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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e Alivon苏善书:从巴黎1900到上海
2015年起生活在中国的皮埃尔·阿里冯(Pierre Alivon)顶着“苏善书”的中国名字行走大江南北,该名取自苏东坡。他是个典型的法国人,但又不尽然。他戴着圆框眼镜,圆眼睛扑闪着机敏和好奇,细密的触角不懈地感知各国风貌,评点着各地风土人情,尤其是,比对中国和法国。他的表达简洁、有力,诸如“法国人就是自我,中国人更注重家庭责任感”,“中国人很欢迎外国人,热情好客,满面微笑,法国人则相反,我在中国得到更多的关爱“,“在中国我们很安全,手机放在外面不怕丢,回巴黎要适应提防小偷”,“自由不是普世价值,每个国家对于自由的教育不同,但生态保护是普世价值“,“印度民主可糟糕了”……说着说着,摆一个手势,吐一下舌头,发出一种语气词,一切尽在不言中,周身的气场散发了一股诙谐的气息。
他在中国忙着拍摄各大城市景致,看他的作品,想见其人,果真如出一辙。他打开自己的IPAD,翻开相册,蹦出的是奇想和巧思,他对城市历史文化乃至于当下的感受跃然图上。拍摄巴黎,他把街景的过去和现在放在一起,在这座历史感绵延的城市,陈旧的气息能够延伸到当下,与今天无缝对接,仿佛百年来时间停止了脚步;拍摄上海,他让在历史中泛黄的法国人身影走在百年后的上海街头,故人的笑颜仿佛还能在异国的风景感染之下绽放,引人遐想时间和地域的间隔将引向怎样的文化差异和碰撞;他还把巴黎和上海的建筑景致拼贴融合在一起,既自然地严丝合缝,不像横跨两个国度,又陌异得近乎科幻,油然而生另一腔怀旧风情……时空交错之间,旧人今人笑,回故地,藏在画面背后的是苏善书多年来纵横各地的足迹,当下的生命体验透过新旧夹杂的视角涌现,竟让人想见他正瞪大眼睛、调皮地微笑着邀请你走入他的世界。
我们有一群人正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漫步,前往蒙索公园,我将他们的场景融入了卢浮宫的金字塔中。这创造了一种复古未来主义的场景,就像他们在一个太空船里。卢浮宫的金字塔由玻璃和金属构成,位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拿破仑庭院的中央。它是博物馆的主入,由中美建筑师贝聿铭设计。
《生活》:为什么你把巴黎作为拍摄对象?
苏善书:巴黎,这座永恒的城市,其建筑在百年以上的时间里保留了昔日的魅力,营造出独特的浪漫氛围。这一历史背景与城市设施的现代性形成了美妙的对比,和谐地融合了过去的建筑遗产与今天的创新。
《生活》:你怎么找到这些巴黎的照片?如何筛选?
苏善书:我在拍卖会和收藏家处获得了这些照片。我首先购买了玻璃板上的银盐负片。我精心挑选了捕捉生活场景的图像,同时保留了那个时代的怀旧氛围。每张照片都经过修复,以恢复其原始质量。
有两种摄影概念。第一种是在一个从左到右的拼贴中将过去和现在对应起来,当我们阅读的时候,两段时间融合在一起。第二种概念是将1900年拍摄的照⽚与今天在同⼀地点拍摄的照片叠加在一起,创造出一张包含昨天和今天元素的单一图像。
《生活》:你挑选出来的巴黎地点如何代表了巴黎的特点?
苏善书:巴黎就像一本古老的书,每一个建筑和文化时期都在法国的建筑和文学中留下了印记,展现了不断被人类创造力重新定义的现代性。巴黎今天的最大转变发生在1900年,正值世界博览会期间。这次博览会是巴黎举办过的最大规模的展览,在六个月内吸引了近5000万名游客,展出了83,000个展品,以及数十个各具奇观的建筑。巴黎人首次见到了诸如亚历山大三世桥和大皇宫这样的标志性建筑,还有其他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展馆。
在奥斯曼之前,巴黎的建筑历史丰富多彩,涵盖了多个世纪的各种建筑风格。这些风格反映了塑造这座城市的文化和时代的影响。虽然奥斯曼对巴黎进行了重大改造,但许多珍贵的前奥斯曼时期建筑和元素仍然存在,提供了对光明之城建筑历史的迷人视角。
我非常喜欢这张重组的照片,其中一条俯瞰外滩的上海街道与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埃菲尔铁塔图像结合在一起。照片中的两位青少年,姐弟俩,展示了深情的默契,唤起了中法友谊和以家庭为中心的共同文化遗产
《生活》:你如何选择人物,让他们与过去的视角平行并置?
苏善书:这些影像拼贴是经过细致工作的成果,旨在寻找19世纪末女性的另一面。为找到突出当时女性的摄影板,捕捉到可能是100多年前的视角,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它们展现了19世纪末一位匿名摄影师对其同时代女性的观察。接下来我开始了对这些照片的数字化和清理工作,随后寻找2000年代的“镜像”或“对立面”。我的目的在于引发观众对女性演变的思考,从19世纪末的城市女性到21世纪初的城市女性。为了融合这些照片,必须找到相互呼应的图像,以协调她们的对称性和生活环境的差异,排列照片的消失线,并为整体赋予独特的光辉。
《生活》:为什么对巴黎的现在和过去的对比感兴趣?
苏善书:我感兴趣的是保护我们文化历史的遗产和记忆,特别是那些对法国文化尤其是巴黎的光辉做出贡献的艺术家、哲学家、建筑师等人。我的工作旨在用更现代的语言传承这一遗产,以保持我们的文化记忆的生动。我们必须记住,文化多样性使我们能够生活在一个充满团结和相互理解的世界里。
比较拍摄于同一条街道的照片会显得过于简单和局限,尤其是巴黎的建筑,其作为19世纪照片的背景,几乎没有变化。这系列作品的目标是引发对时间和空间的深思。它并不是将1900年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巴黎女性与2024年的女性进行简单对比,而是将两位世界公民及其各自的世界进行对比。
结果呢?一位戴帽的女士与一位跑步者以及一些美国女性的购物生活交织在一起;124年前在报摊前捕捉的闲聊场景出现在芝加哥的街头;1900年的巴黎女性与大马士革的戴头巾女性相伴;一队马车在华尔街下等待;一位世纪末的市民避开一尊玛丽莲·梦露的雕像,其裙子被地铁风吹起;1900年的法国遮阳伞与21世纪的日本伞相呼应;一户中产阶级家庭出现在开普敦的黑人区;坐在长椅上的巴黎女性观察古巴潜水员;一对情侣在人潮中融入香港的街头,还有许多其他场景
这张照片很有趣,因为它叠加了在巴黎第17区同一地点拍摄的两张照片。我们可以看到,同一个地方一直都有一家药店,这符合法国法律规定。
《生活》:创作中遇到什么困难?
苏善书:这项工作的巨大难度在于照片的几何形状和透视,需要正确地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因为只有两张照片被并排展示。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没有使用任何人工智能;这只是一个细致且微妙的拼贴过程。
《生活》:老照片里的一些巴黎景致直到现在未曾改变,巴黎是否是一个怀旧的城市?过去的和现在的巴黎之间的异同是什么?
苏善书:共同点在于爱情。巴黎,凭借其不变的建筑,继续体现浪漫主义。这种情感通过电影的布景和文学得以延续,描述了人们在这些地方相遇和相爱的场景。诸如艺术桥这样的永恒之地,依然是年轻情侣的象征性约会地点和浪漫电影的场景。巴黎是爱情的象征,因为无论是我们的祖父母还是我们的先辈,他们都经历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座城市,并在相同的地方亲吻,就像成千上万的人们现在依然这样做一样。
我使用了一张武康大楼的照片,画面中有一个小女孩在注视着这座上海的标志性建筑,许多游客常常来此参观。我将1904年巴黎街头的一幕融入其中,画面上有一对情侣在散步,还有一名骑自行车的人经过,这为场景增添了许多动感。让人觉得仿佛那个年代的法国人正在未来的时代参观这个地方
《生活》:你做摄影的瞬间是否唤起了你的巴黎记忆?
苏善书:青少年时期,我常常在巴黎的街头散步。我观察城市的繁忙景象和晚上的店铺灯光。今天,这些画面依然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那时的世界对我来说是如此美好。现在,我的视角已不再那么天真,生活的魔力也渐渐消退。然而,当我漫步在巴黎的街头时,这份魔力仍然存在,哪怕只是片刻。这种天真的感觉会充满我的心灵,同时带来一种对美好世界的怀旧和渴望。
《生活》:你的朋友怎么看你的照片?
苏善书:这些照片是穿越时光的真正载体。当我的巴黎朋友们在这些图片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街区时,他们不禁回忆起珍贵的记忆。他们对两个不同年代的结合感到好奇,这促使他们回忆起在这些照片所呈现的街道和社区中度过的时光。
一张2024年拍摄的上海照片展现了一个1910年的年轻少年,使得这幅场景充满了时光旅行者的氛围,仿佛他被定格在这一刻以保存记忆。这张照片结合了现代的力量和这个年轻人在此地相遇的奇妙感
《生活》:如何选择上海的拍摄地点?
苏善书:我寻找的是1900年代的建筑,例如上海的武康大楼,这是一座被当地人和西方人都认可的标志性建筑。
《生活》:为何在创作中把西方人的形象和中国的地点放在一起?
苏善书:我努力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创造一种微妙的化学反应,重建一个独特的复古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世界。从当代上海的照片出发,我将它们融入到1900年代上海的建筑环境中,同时混合同一时期的巴黎元素。
这些照片邀请我们进入一个时间隧道,展现了一个世纪前的巴黎人和上海这座城市之间的意外邂逅。我对比了两个视角:一个是贝尔·爱波克时期的摄影师在其相机背后的视角,另一个是我在捕捉上海时寻找新空间和其他时代的视角。
在这张照片中,我想向2024年巴黎奥运会致敬,使用了埃菲尔铁塔的图像。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上海的摩天大楼,唤起了1851年的第一次世界博览会的氛围。你本可以参与这次博览会,它展示了工业产品。由拿破仑三世委托,该博览会旨在展示36个参展国的进步,并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竞争
《生活》:上海和巴黎、中国人和法国人之间有什么异同?
苏善书:上海和巴黎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建筑变迁,这一变革始于1900年左右。这使我们能够发现来自同一时期和灵感的相似建筑风格。在法国人和中国人的城市生活方式之间,没有太大区别:当他们喜欢一个街区时,往往会在其中度过一生。上海和巴黎深深扎根于集体记忆中,人们希望保留的记忆促使他们在这些熟悉的街区中生活。
《生活》:你如何想象照片中在上海散步的西方人?
苏善书:让我感到有趣的是,想象这些西方人可以在两个不同的时代和两个不同的地点游览上海,但通过一个“画面”将他们结合起来,从而突出它们的演变、相似性和对比。这个“画面”以鲜明的现代节奏和昔日的色调呈现,成为一把记忆的钥匙,唤醒了上海的回忆,并提供了对这座城市的独特视角。
2024年拍摄的上海照片,展现了一个充满电线的繁忙城市景象,充满了生命的喧嚣。一位来自1920年代的年轻母亲和她的孩子完美地融入了这个现代环境,仿佛在提醒我们: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人类的生活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生活》:住在中国之后,你对巴黎的印象有什么改变?
苏善书:作为一名在中国生活了10年的城市摄影师,我对巴黎的记忆一直是我重要的参照点。回到故乡后,我意识到光辉之城巴黎曾是许多建筑师的灵感来源。这一认识促使我探讨中法之间共享的人文价值如何影响建筑。孔子的作品,尤其是其强调的同理心和相互理解,一直深深吸引着我。
《生活》:在上海的你自己和在巴黎的自己有什么不同?
苏善书:上海和巴黎之间的区别很⼤程度上体现在⽣活在这些城市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上。在巴黎,时间被视为线性的,这与巴黎人在城市中的运动和他们的生活节奏相对应。相反,在上海,时间和空间并不是线性的,特别是当你走进一个公园时。此时,时间变得更慢,人们更加注重对当下时刻的沉思。
在上海的街道上,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令人着迷的对比现象:快递员和司机的速度与喝咖啡人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上海实际上是世界上咖啡馆最多的城市,这创造了⼀种独特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城市的喧嚣与平静和放松的时刻并存。
一个城市中对时间的感知与其文化和运动密切相关。生活在中国已有十多年,我习惯于在时间似乎加速的区域和时间变慢的区域之间穿梭。这种交替使我在拍照时能够更深⼊地观察个体,因为我的眼睛以速度的振动捕捉生活。
当我在上海拍摄时,我能感受到这种独特的动态。城市区域的快节奏与公园或咖啡馆的宁静对比,丰富了我的构图。在巴黎,巴黎人稳定而可预测的流动创造了另⼀种形式的视觉节奏。因此,我在这两座城市之间的经历为我提供了关于时间、空间和城市⽣活关系的独特视⻆。
我在中国生活了10年,如今的一个显著变化是我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特别是中国艺术家。相比之下,我与巴黎的旧朋友的联系减少了。在中国的生活让我成为了一个不同的人,更加善于倾听,并与中国的自然和文化保持和谐。当我回到巴黎时,我需要重新学习社会礼仪和重新认识我的朋友,这很复杂,因为我在故乡待的时间非常有限。
一对20世纪20年代的年轻情侣置身于当时的上海,但照片却拍摄于2024年。这些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访客如同魔法般出现在我们的现实中
by Pierre Alivon
写于202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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