圈子,三百年一循环呢?其实,这更像是一个能控制变量的实验室,社会基本模型是基本不变,但各种制度的创新研发却始终没有停止。

这也带来了中国人的一种非常独特的思维方式。我们面对当下的一个情境,是不会局限在当下的。我们总是会想,这个情境在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如果出现过,别人会不会也知道?他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想,也间接地决定了我会怎么做。

举个例子,当年宋太宗立真宗为太子,民间反应很热烈,大家见到太子,都说,哟哟哟,不错,是个能做皇帝的样子,真社稷之主也。太宗一听这个就不干了,把寇准叫来问,你评评理,天下人都觉得太子好,那天下还有我的位置吗?寇准赶紧一通劝:那还不是因为您挑选得好吗?才有这么好的太子啊。哎,话说到这儿,太宗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我当年第一次看到这则史料的时候觉得,这个太宗真是小心眼,你自己的亲儿子,你亲手封的太子,有必要这么争风吃醋吗?后来渐渐就明白了,太宗发火的那一刻,脑子里装的是啥?绝不仅仅是当下的这父子二人,而是自古至今所有父子相残的故事啊。他会想到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儿子声望高了,有自己的班底了,会不会逼老子退位?他会想到唐肃宗李亨,一旦天下有变,儿子声望高了,会不会自立门户,自己只好去当太上皇?他甚至会想到后梁太祖朱温,在寝宫里,被急于继位的儿子派人活活刺死。

别忘了,宋太宗是天天看书的人,“开卷有益”这句成语就是他发明的,他能不知道这些事吗?既然知道这些事,你让他对一个有声望的太子怎么放心?所以你看,中国人处理事情,往往是有无数的先例和前辈站在当场的。所有时光都在此刻,此刻即是所有时光。

所以,中国古代历史,是一部由各种各样的“教训”主导的历史。殷商灭亡了,于是就有一个词,叫“殷鉴”,咱得吸取殷商的教训啊。秦朝灭亡了,于是就有了一个词,叫“过秦”,汉朝人天天检讨秦朝的过失。“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隋朝灭亡了,整个唐朝前期,君臣对话,动不动就拿隋朝说事儿。古代历史就像是一个大型软件,基本框架不变,但是程序员每天趴在上面修BUG。

那你说这么吸取教训,惩前毖后,有没有用呢?有用,也没用。

说它有用,是因为制度的演进确实越来越严密,很多前朝解决不了的问题,后来解决得越来越好。比如我们今天讲的宗室管理制度,宋朝已经解决得不错了,后面的清朝其实解决得更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总是会看得更远一些。

说它没用,是因为历史总在往前演化。用一个办法堵了上一个漏洞,往往正是这个办法导致了下一个漏洞。比如宋朝,几乎是完美地解决了地方作乱、军人乱政的问题,但也顺便限制住了自己的武力值,结果宋朝两次亡于外患。更要命的情况是:堵上一个漏洞,下一个漏洞从一个想也没想过的地方冒出来了。比如,我们说清朝把宗室的问题解决得非常好,但是,接下来连皇帝都没有了,哪还有宗室?

美国政治学家福山提出过一个概念:“历史终结论”。中国人是不会信这个的。因为中国人几千年来见惯了这种事:看起来问题全部解决了,没想到新问题又从新地方冒出来。历史怎么会终结?历史车轮永远滚滚向前。

那你说,既然制度改进也没什么用,我们今天聊宗室管理制度的演进,还能有什么启发呢?

有啊。对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启发:凡事都不要被表面的矛盾迷惑,不要觉得只能在两难中二选一,假以时日,总能找到一个能兼顾两端的解决方案。

就拿我们今天的这个话题来说,皇帝对待宗室,一般我们都会这样问:到底是用起来好?还是管起来好呢?这么一问,马上就是两大组利弊分析,都有好处,也都有问题。决策者只好在两个极端之间做艰难的选择。

但是你发现,没必要这样想问题。

从唐玄宗开始,就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能不能够在善待宗室,一家人和睦相处的基础上,又能避免宗室带来的问题?今天节目听完了,你会发现这个问题是有解的。从唐朝到宋朝,真的就完成了这项制度建设。

后来的清朝人继续追问,我能不能既把宗室用起来,让他们发挥很大的作用,又不会威胁皇权?你看,又是一个看起来很矛盾的任务,但是清朝真的又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直到晚清,还是冒出来恭亲王奕䜣这样的皇族能臣。

再举一个例子,到底是立太子好呢?还是不立太子好呢?立太子,容易让朝臣过早地站队攀附,威胁现在的皇帝;不立太子,又容易动摇国本,导致政权交接出风险。你看,矛盾吧?还是清朝人,康熙皇帝被逼无奈,搞出来一个“秘密建储”的制度。太子立了,可以避免继位危机,名字放在“正大光明匾”后面的盒子里了嘛。但是又没人知道太子是谁,这就又避免了太子对皇帝的威胁。多好!你看,鱼和熊掌兼得的解决方案,是存在的。

在现在的职场上,有些人觉得,既要这个,也要那个,好像就是老板和甲方的无理要求。

我不想替老板和甲方辩解,但是我讲一个体会:“既要也要”,是逼自己找到创新之路的一个非常好的思维方法。这一招,是北京十一学校的老校长李希贵教给我的。

他说,人间到处是两难,只要是两难,你放心,两头就都不是出路。因为不管怎么选,都一定有明显且沉重的代价嘛。那出路在哪里?出路只在正中间,也就是“既要也要”。

举个例子:一个中学要不要统一穿校服?统一了,众口难调,不见得每一个学生都喜欢这个款式。不统一,影响学生建立对学校和集体的归属感,也容易引发年轻人在服装上的攀比。你看,这是不是两难?

北京十一学校的方法是“既要也要”:既要统一,也要让每个学生有的选。看起来不可能的事儿,其实就一层窗户纸:十一学校有很多款校服,都是标准校服,学生每天上学,想穿哪款穿哪款。

他们过程中的操作也很有意思:首先,校方委托设计公司设计款式。同时,学生也可以推荐款式。然后,学生组成一个委员会来评审,有否决权,可以淘汰他们不喜欢的。再然后,由教师和家长的委员会来评审,他们也只有否决权,可以淘汰大人不喜欢的。最后留下的款式,就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你看,“既要也要”是不是就实现了?

再举一个例子,学校里要不要开表彰会?不开,优秀的教师学生得不到鼓励;开了,对没有被表彰的人就是一种打击。李希贵校长讲过一句话:我们需要防止的是,在组织系统中表现优异的人往往是以其他一些人一败涂地为代价的 ;我们一定要注意在启动了一些学生油门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同时踩到了另一些学生的刹车。你看,是不是两难?

其实,只要认真想,总能想出来办法。北京十一学校体系的各种大大小小的表彰会,比如你技术、艺术、体育比赛获了奖,那么就在这个技术“车间”、在艺术场景中、在体育赛事的赛场为你、团队,及相关人颁奖;如果是大奖,比如学生的“年度学生奖”、教师的“功勋奖”,那也不搞全校的、全年级的表彰会,不让这些人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接过奖杯,而是邀请这些获奖者的家人、亲人,他最愿意邀请的人,聚在一起,共同见证年度学生或者功勋教师的高光时刻。你看,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想,总会有。

据说有一个和尚爱上了一个姑娘,作诗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恩,好好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想出办法的那一天,就是你知道世界上居然有的国家,佛教徒是可以结婚的。比如日本的日莲宗、净土真宗和曹洞宗,韩国的太古宗。这个时候,你的世界是不是因此为之一宽?

好,这就是《文明之旅》在1035年这一站聊的内容,我们1036年再见!

参考文献: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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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欧阳修、宋祁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元)脱脱等撰:《辽史》,中华书局,197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宋)程颢、(宋)程颐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

(宋)司马光著,邓广铭等校:《涑水记闻》,中华书局,1989年。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宋)李心传撰,徐规点校:《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华书局,2000年。

(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

(元)马端临撰:《文献通考》,中华书局,2011年。

[美]贾志扬著,赵冬梅译:《天潢贵胄:宋代宗室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

张邦炜:《宋代对宗室的防范》,《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

杜家骥:《清代宗室分封制述论》,《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4期。

景有泉等:《西晋“八王之乱”爆发原因研究述要》,《中国史研究动态》1997年第5期。

晁福林:《试论宗法制的几个问题》,《学习与探索》1999年第4期。

王永平:《曹魏苛禁宗室政策之考论》,《许昌师专学报》2001年第3期。

何兆泉:《宋代宗室研究》,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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