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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为什么我们没有时间?
原创 陈丹青 看理想
现代人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可一天还是同样的24小时,一年同样是365天。
生活节奏变快,有部分原因是消费市场提供越来越便捷的服务,当人们的选择无限变多,人的生命因此变短。
陈丹青最近从思想家韩炳哲的两本书中获得一些启发,他将结合个人的经历,和大家聊聊时间感的问题。
讲述 | 陈丹青
来源 | 《文学回忆录》的回忆
1.
韩炳哲里的本雅明
最近读了韩国人韩炳哲写的两本书,一本叫做《叙事的危机》,一本叫做《时间的香气》,这家伙长得蛮帅的,据说住在德国,用德语写作,一大套德国理论。
《叙事的危机》大致是对本雅明相关主题的深化、演绎、发挥。要是稍微熟悉本雅明,应该知道本雅明那一套。二十一年前我跟王安忆有个关于电视连续剧的长篇对话,聊着聊着,就跟她提起本雅明《讲故事的人》。
为什么?因为她抱怨现在的电影不会说故事,因此总会聊到小说,称小说必须会讲故事。我说你要知道,小说的所谓故事,和传统的讲故事,是两回事,小说出现后,生生地把讲故事传统给逼走了。
她当时觉得新鲜,她没读过本雅明的书,后来读了,好像因为我提醒的一句话——这句话当然是本雅明说的——“故事不会消耗自己”。王安忆敏感,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但她读后怎么想,我不知道。
2.
故事的传统
现在韩炳哲《叙事的危机》就借了本雅明的话题,又说了一大通。薄薄一本,但读起来不容易。另外一本《时间的香气》,读了很害怕。害怕什么呢?因为我早就觉得现代生活的节奏,加上讯息传播等等,结果是让人觉得命很短。
我跟梁文道有一次对话,简单说到这个意思,感觉一辈子飞快过掉了。我在纽约就有感觉,虽然当时才40来岁,我觉得现代性会让人觉得很快就活过了一辈子,像个时钟拨快了那样。
现在读了这本书,好像明年就我80岁了。这本书讲的是时光,也涉及讲述,不太能看懂,但实在是有感触的,也有疑惑。
比方说,一方面本雅明所谓讲故事的传统、讲故事的时代,完蛋了。现在数码传播又葬送了纸本小说时代,至少把小说的位置逼到旁边去了,相信大家都会同意。
今天要是没有手机,我相信你们这帮家伙其实都在看小说,因为你们是希望求知的人,对世界有好奇感,想找高级的消磨时光的方法,打发无聊。对,要是你正在看小说,时间会过得慢一点。
但我更想知道本雅明怎么看今天的另一面,就是刚才说的音频、视频、连续剧、网剧、电影,这样一个空前方便的传播,应该让故事和听故事有了更多可能,更多的选择,因为人类永远喜欢编故事,永远喜欢听故事,这是人类的基因,不会消失的。AI再怎么弄,人工智能再怎么弄,人类永远喜欢听八卦。
照赫拉利的说法——就是《人类简史》那个作者,瘦瘦的以色列人,看上去贼聪明——一切的一切,包括宗教,包括跨国公司,包括庞大的意识形态等等,全都是人类编造和传播的故事,不会完结的。
不要小看了故事的能量,故事的渊源远远大过我们的想象,远远不是小说、电影、音频,远远比这个大得多。我们今天知道的一切都跟故事有关,或者说:叙事。
3.
讲述的危机
但现在哲学家说,讲述这件事有危机了,甚至完蛋了。为什么?因为人类不再能够控制时间,这俩事情搁一块儿,是第二本书讲的,就是《时间的香气》。
本雅明的所谓讲故事,是指活人面对面听、面对面讲。其中,倾听和讲述同样重要。韩炳哲说,倾听甚至有治愈的功能。关于这个,他要专写一章,我不能简单重述,反正他大量引用海德格尔的理想。海德格尔更过分,他说真正的讲述最好在乡村,在夜晚,在篝火边,等于回到古代。
这么说来,中国是老资格了。照中国人的说法,叫做“渔樵闲话”。这句话哪里来的呢?我以前不知道,后来看了胡兰成的书,他动不动就说,中国的“渔樵闲话”胜过西方的历史学。他倒是可以去和海德格尔谈一谈。意思是,渔夫、打柴人闲聊,才是真正的故事传统。
海德格尔讲这句话,是20世纪初期工业时代,那时他已知道人类回不去农耕时代了,回不去他所谓沉思的传统,更别说现在,因为海德格尔说这些话,距今上百年了。
《永恒和一日》
回到韩炳哲,他所谓讲述的危机,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讲得蛮好的,填补了海德格尔不了解的问题,意思是说,现代人的讲述被消费安排了,小说、电影、脱口秀、音频、视频等等,全被市场化。
他说得对不对呢?好像对的,具体到我这小小的音频节目,要靠预告、靠收费,把大家骗过来,然后装成一个在讲故事,另一堆人在听。当然,我们挣不了多少钱,但问题来了,在现代性结构中,“理想”必须市场化,不然没法实现理想。
你会问,市场化对讲述、对理想不好吗?我没有办法复述哲学家的复杂论述,只是说,我猜,他们认为真正的讲述不能被安排,不能被量化,不能被组织。
哲学家的意思是,真正的讲述,真正被人类曾经把握的时间感,今天已经统统被市场控制了。因为被控制,人类不再能传承讲述带来的活生生的经验交流,而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
4.
失去时间的人
这本书里的几个小段,给大家念一念。比方说:
“新媒体废除了空间本身,超链接也让道路消失,电子邮件无需翻山越岭、漂洋过海。”
“新媒体时代是个内爆的时代,空间与时间内爆为此处和现在。”
这倒是真的。你只要一用邮件,一打开音频,就是此处,就是此刻,结果是什么呢?他说:
“一切距离都被消除了,再也没有不可去远的神圣空间,即本质上留有余地的空间。”
这话说得好吗?我觉得很好,但是我不太懂。为什么不太懂?下面再讲。他继续说:
“海德格尔将本体的恒定性概括为常人,常人的时间经验完全符合普鲁斯特所说的匆忙时代的典型特征,电影式时间。时间在电影里涣散为点状当下的简单序列。”
我每次读哲学书,觉得每句话都重要,但每句都不太懂,“常人”我不懂,“点状当下”也似懂非懂,尤其是“电影式的时间”。
再来一句,他说:
“海德戈尔说,存在的空虚与生命过程的加速,相伴而行。”
大家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接着,他说到我们非常痛切的体验:
“我们为什么没有时间?在何种程度上,我们不想丢掉任何时间,因为我们需要它们,想要使用它们。用在何处呢?用于我们日常的忙碌,我们成为其奴隶久矣。”
短短几句,说出一个悖论——我们非常想利用时间,干这个、干那个,最后发现没有时间。下面他继续解读:
“时间的崩解也波及此在的同义性,此在涣散在每日经由之事的复杂多样中,迷失于剥夺今天的当下性之中,由此失去了其本身的连续性。匆忙时代是一个涣散的时代。”
这一段懂不懂?我觉得非常重要,但是不太懂。下面一段有几个词都蛮有意思的,引述的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我是没有勇气读这些书的。他说:
“历史意义的丧失,导致时间崩解为一连串加速中的孤立事件。”
接下去说:
“由于缺乏引力和意义之锚,时间没有依靠,漫无目的地奔流。本真的历史之实质,就是不会消失的持存性。这种持存性不会流走,本真的生存者似乎始终都有时间,它之所以始终有时间,因为时间就是自身,它不会丢失时间,因为它不会丢失自己。”
不得了,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居然始终都有时间。一句一句都是哲学的用语,你顺着句子走,每句都是对的,但我无法相信。他说:
“无决断者,手忙脚乱地迷失于你所繁忙之事,同时也就把时间丢失于所繁忙之事。从而对他来说,典型的说法就是我没有时间。”
我的感慨是什么呢?这些书,全是纯理论,词语当然好极了,不弄哲学的人,绝对想不出来。
但是——“时间的堤坝”、“时间的引力”,到底是什么?“之间时间”在日常生活中又指什么?我需要活的例子,但是他不给我。怎么办呢?下面只好用我自己的时间经验、时间感,举三个例子,一个是看小说,一个是看电影,一个是听现场音乐。
注意,我讲的已经跟那本书没关系了,因为我需要活的例子,我自己的感触。
5.
电影时间与音乐时间
我们平常过日子,一两个小时糊里糊涂就过掉了,刷手机、聊天、逛商店。假如在封闭场所,譬如电影院或音乐厅,“电影时间”、“音乐时间”,就出现了,那是被重组的时间,你会觉得一两个小时非常漫长,充实,一切甚至停顿了,你进入电影中的时间维度。
电影有时讲述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两小时,可是你跟着这个人物过完了一生。经过重组,一生变成两小时,跟你生活中的两小时,完全不是同一种时间感。
这就要回到前面说的现代人的生活——就像普鲁斯特说的,变成电影式的时间——这是传媒艺术的大特点,我没有能力阐释,我只能说,当我们看电影,我们进入了电影时间,那种时间的维度,是不一样的。
《巴比伦》
再说听音乐。大家多少有过进音乐厅的经验,不是平常塞个耳机,听爵士,听流行歌或古典乐,而是进入音乐厅,也就是封闭空间,几百人、上千人,一声不响坐那儿听,这时你觉得两个小时非常漫长。
比如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四个乐章其实不到两小时,但你从第一乐章一路听下去,听到大合唱,你会觉得非常非常漫长,绝对不是两小时那种感觉。你要是喜欢布鲁赫纳、施特劳斯,马勒的作品,更长,好像永远不会完结。结果你出音乐厅,也就晚上十点过不到十一点。
如果是一首你不那么容易进入的独奏、四重奏或大歌剧,你会觉得无法忍受的漫长。普契尼的歌剧,单曲好听,但我不听他的歌剧,在纽约听过一两回,再不想听了,烦死了,那种浪漫主义没完没了的抒情,叫嚣,无可忍受的漫长,可是散场后也就十点十一点。
最长的一次是听瓦格纳的《女武神》,散场后快要夜里一点钟了,地铁站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害怕。这个就是所谓时间感,而不是时间。
古典乐的发烧友应该有过这种经验,你选择同一个乐曲的不同演奏版本, 这个版本15分21秒,那个版本14分59秒。你不是在做数学选择,你选择的是贝多芬晚期四重奏几个版本给你不同的时间感。
哪怕稍稍不同的时间感,决定你偏爱哪个版本,只有在那个版本的时间感里——也许快些,也许慢些——你觉得情绪节奏理顺了,安顿了。稍微快点、慢点,还是那些旋律,你就觉得不对:这又是一个时间感。
6.
每个人都想大叫
看书也是一样。你在百忙中静下来,读会儿书,时间会有停顿的感觉,至少变慢了,你专心读书中的故事、理论,带进去了,以为读了很久,结果一看也就半小时。另一个极端是欲罢不能,读下去,发现天快亮了,读了个通宵,这种经验年轻人肯定有。
我们现代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刚才书里面那句:我没有时间。有首流行歌唱道:“时间哪里去了?”问题可能不在时间,而是“时间感”被肢解了,甚至被剥夺了。
照韩炳哲的说法,各种节日、仪式,就是人类试图把握时间,把时间弄得像块蛋糕,切好、分好,谁都有,慢慢享受。现在时间不再能被划分、拦截、配置,你抓不住它,它到处乱跑,没方向,人在时间中遗失了。
我想这就是他说的所谓“时间堤坝”,“时间引力”,堤坝。就是把水拦住的装置,现在拦住时间的玩意儿,没有了。
所以咱们别读哲学书,读了哲学书——尤其是德国人的、法国人的——你没法活下去。可是你要是不读哲学书呢,还是觉得完蛋了:时间到哪儿去了?我相信每个快递员、每个白领、每个富豪都不读哲学,但都想大叫一声:
为什么我没有时间?
《超脱》
前面我举的例子算是高雅艺术,但“时间感”意指一切人生的无数段落。钟表上的时针,会变成每个人不同的时间感,下面再举几个例子,跟那几本书毫无关系,只是想告诉大家,时间感在每个人那里,体验非常不同。
我在幼儿园、小学、中学,尤其是当知青,甚至上美院,总有一种痛苦的经验,就是被大人叫去训话,每次我就低头听着,在心里骂他娘。可是最痛苦的不是被教训,因为我根本不服,而是,时间过得好慢好慢,非常煎熬。我永远同情守电梯的人、站岗的人、熬夜班的人,当然,还有生病的人,他们的时间感,无比漫长。
7.
明天是星期六
最极端的经验是被囚禁。
木心美术馆文学馆,墙上专门有两页手稿裱起来放那儿,你要是愿意念,头几段就说到这种感觉。木心写他被单位关起来了,关在防空洞、地下室,但能听到外头街上的声音——他听到窗外弄堂有人说“下雨了”,或者,“明天是星期六”,他听了,就有隔世之感,因为他失去了日常时间,进入囚禁时间,就是咱们常说的“度日如年”。
特殊的反例,也有的,不是因为囚禁,而是逃亡、隐匿。例子太多了,最著名、最有诗意、最深刻的,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打渔人误入桃花源,逃亡的人居然不知有汉,遑论魏晋。汉代以前就逃出来了,被人发现时,不知道外面天下过了这么多朝代。
这是最有名的例子,非常美,我每次读到都会感动出神。尤其是他们跟打渔人说,出去后可别跟外人说呀——他们宁可不要时间感。
再一个例子,有意思。我认识一位曾被双规的乡村企业家,进去三年,出来了,继续做生意,精神百倍。见面就兴冲冲地说,想穿了,信佛了。脸色真的非常好,说每天打坐,一大套健身理论。
我爱追问具体的经验,我说,刚进去那会儿什么感觉?他忽然狠狠闭起眼睛,猛烈摇头,沉默了很久,说:“陈老师,我不要回想那段时间,你不要问我那段时间。”
在这个例子里,他主动删除了时间。
还有个例子,极端有趣,大概可以叫做生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错位。一位被关押半年的艺术家跟我说,不提审,就那么呆着,什么都做不了。当时他50多岁,他说,他就闭上眼睛,细细回忆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件事情,每个他能记得的细节。
结果他很惊讶:他自以为漫长的前半生,那么多记忆,那么多事儿,细细去想,可以伴随他度过苦恼的囚禁时间,结果没想到很快就完了,没得回忆了。他自认为没有放过一个细节,还是很快过完了,没得回忆了。
没关进去过,不会有这个经验。斗胆问一句,诸位,你有没有被关进去过?
8.
活人的经验
所有个体生命的时间感,我总想请哲学家分析分析,他们脑子好使。可是为什么哲学家总是不肯提供具体的例子?我很想把前面那些活人的经验告诉韩炳哲,告诉他书中提到的弗洛伊德、海德格尔、康德、阿伦特、拉康。
说到拉康,我也试着读过齐泽克的《暴力》和《视差之见》。《暴力》是本小书,《视差之见》很厚,读了什么感觉呢?哎呀!头脑风暴,目瞪口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读懂没有。
但齐泽克跟别的哲学家不太一样,他举不少我们时代的例子,但几乎都是电影里的人物,情节、关系,或者跳到某一首布莱希特的诗,发挥他的理论,这时他从眼花缭乱的理论词语跳落人间,抓个例子谈。
但他也几乎没给过一个活人的例子,所以我也想告诉齐泽克,也想问他,他还活着,韩炳哲也活着。但哲学就是哲学,告诉了又怎样呢?我有活生生的例子,又怎样呢?我没有哲学家的脑子,不会分析,上不了哲学的层次。
木心没有了,不然拿了我的例子,跑去问他,看他怎么说。
木心凡事都要形而上,他在乎哲学,《文学回忆录》不断谈到文学家要读哲学,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私下读了很多哲学,说英国诗人拜伦遗留的书中划满各种各样心得笔记。20世纪的文学家大致更懂哲学,更关心哲学。
木心讨厌萨特,但很佩服萨特在文学上留一手,懂得用小说和剧本宣扬存在主义。大家了解木心对尼采保持终身关注。但木心是上一代人,大半生蹉跎,读不到二战以后的哲学。前面讲过了,有一次我借他罗兰·巴特的书,他还生气了。
每当我在哲学著作中昏头胀脑,就会想到文学。文学操心的是“如何”,哲学操心的是“为何”。古典小说也好,当代小说也好,描述了无数人性经验和时间感。
在我这一辈熟悉的19世纪经典中,已经有过很多心理分析,包括时间感。
我最熟悉的是托尔斯泰,一部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说透了,再也没人超越。 但是我相信现代小说处理现代性的问题,也很厉害,无可取代,很可惜我看现代小说太少,现在借木心的名义跟大家聊文学,足够荒谬。
*本文节选自音频节目《陈丹青:〈文学回忆录〉的回忆|第一季》第36、37期。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原标题:《陈丹青:为什么我们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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