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中的自况

杜甫诗中涉及自况的语句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次自况，当是《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窃比稷与契”。稷，即后稷，唐尧时的贤臣，曾教民稼穑；契，虞舜时的贤臣，曾佐大禹治水。

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李白自比管仲、晏婴、谢安，二人用来自比的人物，古籍里对其事迹都有比较翔实的记载，为什么杜甫用来自比的人物，是时代非常遥远，在历史上有何作为实在难以考证的稷和契呢？其实也不难理解，稷、契是古之良臣的代称，而杜甫素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远大抱负，自比稷、契，有希望政治清明、君臣契合的意思在里边。尤其是稷、契济世拯民的志向，使杜甫产生了共鸣。《孟子·离娄下》写道：“孟子曰：‘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意思是禹以为有人溺水，好像是自己使他溺水一样；稷以为有人挨饿，好像是自己使他挨饿一样。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高尚情怀，与之非常契合。正如王嗣奭所说：“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己饥之念而已。”杜甫自比稷、契，并不是说大话、空话，稷、契有“己溺己饥”之念，杜甫同样有“己溺己饥”之念，只不过不在其位罢了。

“窃比稷与契”，是关乎平生抱负和价值取向的自况，在杜诗大量的含有自况意味的诗句中，这是一种“最顶端”的自况。与自比稷、契不同的是，杜甫在诗中用来自比的其他历史人物，往往是因时代背景以及具体的语境而异，信手拈来，灵活多变，只要在某一点上有相似之处即可。例如：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以长于赋的扬雄和长于诗的曹植自况。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漫成二首》其一）“披衣”，陶潜诗云：“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已时。”“漉酒”，用陶潜取头上葛巾漉酒的典故。当时杜甫在成都草堂的生活情景与归隐田园的陶潜类似，所以自比陶潜。

杜甫有一首诗题为《一室》，诗云：“一室他乡远，空林暮景悬。正愁闻塞笛，独立见江船。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尾联的意思是：“我必然要离开蜀地，那么这座浣花溪草堂，就留给后世作个纪念吧，就像王粲在岘山留下故居，供后人怀念一样。”这显然是以王粲自况。

“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壮游》）意谓自己的才气堪比屈原、贾谊，至于曹植、刘祯，更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以屈原、贾谊自况。

“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即事》）杜甫有消渴病，便以同样患消渴病的司马相如自况；杜甫感到无路可走，便以哭穷途的阮籍自况。

杜甫还常以自然界的动物或某种现象自况。例如：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自比白鸥。白鸥自由翱翔，不受羁绊，正是杜甫桀骜不驯的性格的象征。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杜甫夫妇带着几个孩子在浣花溪畔落脚，就好比“飞乌将数子”；草堂落成，就好比“语燕定新巢”。

“长路关心悲剑阁，片云何意傍琴台？”（《野老》）这是自比“片云”。杜甫漂泊不定，正如漂浮不定的“片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这是自比沙鸥。一只沙鸥飞翔于茫茫天地之间，是那样孤独而无助，所以自比沙鸥。

“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燕子来舟中作》）这是自比燕子。燕子年年迁徙，自己年年漂泊。

还有一种情况，诗中到底有没有自况的意思，不好确定。如果有自况之意，也可能比较隐晦，介于似有似无之间，有点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譬如，诸葛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杜甫的诗句“日暮聊为《梁甫吟》”（《登楼》），似乎有以诸葛亮自况的意味，但是我们只能揣摩，却无法坐实。李白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杜甫却从来没有说过如此直白的大话。

譬如，《房兵曹胡马》写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杜甫善写骏马，写过不少形神兼备的咏马诗，这些诗注入了诗人昂扬奋发的情感，如果说没有自况的意味，恐怕说不过去。不过，要把自况之意坐实，大概也是徒劳。

譬如，杜甫的《古柏行》，极力形容古柏的高大雄伟、苍劲挺拔，结尾写道：“志士仁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可谓卒章显志，水到渠成。古往今来有无数的志士仁人，杜甫本人当然应该包括在内。虽然杜甫并没有将借古柏自况的意思挑明，但是，若说杜甫无自况之意，显然过于武断。

我们还可以举《佳人》这首诗为例。此诗作于秦州，写一位遭丈夫遗弃的佳人对世态炎凉的感触和鄙视。这位佳人虽然遭遇不幸，但是她自立自强，并未消沉。诗中写道：“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她的品质是那样高洁，她的姿态是那样娴雅。可以认为，杜甫在这位佳人身上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暗合杜甫携家眷从华州逃难到偏远的秦州，生活非常艰难的境遇。“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借佳人自况之意隐约可见。

还应看到，杜甫有一些写别人或赠给别人的诗，其中有不少诗句，虽然说的是别人，但是用到杜甫自己身上，也是很贴切的。例如：

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

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醉歌行》）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二首》其二）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二首》其二）

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

在这些例句中，杜甫无意于自况，但是我们读了这些诗句，会不由得进行类比和联想。部分例句，是否有溢美的成分，可以存疑。然而，即使把全部例句都视为杜甫的夫子自道，也是无须存疑的，借这些例句形容杜甫，无不恰如其分。

总之，杜甫诗中的自况，可谓丰富多彩。以上所述，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杜甫其人其诗，或许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