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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苏门答腊的棕榈园里有多个疑问|三明治

2024-10-31 11: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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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昀乔Lily

我今年年初搬到新加坡,目前从事生物柴油相关的贸易工作。人在新加坡,受到地理位置的影响,我对东南亚的关注比较多。一次偶然的机会了解到印尼出口生物柴油原料之一的棕榈油厂废水,我开始和印尼的生产厂家有了一些接触,中间频频有厂商邀请我去印尼参观。我自己心知这个产品质量差异比较大,和印尼人做生意也需要小心谨慎,看过工厂对本地情况会更加了解。七月初,我和老板提交了行程,开始了在苏门答腊两周的参访。

飞机徐徐降落在印尼苏门答腊岛的巨港市。印尼的许多城市很有意思,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似乎没什么共通之处。有时中国客户提及印尼城市的中文名字,让我时常对不上号,比如西加里曼丹岛的Pontianak,中文名是坤甸;爪哇岛中南部的Yogyakarta,中文名是日惹。毫无疑问的是,这些名字比起简单音译,为外来游客带来了一些无尽的幻想。

我在巨港安佩拉大桥旁的海鲜大排档见到Jerry,我此行拜访的棕榈酸化油的供货商之一。他个子不高,人胖胖的,显得有点憨厚。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银链子,手上戴着扎眼的黑宝石戒指,让我不由得疑惑是否印尼的某些潮流和中国类似。他的英语带着典型东南亚人说话的腔调。和他一同来的是负责工厂其他部分业务的同事,五个男孩子年纪相仿,说是同事,他们更像是一起打拼的兄弟。

Jerry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问我想吃什么菜。他点了一桌子海鲜,也许是为了震撼一下我这个外国人,有一道菜是点燃锡纸,火苗在上面乱窜,烧了起来,随后慢慢熄灭。揭开真面目:下面原来是烧鸡!光用几道菜来镇住外国人对于Jerry来说显然是不够的,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河上的安佩拉大桥。傍晚夜色漆黑,巨港城市的灯光并不如新加坡这样的大城市那样繁多,反倒显得大桥更加耀眼起来。这样的跨河大桥,我在中国见得多了,看着倒也不新奇。为了给他捧场,我笑着说道:“这个设计还挺像长江大桥的。”安佩拉大桥旁零零星星有些小房子,河上偶有小船驶过。巨港的夜晚,微风从河边吹来,竟有些惬意的味道。

Jerry和许多印尼年轻人一样,受益于印尼丰富的自然资源,做起了加工厂的业务。印尼地处热带,有丰富的棕榈树资源,每年出口大量的棕榈油。随着欧洲对于新能源的关注,欧盟出台了生物柴油的法案,规定柴油中掺合一定数量的生物柴油。生物柴油是通过加工废料生产的柴油,根据废料的不同来源有不同等级的减排。在这些废料列表之中,棕榈油废水是其中一项。棕榈油工厂加工过程会产生很多废水,废水经过净化提纯作为生产生物柴油的原料。

第二天一大早,Jerry的同事开车接我去工厂。苏门答腊的交通并不发达,下了高速便进入一段颠簸的土路。蜿蜒了一个多小时,蓝色的厂房棚顶映入眼帘。印尼的工厂大多是半开放的,零零散散几根支架撑起棚顶。

一下车,扑面而来棕榈果的酸臭味。Jerry戏称,“闻一下,这是财富的味道。”对于资源出口型国家来讲,一切可以出售的资源都是财富吧。水泥地上堆满了红色的棕榈果,走近一看,大多果子已经有些发黑了。再往里走,瓶瓶罐罐的锅炉和错综复杂的管道构成了工厂的主体。锅炉的热气让苏门答腊的夏天更显得炎热。

在来印尼之前,我有所耳闻,印尼出口的大多数棕榈厂废水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废水,废水质量太差,很难再次利用。当地发明出了一种新玩法:工厂买来质量不太好或者放置有些久的果子,这样的果子通常酸度比较高,压榨过后生产出棕榈酸化油,他们出口棕榈酸化油作为生物柴油的原料。进入欧盟的棕榈油厂废水需要经过ISCC认证。ISCC认证是世界各地的企业向欧盟市场销售生物质和生物燃料的通行证。ISCC认证的是棕榈油厂废水,而实际产品大多是棕榈酸化油。

在到来之前,我也查阅过一些资料。前几年,生物柴油市场热火朝天,棕榈酸化油自然利润颇丰。像Jerry这样的年轻人闻到了钱味儿,争先恐后在苏门答腊岛建起了工厂。现在整个岛上大大小小的工厂少说也有几十家,工厂的产能渐渐比酸果供应还要大。厂家之间也开始了酸果的争夺战。一度酸果的价格高于正常果子的价格(正常的果子农民卖给做棕榈油的工厂)。这样的行情在新能源热潮驱动下的废料市场并不少见,在印尼,废弃食用油价格也曾一度高于正常食用油。

我们原来在棉兰做,但是棉兰大城市嘛,靠近港口,竞争激烈,果子的质量也不好。“Jerry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他向我展示了一个视频:农民把树上摘下来的棕榈果泡到水里,“这是洗衣粉泡过的水,这样果子就会更快坏掉,他们就能拿去卖钱了。”

虽然Jerry的英语带着厚重的东南亚口音,我还是确信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也太畸形了吧!现在坏的东西甚至比好的东西还值钱了!”

听到Jerry讲述农民如何故意用洗衣粉泡果子,我的内心感到震惊与迷惑。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对这个行业已有深刻了解,但现在,这一切的逻辑似乎被颠覆了。我无法想象,原来在这条供应链的每个环节中,背后都有如此多的妥协和扭曲。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问题:这真的是我们推动绿色能源的初衷吗?

生物柴油市场是政策导向的市场,强制的碳减排让植物质废料成为刚需。虽然清楚这样的道理,看到在现实中发生还是让我心下诧异。这样的视频对于Jerry来讲已是司空见惯,毕竟他也是每个月要去从农民手中抢果子的厂长。他憨厚地一笑,对我说,“别担心,这样榨出来的油虽然质量没那么好,但也可以的。”我掩饰住自己的诧异,让我感到更加震惊的是这条供应链从上到下所有人皆是这个产业的一环。他们早已习惯个中种种,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锅炉旁热气腾腾,工人仍穿着长袖长裤在做工。他们的肤色稍黑,看起来更像是印尼人长相,而非本地华人。Jerry的工厂刚刚竣工,工人们还在厂房旁边填压土地,似乎是为了让道路看起来更平整一点。远处的木制结构房屋中,年轻女人正在煮饭。

看着这座工厂,我突然意识到欧洲的新能源政策不仅改变了这些农民和厂商的命运,也改变了我自己。我以为自己在推动一个更环保的未来,然而,Jerry和他的工人们正承受着政策变动带来的压力与不确定性。这样的“绿色”是否真正可持续?这是否真的是解决气候变化的答案?

“这样一个工厂,投资要多少呀?”我好奇地问,这边的工厂看起来和国内的工厂可太不一样了,更像是农村里的一个作坊,也没有告示牌指导安全作业,想必印尼政府没有强制落实相关的规定。

Jerry在手机算了起来,他把印尼盾转换成美金,“两百万美金吧!加上地的费用。”他骄傲地补充道,“我们工厂的设备是我们自己造的,不是从中国进口的,便宜多了。而且坏了不需要再找中国那边过来修。”他招呼过来他的一位同事,“他就是我们的工程师。”

“哇!你们是买来中国的机器拆开研究了一下吗?”想不到印尼华人也把中国人的精髓学了过去。

Jerry和工程师同事用印尼语讲了几句话。本地华人互相交流,会在印尼语之中掺杂一些潮州和客家方言,他们的语言别有特色。我听着,总感觉有一点福建口音,仔细一听,似乎又是印尼语。现在的印尼相比苏哈托时期,排华已经不再那么严重。华人可以在学校学习中文,也可以拥有华人姓氏。当年排华政策留下的影子似乎还在。Jerry他们喜欢刷Tiktok,在上面看翻译成印尼语的中国人拍的小视频,会在微信铃声用五花八门的中文歌,他们并不会说华文,离中国文化也相去甚远。

我们在工厂绕了一圈,到工厂办公室里坐下了。办公室的桌子上摆了一些米饼,苍蝇围着米饼团团转。

相比外面的工厂,办公室显得格外舒适宜人,空调的冷气开得十足,仿佛外面的太阳也没有那么刺眼了。工厂后面是一望无尽的绿色,我们一路上大多时间眼前都是这样的景色。棕榈树高大茂盛,形状宛如一个遮天雨伞,从小在北方生活的我极少见到这么高的树木。有时,路边偶遇农民在树下午睡,树叶零零散散遮挡住了阳光,树下是一隅安宁,宛如他们的避风港。棕榈树对于印尼来说,不仅仅提供了乘凉的港湾,也为这个国家带来了更多财富。

印尼是世界上最大的棕榈油生产国和出口国,棕榈油产业为印尼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根据印尼棕榈油种植者协会的数据,2021年印尼的棕榈油出口收入达到了约300亿美元,占该国总出口收入的约12%,印尼占全球棕榈油市场约60%的份额。印尼政府通过对棕榈油出口征税和其他相关产业的税收,获得了大量的财政收入。2021年通过棕榈油产业相关的税收收入超过了15亿美元。

依靠资源就像是靠天吃饭,2024年受到棕榈树老化和天气的影响,棕榈果产量减少,工厂之间更开始了抢果子大战。Jerry抱怨说,棉兰(苏门答腊北部)的果子价格太高,开工厂几乎赚不到钱,他跑到了巨港(苏门答腊中部),竞争稍小一些。棉兰靠近码头,做棕榈酸化油的厂子在那边最先开起来,竞争愈来愈激烈,果子价格也越来越高。后来者瞄准了棉兰南方的小城市,比如巨港和楠榜,那边工厂少,买果子的人也少,果子价格自然便宜。

有意思的是,关于棕榈果为何减产这件事,大家众说纷纭。有人说今年雨水太多,有人说今年雨水太少,雨水多少这一个事实性极强的叙述,每个供应商嘴里讲出来竟然都不一样,让我觉得印尼这个地方的一切充斥着扑朔迷离。

棕榈果出油率下降加上棕榈果减产,对于工厂宛如雪上加霜。

“出油率下降是因为农民用洗衣粉泡吗?”我好奇地推测。

“应该是这样,果子的质量也没有之前好了,现在到了棕榈树老化的周期。”Jerry在胖胖的指尖点燃一根烟,解释道。“下个月印尼政府可能要加关税,你觉得如果棕榈酸化油价格涨很多,大家还会继续买吗?”

“买还是会买的,但可能会找其他便宜货。”我含糊地说。许多像Jerry这样的本土厂商对于外国市场了解不多,大多数时候依赖于我提供的信息。

Jerry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在空中。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可能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在作祟。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眼神却游离在远处。“税收压力越来越大,”他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奈和疲惫。他像是在努力保持乐观,但我能看出他心里的不安。此时,我突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在政策和市场夹缝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新能源政策的荒谬之处就在于,它与市场需求供给无关,大家被政策推着走,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即使它是昂贵的,或是反市场逻辑的。每当政策改变,在市场皆会掀起一阵波澜,几番洗牌之后,形成新的格局。我没有告诉Jerry的是,中国不仅仅用棕榈酸化油来生产生物柴油,也用它来掺混废弃食用油而后出口。废弃食用油是生物柴油的一种原料,欧洲和美国常年从中国采购原料,在本国生产生物柴油。棕榈酸化油价格相比废弃食用油要低一些,有些工厂进口棕榈酸化油,通过一些手段把这些油贴上废弃食用油的标签,进行出口,从中赚一些差价。若是棕榈酸化油变贵了,大家会把眼光放向别处,另辟蹊径,找一些其他的便宜油来掺混。

不想打击他的热情,我没有把事情的原委全部道来。

“我不理解我们的政府为什么对于棕榈资源如此保护,一而再地加税,现在要加到棕榈酸化油头上来了!”Jerry不满地抱怨。烟雾仿佛他的焦虑与忧愁,在空气中兜圈,怎么也挥散不去。印尼政府对于棕榈食用油也有高额关税,对于他们来说,外国买家像是在抢夺他们土地上的宝贝,而他们又不得不依靠外国买家的金钱运转国家。外国买家对于棕榈产品,也保持着疑虑的态度。欧盟新近出台了《反森林毁灭法案》,对于包含棕榈油相关的多项产品提出新的认证手续,保证该产品的生产耕地不破坏森林保护。

我很想问他对于农民弄坏果子的种种行为作何感想,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看着他嘴里烟雾缭绕,粗粗的眉毛皱在一起,在办公室的空调下脸上依然生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我心知他在纠结的是加税对于价格和后续销售的影响,而非这个产品本身是否环保和它越来越匪夷所思的发展方向。

在艳阳高照的正午,我们离开工厂。我从车窗看向工厂,工人们的身影慢慢变小,仿佛一粒掉到沥青路的水珠,在高温下慢慢炙烤挥发。

Jerry招呼我去市区吃巴东菜。巴东菜有点像是自助餐,服务员们把一叠叠蒙着保鲜膜的菜肴端到桌上,最后只算打开的菜的价格结账。和昨晚的大排档气氛截然不同,吃巴东菜更像是在酒家吃饭。

不一会儿,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有香辣浓郁的巴东牛肉,金黄诱人的烤鸡,香气扑鼻的沙爹肉串等等,令人垂涎欲滴。Jerry和他的同事熟练地撕开盘子上覆盖的保鲜膜,我依然不太习惯用手吃饭,成了全桌唯一用筷子的人。在新加坡只有吃印度多萨我会用手,多萨着实和中国的烙饼有几分类似,用手吃着对我来说不太奇怪。用手吃菜饭这件事,来了苏门答腊几日,我仍然没有尝试的打算。

Jerry在巨港做生意,家在棉兰,从小也在棉兰长大。棉兰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北部的一个重要城市,作为北苏门答腊省的省会,棉兰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城市,主要居住着马来人、华人、爪哇人和巴塔克人等族群。棉兰的宗教文化多样,各类庙宇、清真寺和教堂随处可见,多元信仰和谐共存。这边靠近重要码头,大大小小工厂林立。棉兰距离新加坡飞机只有一个小时, 在地图上看,比印尼首都雅加达到新加坡还要近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地理位置近的原因,棉兰人对于新加坡常常有诸多好奇。和我之前遇到的许多棉兰人一样,Jerry问起新加坡的房价。他说,在新加坡政府对外国人购房加征印花税以前,有不少棉兰人在新加坡买房。

“等我结婚以后,也许我会搬到新加坡去。”Jerry高兴地说,他的三根手指弯成像是勺子一般的形状,抓起一撮椰浆饭,放入口中。

“这样!你什么时候结婚呀?”我对于印尼人的话始终保持着怀疑精神,同时仍然对谈话保持好奇。

“今年十一月份,如果你有空的话,也许我会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听闻他结婚的消息,我忽然意识到抛开这个棕榈油工厂,他和我们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慢慢长大,在巨港的夜晚吹着海风喝啤酒,面朝红色大桥;在午后从工厂回城的路上,被仁当牛肉的气味吸引,停靠在巴东菜馆;梦想着离开家乡,搬到附近他认为更发达的邻国,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异乡人。我们每个渺小的个体,生活中的琐事早已是重担,环保和碳排放这样宏大的字眼,成为手机屏幕和油墨书纸张上好看的陪衬,纵然被精心雕花,难免被普通人的日常慢慢抹去,无暇顾及。那一刻,我觉得外面的棕榈树园,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人类精心打造的叙事,逐渐变得荒谬。将森林转化为种植园环保吗?将废油从一个国家拉到另一个国家,制造成柴油再出口环保吗?我们是这个叙事之中的小小一环,而只顾好自己眼前这小小一环,便已经耗费了我们太多力气。

巴东菜每碟子虽小,一碟一碟吃下来,也大致饱了。这餐结束,我将启程继续向北,参访其他的棕榈酸化油工厂。Jerry安排了他的同事送我去机场。我们在餐厅门口道别,Jerry客套地邀请我下次再来,我知道下次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

车子在棕榈树间的沥青路上前进,每棵棕榈树大致都是一样的高度,一样的绿叶形状,辨不出分别,被我们甩在身后。我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作为一个在全球贸易中扮演角色的参与者,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立场。在经历了这些亲眼所见的现实之后,我还能继续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吗?未来的职业选择是否依旧会如此轻松?这一切让我开始思考:我们究竟在为谁服务,又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下次再见时,不知道棕榈树的未来和环保的未来,又在人类历史的哪个位置呢?

写作手记

从印尼回来已经数月有余,我依然想念那片土地上热情淳朴的人和茂密连绵的棕榈树林。

原标题:《我站在苏门答腊的棕榈园里有多个疑问|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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