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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宅区的两人》:允许自己吃饭的时候吃饭,吹风的时候吹风
回到小时候住过的街区,在车站看到当年重现的情景:两个同学并肩谈笑,一对好朋友,现在仍是如此。转过这样的念头: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吗?
八月末看到松本佳奈新剧《住宅区的两人》(団地のふたり)的海报,小泉今日子和小林聪美坐在绿草地上,背景是一排白色老式居民楼,马上想到车站两人的情景,存下期待。
《住宅区的两人》海报
日本的团地类似我们的工人新村,曾经火热兴旺,挤满孩童和他们盛年的父母和对未来会更好的期盼。现在,它们的命运也足以互相垂怜。剧中的东京夕日野团地衰老得厉害,人口减员一半,居民以老人为主。不通电车,没有电梯,公交班次减少;新搬来的住户在中产以下,或是社会边缘人。老住户们都是些没能赶上时代红利的昔日中产,如今子女离巢,阶级滑落,他们要在此终了一生,但是离医院好远。
团地就是这样透着忧伤,童年记忆和老年景象交叠的远山淡影。幼儿园拆了,小孩子极少,白天社区里静悄悄。偶尔迸发生命力时,是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台上唱歌的阿姨(名取裕子饰)妖娆得不像话,像一朵凋谢的玫瑰,马上让你想起这朵玫瑰盛放时有多美。还有一次迸发,是老头老太们接力在日头里拦下垃圾车翻垃圾,帮新来的女住户找彩票。寂静的住宅区,忽然冲出一群能奔会跑,意志坚定的老家伙们。“沾沾福气,一生一世也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老人们趴在地上搜寻那张运气的小纸片,拼尽全力帮彩票的主人找回离开团地的希望,像是要弥补自己失之交臂的所有好运。
《住宅区的两人》剧照
优雅得不得了的阿姨,年老失智后被儿子领回团地,残留的记忆里全是当年在这里的生活。儿子年幼,丈夫在上班,自己每天忙到脱不开身。昭和时代的名曲坚持着不让自己被擦除。昔日伙伴们来探望她,在她走失时寻找她,最后送走她。远山露出最终回的真面目。
这部剧,当然也遵循日剧里人与人之间起羁绊的模式。虽然是一种太常见的套路,因为伤感里的希望,所以很能熨帖心灵。
小泉今日子和小林聪美扮演一对好朋友太田野枝和樱井奈津子,幼儿园开始的玩伴,成年后离开团地独立生活,但最终事业和感情双双失败,只好铩羽而归,继续生活在这里。原本有望成为副教授的野枝,因为出了差错55岁还是兼职讲师。名望热极一时的插画师小奈,如今几乎没有工作,靠在二手交易软件卖中古物件填饱肚子。
《住宅区的两人》剧照
小奈独居,野枝和年迈的父母同住。二十年前《西瓜》里年轻的两人,更年期时在团地重逢。两个老阿姨,为老老阿姨们更换纱窗。精神头还很健旺的老老阿姨们腰杆笔挺,心安理得地在“小姑娘们”换纱窗时高声唱歌。在她们眼里,归巢的野枝和小奈永远是“小姑娘”。
日剧的另一种套路,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什么是生活。具体来说,是在最低限度的经济支撑下,在无可避免的孤独中,怎么仍可以品尝出生活的好滋味。
导演松本佳奈非常擅长这个套路。《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2013)、《森林民宿》(2021)、《昨日的美食》(2023),都是这样的故事。剧中人都没什么大钱,但有大把的时间。在闲暇的时光里,角色仿佛变成柔软的头足纲动物,吸饱阳光与海水,伸出触须,碰到周围同样孤独又没有钱的可爱同类。
穷,简朴,低物欲没有关系,人只要和人建立起彼此信任的关系,跟食物做朋友,懂得享受免费的阳光,小广场太极拳和便利店的漂亮男孩,生活就很值得过下去。
团地的诸多缺点之外,也有一些优点。首先,大家都很有时间。并且,每家的户型都一样。有时间的大家在天气和八卦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点——你家长什么样?在同样的螺蛳壳里,那个人能做出什么样的道场?因为这份好奇心,小奈和野枝拜访了唐突邀请她们“去家中倾谈”的花艺师。也因为彼此身上一模一样的螺蛳壳,按响门铃去别人家不再有重重壁垒。在这里,施予和得到帮助都比别处容易,因为交谈更容易发生。
《住宅区的两人》剧照
住在一楼的小奈家有一个阳台,放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就是滋养聊天的花园。小奈严谨,有条理,擅长烹饪,做两人份食,每晚和野枝对坐吃饭。一起吃饭的就是家人,愿意做饭给你吃的就是最好的朋友。在这部剧和松本佳奈的其他作品中,食物是生活最基本的要素(在哪里都是这样)。精心烹饪的食物配朋友,能治愈所有失意和悲伤。
野枝在小奈面前时不时还撒娇,发出压扁了的儿童的声音。静态时发胖变老了的小泉今日子,一旦动起来,原先的那个青春美少女立刻复活,占据这具身体,活泼得让你很难相信她正面临55岁更年期的境况。
小林聪美几十年如一日,面如皎月,永远坚定温润。她那一份的可爱也丝毫没有减少。
随着剧情的开展,两人的个性逐渐丰满。贯穿她们几乎全部人生的友谊,也在剧集过半后显露出更加幽微之处。两个太熟悉的人之间的嫌隙,怎样在小事中堆积,又是怎样不着一词地消散。这份细腻,只有女性创作团队才能充分领会吧。
《住宅区的两人》剧照
她们这个年纪,按照日本女性的长寿标准,人生刚刚过半。她们人生中的大创痛,在童年失去共同好友时已经历过。两人的好朋友,小小的女孩沉默温顺地爱着世界,后来以同样的姿态面对死亡。她最后的抗争,是大喊大叫地反抗对一只小猫的残忍处置(团地不可以养动物)。
或许是童年这场以死亡终结的友谊太强烈,以后她们两个的人生虽然失败常有,与之相比都是有惊无险。
时光一去不返,前方有什么?二十年前《西瓜》里的两个人向往自由,而且真的找到了自由。二十年后她们依然自由自在,没有后代,没有伴侣,父母老去或已不在,没有事业,却更知如何摊开四肢,打完太极拳后倒在长椅上长舒一口气的快活。
《住宅区的两人》剧照
自由很昂贵。日本影视剧里常有冲破规矩,寻找自由之人的身影。极端如《复仇在我》里的连环杀人犯,逃亡过程中一路行凶,像掐住情人脖子一样攥紧短暂的自由。但这自由仍不彻底,因为他不敢杀父,只敢杀死他不恨的人。《住宅区的两人》里的自由是另一种。她们不杀人,反而努力地帮助别人。这份自由的代价是孑然一身,不做工作的牛马,穷。她们一定也经历过失望,但等到登场时,已经从心底允许自己过这样的人生,允许吹风的时候吹风,吃饭的时候吃饭,伤心苦涩偶尔才来侵袭。
这样的剧,来一部看一部,也不会觉得浪费了时间。它能加固心灵的乌托邦,而且给人希望。野枝开始写书,小奈开始画她们和死去好友的故事。还有后半场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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