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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3年:刘太后为什么不称帝?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33 年,大宋明道二年,大辽重熙二年。
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大宋朝的刘太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章献明肃刘太后,去世了。她摄政11年,享年 65 岁。
刘太后的死,其实没有太多的征兆。此前,史料上也没有记载她身体有什么问题。而这一次,从发病到去世,也就三四天的功夫。那个病看起来非常严重,因为朝廷一出手,就把所有当时能想的办法全都用上了。首先是大赦天下。这次大赦,不仅把我们节目前面提到的寇准,曹利用这些已故的大臣,哪怕是周怀政,雷允恭这些罪名确凿的、已经处死的宦官,也一律官复原职。还有,就是召集全国名医,快马加鞭进京。天下所有的僧道,都要为太后祈福。当然,这些措施也都没什么用,刘太后还是撒手尘寰了。在北宋的所有皇后、太后中,这位刘太后活了65岁,已经是最长寿的了。一直到南宋,高宗赵构的夫人吴太后,活了83岁,才破了这个记录。
刘太后这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很少有这样的人,只活了一辈子,但是身上有几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围绕刘太后的,竟然至少有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民间传说的版本,所谓“狸猫换太子”。大概意思是,大宋后宫里本来有两个娘娘,刘娘娘就是刘太后,还有一个李娘娘就是李宸妃。刘娘娘强抢了李娘娘生的儿子,然后非说她生的是一个妖怪,一只剥了皮的狸猫。结果坏娘娘刘太后垂帘听政,享尽了荣华富贵。而李娘娘呢?受尽了冤屈贫寒、流落民间,甚至还瞎了眼睛。后来是因为得到了包公的拯救,才和宋仁宗母子相认。京剧《遇皇后》和《打龙袍》说的就是这一段故事。
这个故事里面,只有一点符合事实。就是李宸妃确实是宋仁宗的生母。其他的细节距离历史真相就太远了。比如,李宸妃从来就没有和刘太后平起平坐过。刘太后是皇后,李宸妃从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女,到“才人”,到“婉仪”,临死前才是正二品的“顺容”,而“李宸妃”这个称号,还是她临终时,刘太后给她封的。而且,李宸妃也并没有被迫害过,她在后宫度过了平静的一生。在前一年,也就是公元1032年,大宋明道元年她就死了,所以也并没有后来和宋仁宗母子相认的那些情节。至于包拯,这个时候虽然已经中了进士,但因为要回家孝养父母,所以还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不过没办法,“狸猫换太子”这个故事太符合老百姓的朴素的爱恨需求了,刘太后要强了一辈子,万没想到自己身后留在民间的居然是这么个负面形象。
你可能会说,这也不冤啊。毕竟你刘太后抢了别人的孩子,这确实是个道德瑕疵啊。这就是用现代人的伦理观来看待古人的行为了。
首先,在古代的大家族里,地位低下的妾或者普通的丫鬟生了主人的孩子,交给正妻,或者地位比生母高的妾室抚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清代宫廷里,后宫女子生了儿子,如果地位不够高,都是要交给地位高的后妃来抚养的。比如,雍正皇帝的生母,生他的时候才18岁,所以,雍正生下来就被交给皇贵妃佟佳氏抚养。雍正这辈子,和养母关系极好,和生母反而感情疏远。这才引出了后来的很多剧情。这是后话,等我们讲到清朝的时候再说。
还有一点,你想,真宗去世的时候,仁宗已经13岁了。所以,宋仁宗交给刘太后抚养,而且不告诉孩子他的生母是谁,这不是刘太后个人的贪心,而是真宗皇帝生前亲自主导的一项政治安排,而且是早就安排好了。你想啊,符合人之常情啊:对于真宗皇帝来说,就只有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儿子宋仁宗,也只有这么一个信得过的政治接班人刘皇后,为了让自己身后的政治过渡安全平稳,让宋仁宗和刘太后像亲生母子一样相处,彼此更亲密无间,这当然更符合宋真宗的期待。跟这么重大的政治安排相比,一个普通的宫女,就只能委屈了。所以,不能说这是刘太后本人的什么道德瑕疵。
这是刘太后身上的第一个故事。第二故事,那就是近些年电视剧最热衷的情节了。
刘太后出身贫贱。按照司马光的记载,她是一个耍拨浪鼓的民间艺人,先是嫁给了一个银匠,然后银匠缺钱,才把她卖给了当时还是襄王的宋真宗。宋真宗太喜欢她了,一辈子持续不断地为她创造机会,从最开始的普通宫女,一直到皇后,到皇太后,到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这个故事听在现代人的耳朵里,那还了得?这既是一个普通人逆袭的故事,也是一个忠贞爱情的故事,还是一个后宫斗法的故事。这样的爽剧当然大受欢迎。这是第二个故事。
那刘太后身上的第三个故事呢?这就是传统士大夫爱讲的了:刘太后怎么私心萌动,不断试探有没有当皇帝的可能,一会儿要走在皇帝前面啦,一会要穿皇帝的衣服啦,但是士大夫们不干,一个个官员反复挺身而出,拦在太后面前,说不可、不行。所以,最后刘太后没能如愿。
那今天,我们在1033年,就聊聊这第三个故事吧。刘太后到底有没有当皇帝的野心?以及,对她这11年的垂帘听政,我们究竟该怎样评价?
刘太后的执政风格
从真宗皇帝去世的1022年,到这一年1033年,大宋朝堂里的一个大家不大敢正面触及,但是又始终高悬在场的一个话题,就是刘太后自己会不会称帝?会不会是又一个武则天?这个猜疑,也不是空穴来风。记录在史料里的两方面的事实都有。
有的史料说,太后在祭祀的时候穿了本来只有皇帝能穿的服装,你什么意思?有的史料说,刘太后临终的时候,还好几次扯了扯皇帝的衣服。皇帝问大家,这是啥意思?有人说,这是想穿着皇帝的衣服下葬。当然,后来这事没办成。你穿着皇帝衣服下葬,到了那边,见了先帝,尴尬不尴尬?
但与此同时,也有史料说,有人建议太后仿照武则天,在自己的刘家仿照天子的规格立七个宗庙,这回轮到刘太后问了,你什么意思?!我不能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
那你说,这武则天,刘太后是想当还是不想当呢?两方面的记载都有啊。 如果非要让我下一个判断,那我认为不会。
为啥这么判断?首先一点,那就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刘太后11年的执政,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特征:她是在为交班交权做准备,而不是在为抢班夺权做准备。
刘太后执政是一种什么风格?是在原来的框架上修修补补,能省就省,能防就防的风格。像是一个擅于踩刹车而不大喜欢加油门的司机。这么保守的政风,当然是一种代为看守的姿态,而不是锐意创新,憋着劲儿要另起炉灶的姿态。
举个例子,是刘太后结束了宋真宗后期搞的那些神神叨叨的宗教活动。
这件事情比表面看起来的要难得多。表面看,真宗皇帝搞的什么东封西祀、大建道观这些事,既浪费钱,也败坏了政治风气,大家都知道他不对。所以按说,他前脚一死,后脚就停止,好像没什么难的啊?其实不然。因为刘太后是真宗皇帝的皇后,在政治路线上必须追随她的夫君,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她丈夫拧着来,搞什么拨乱反正。所以,如果要改变,这个弯子就得慢慢转,这就需要政治智慧了。
刘太后上来先干了一件事:把那些假造的天书,全部送进了真宗的坟墓,陪葬了。而且,话还说得很好听:这样特别的祥瑞,专属于先帝,不应该留在人间,那就追随先帝去吧。你看,没毛病吧?先帝喜欢,那就顺着先帝的意思呗。这个动作很关键啊。天书没了,围绕天书搞出来的那些花样,就都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是一次釜底抽薪。
然后刘太后就开始了下一步的动作。真宗在的时候,发明了大量的宗教节日,那每到这些节日,就都要搞全国性的宗教活动,花钱如流水。刘太后也不一把裁撤,而是切香肠,一次切一片走。比如,有的宗教活动,原来一年搞很多次,现在减少次数;原来一搞就全天下同步搞,现在改成轮流搞;原来一次要设2000多个神位,现在少设点,改成500个;原来搞一次要赏赐很多人,现在就赏一杯茶喝喝得了,等等等等。刘太后花了几年时间,终于把真宗后期的宗教狂热气氛给压下来了。而且还不能让人感觉到这是违背了先帝的意愿,还得说,这是先帝本来就想干的,只是后来生病了,来不及干,我这是继承先帝遗志。
你看,这一列动作的特征是什么?是给一辆狂奔的车踩刹车。
还有,看刘太后执政的十一年,她主要是在原有的政治结构上搞减法、省钱。比如,严格核算项目费用,减少部分官员的俸禄,裁撤一些部门,甚至连给皇帝上尊号的宝册,能不用黄金都尽量不用。这个阶段,朝廷几乎没什么大兴土木的项目。你看,主要还是在踩刹车。
她用人上也是这个风格。有这么个事儿:刘太后刚刚垂帘听政的时候,就当着宰辅大臣一通哭,掏心掏肺地说:国家现在多难啊,多亏了你们这些大臣啊。来啊,你们以后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照顾的,你们赶紧把名单报上来,我想办法给他们点儿好处。大臣们一看,行啊,慷慨啊,就把自己的亲戚名字都开单子报上去了。刘太后把名单做成了表格,贴在自己卧室的墙上。这是干啥?是为了给他们好处吗?哪里是这样!是此后但凡有大臣主张要提拔谁,刘太后就拿去和那张表格对照一下,看看是不是朝中大臣的亲戚,你们提拔官员是不是在徇私舞弊。这份名单,就是大臣们不打自招的关系网清单。
这份儿心机当然是很深。但是听完刚才说的这些事儿,你不觉得吗?刘太后不像是一个想建立自己势力的大野心家,倒像是一个“把家虎”:一门心思就是替儿子守着家底儿,一边防着别人算计自己孤儿寡母,一边拼命攒钱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就这么个能干、仔细、为儿子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形象。
这就要说到她和儿子宋仁宗之间的关系了。
刘太后管束宋仁宗非常严,从来不假以辞色。有一个细节:宋仁宗的身体不太适合吃海鲜,刘太后就禁止宫里面有螃蟹虾之类的东西。另一位宫里的杨太妃杨娘娘就心疼了,就偷偷拿给皇帝吃,还一边说呢:刘太后何苦非要这么苦着我的儿啊!小孩子嘛,当然是谁宠着就跟谁亲。仁宗跟这位杨娘娘就关系更好一些。就这个事儿,你咂摸一下,刘太后虽然不是皇帝亲生母亲,但真的是很负责啊。如果是为了她自己,那要么放任孩子不管,要么骄纵孩子的任何需求,图个不招孩子讨厌。但是刘太后都没有,而是主动一肩挑起了严父和慈母的双重角色。
这种对皇帝无微不至的照顾,是刘太后很自豪的一件事。有一次,她见到一位曾经反对过她掌权的大臣,就说,你过去不想让我参与国事,很过分哈。今天你看到我这么养育皇帝,你觉得咋样?这位大臣说,确实,原来我是不知道您这么道德高尚。这位大臣的话,也许是拍马屁,但是刘太后在这段对话里透露出来的自豪感,那确实是真的。司马光后来对刘太后有一个盖棺论定的评价,说她有四条大功劳,首先就是保护了皇帝宋仁宗,剩下才是什么维持秩序、任用贤臣,安定中外。
现在你理解我前面说的那个判断了:刘太后执政11年,是在为交班交权做准备,而不是在为抢班夺权做准备啊。如果是为了抢班夺权,那就应该多为自己搞政绩工程,多笼络一些人,而对皇帝的成长也不会那么上心了。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有一个疑问:如果是在为交班做准备,那为什么刘太后到死也不愿意还政给宋仁宗?这似乎是刘太后执政生涯的一个瑕疵,也有人据此判断,她的权力欲是不是太旺盛了?我倒是觉得,这个结论可以稍稍改一下,不是权力欲太旺盛了,而是控制欲太旺盛了。如果是权力欲,那这就是两个最高统治者之间的矛盾了;而如果是控制欲,那就是母子之间的矛盾。这里面是有微妙的区别的。
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这一点:刘太后临终的时候,居然遗诏里面写着,让杨太妃,就是刚才说的那位偷偷给皇帝吃螃蟹的娘娘,让她当皇太后。皇帝要按照祖宗留下的规矩听政,但是,如果是军国大事,就要和这位新任皇太后一起商量着办。朝臣们一看就炸了,那哪儿行啊?好不容易把你熬走了,哪儿能又搞出一位太后垂帘听政?后来遗诏发布的时候,大家齐心合力把这句删了。
你看,如果是为了权力欲,自己都要死了,那还把手伸那么长干什么?但如果是一个母亲的控制欲,那确实,甭管儿子多大,她也会觉得,孩子还小,我可得想法儿替他把着点儿!《宋史》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刘太后逮着一个大臣拼命问,外面有人说我什么坏话不?这大臣哪儿敢瞎说?就不吱声,太后逼着他非说不可。这位只好说,别的我也没听到啥,就是觉得皇帝都20出头了,成年人了啊,太后应该及时还政了。刘太后就借此机会解释了一下,说我可不是贪恋权位啊。还是因为皇帝太小,宫里这么多内侍宦官,怕他制不住他们。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而且是一个性格精明能干的母亲的角度,这么想问题很正常啊。宋仁宗从小在宫里长大,20多岁的年轻人能有啥社会经验?如果真的掌了权,被身边的那些人哄得团团转,不是没可能的啊。控制欲极强的老母亲不放心啊。现实生活中,你也应该能看到一些这样的母亲,自己精明能干,儿子老大不小了,还被她牢牢掌握在手心里。她这不是在和儿子争权力,她这是在和全世界争夺对儿子本人的控制。
既然说到这儿了,那就还要解释一件事:刘太后毕竟还有什么在祭祀仪式上穿皇帝的衣服的事儿啊,这难道不是她有野心的表示?
其实,刘太后干过很多类似的事儿。比如,她还把自己的生日定名为“长宁节”。请注意,这也是中原王朝历史上的第一遭。在此之前,只有皇帝能把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现在太后也可以这么做了。这事,连武则天都没干过,刘太后做到了。那你说,这也是为了当皇帝吗?
我有一个推测,什么穿皇帝的衣服也好,让生日成为节日也好,目的很可能只是在提升太后的地位,更能和小皇帝平起平坐,而不是让太后变成皇帝。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刘太后更可能是想让自己成为历史上最有地位的太后,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又一个成了皇帝的太后。
前面说的,是我为什么判断刘太后不会当武则天的第一个原因。其实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就是武则天虽然做了皇帝,建立了武周,但那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成功先例。武则天没有做成的事情,刘太后更没有机会做成了。
武则天的逻辑难题
中国历史的连贯性,带来一个很有趣的后果,就是后人总是会盯着前人的经验做事。
刘太后会不会自己当皇帝?假设刘太后真的有这个念头,她第一个要去研究的案例就是武则天。
刘太后去世之前大约300年,先做皇后再做太后的武则天就当过一次皇帝。她的政治才能和治理成就,都非常了不起。但是武则天做皇帝这件事,其实只成功了一半。什么意思?当皇帝不是自己戴上皇冠那么简单,而是要开创一个法统,这个位子要能传下去,才算最终成功。
武则天搞出了一个武周王朝,过了15年的皇帝瘾,但是在她的垂暮之年,82岁高龄,还是遭遇政变,把政权又还给了老李家,武周又变成了李唐。
请注意,这不是因为武则天权威不够,或者敌人太强之类的障碍,背后其实有一个几乎无解的逻辑难题。
你想啊,武则天自己当皇帝,可以。但是她死后,她的皇位传位给谁呢?两种可能:一种是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儿子姓李啊。传位给自己的儿子,那不就等于把皇位又还给了老李家?她折腾大半辈子开创的这个武周朝,不就昙花一现,白折腾了吗?
另一种可能,就是传位给自己的侄子。确实,侄子姓武,可以延续武周王朝。但问题是,侄子将来搞祭祀,会把一个姑姑放在宗庙里吗?不会啊。只要还是男权的宗族社会,他祭祀的只能是自己的爸爸和爷爷,没你姑姑什么事啊。那武则天不也是白忙活一场吗?
所以你看,这是一个逻辑难题。面前只有这么两条路:要么武周这个王朝根本延续不下去,要么武周延续下去了,但没她这个创始人什么事儿,你要是武则天,你怎么选呢?
反正到了武则天的晚年,她身边的很多人,比如那个狄仁杰,就反复在她耳朵边上劝啊,姑侄和母子,你说哪个关系亲啊?立了亲儿子当太子,虽然武周是保不住了,但是你毕竟死后还有人祭拜啊。
有一次,武则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只大鹦鹉,两个翅膀都折了,她就去问狄仁杰,你帮我解解这个梦?狄仁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鹦鹉,就是您啊,您不是姓武吗?两个翅膀就是指您的两个儿子啊。你只要起用你的两个儿子,这翅膀就不断了,您就可以一飞冲天啊。武则天自此,就再也不想把皇位传给侄子了。她晚年即使不遭遇政变,她的武周变回为李唐,也是大概率事件。
好,我们回到刘太后。这段武则天的故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只要还是男权主导的宗族社会,武则天没有解开的这道题,她也不可能解得开。
我们可以再进一步看。刘太后的处境甚至还不如武则天。论儿子,她这个儿子宋仁宗还不是亲生的。这个不如武则天。论侄子,她的侄子刘从德24岁就死了。当时刘太后可伤心了,要给这个侄子的葬礼大操大办一下。结果就这,朝廷里的士大夫都不放过,说不行,外戚的待遇不能这么高。给刘后气的,先是让人贬了谏官,然后一看官职,说不行,贬得太轻,再贬。但是不管刘太后怎么发狠,你看,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了。刘家没了后人,她再要想往这条路上走,连和宋仁宗的这份感情也折腾没了,毕竟不是亲母子,那她可就彻底两面不讨好了。
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地看这件事。太后当皇帝,这不是简单地把自己身份升个级那么简单,那是一份开创性的事业。这事儿非常复杂。咱们不用展开聊称帝的条件,就说一条:干这个事儿的人需要巨大的心力和政治想象力。
你看武则天的做派,那就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人,爱折腾、会折腾。别的不说,就说她成天想着改名字这事,一般人就比不了。我们熟悉的,是她给自己改名字,生造了一个字:曌,日月当空。其实她还创造了很多字,比如“人”字,她改了,写成“一生”;比如“国”字,她改了,写成方框里面加“八方”。星星的“星”,她改了,写成一个圆圈。这样的字,她造了十几个。再比如,原来中书省、门下省改为凤阁、鸾台。“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称“天、地、春、夏、秋、冬”。她还爱改年号,动不动就改元,而且经常起出那种奇奇怪怪的年号,什么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等等。你看得出来,她就是这么个精力充沛、喜欢出挑、不走寻常路的性格。
你再回头看我们这位刘太后,现存的史料里面完全看不出爱折腾的气质。她很能干,但毕竟是一种非常保守的执政风格。这样的人,替真宗和仁宗看住这个过渡时代的摊子,可以,但你说她有开创一份帝业的能力,恐怕她自己也不信。
这么一分析,你是不是觉得也有点道理?在宗法和男权的天空下,无论是理论上,还是现实条件上,还是性格能力上,刘太后都没有当皇帝的机会。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趟这个浑水呢?
说到这儿,你可能会觉得:既然刘太后并不想当皇帝,当年的那些士大夫对她防范得那么严,也许毫无必要?是堂吉诃德和风车的战斗?
话也不能这么说。
如果刘太后的每一次权力欲扩张,都很顺利,都有人举手赞成,都没有人硬刚。那在这种氛围下,再清醒的人也会迅速膨胀。时间很长啊,11年啊,如果刘太后遇到的都是这样的大臣,那她最后会走多远,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估计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但当时的士大夫对刘太后一直是严防死守。刘太后甭管干点啥,他们都防着:危险!不要再往前跨一步了!在什么场合办什么仪式,穿什么衣服,在文件上某个措辞该怎么说等等,士大夫们确实是跟刘太后展开了这种“巷战”,那真是一房一瓦、一草一木的争夺。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牧羊人偶然得到了一枚戒指,只要戴上这枚戒指就可以随意隐身。 而牧羊人凭借这枚戒指,勾引王后,谋杀国王,夺取王位,登上了国家的权力顶峰。柏拉图接着就写了这么一段话:“可以想象,只要有这样的法宝在手,没有一个人还会坚定不移地继续正义下去,没有一个人会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而不去拿别人的财物。如果可以在市场上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以随意地穿门越户,随意调戏女人, 随意杀人越货,总之,如果一个人就像全能的神一样, 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我敢说,那个正义的人 和不义的人最后只会变得一模一样。”
你看,刘太后没有那一枚隐身的戒指,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士大夫的目光下,她自己也分明看得见一根根的行为底线,一条条的祖宗之法,一次次的前车之鉴,她才不会起做皇帝的心思啊。
人人都活在未来
人的行为是受什么影响的?表面看,决定因素是两点:第一是欲望:我想不想?第二是条件,我能不能?好像这两点凑齐了,人就开始行动了。但是,在今天我们讲的刘太后的故事里,你会发现,真正的决定因素不是这些,而是——对未来的预期。
就像我们刚才分析的,武则天大权在握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最后吓阻她的,不是任何现实因素,而是那个怎么都没有一个满意的预期的未来。刘太后也一样,一件没有未来的事,她不会,也不敢去做。
在刘太后身上,还有一件事,也是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
话说上一年,1032年,李宸妃去世。当时,仁宗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宫女就是自己的生母。刚开始,刘太后的想法是,把丧事草草办完就算了,以免节外生枝,让仁宗怀疑什么的。草草了事到什么程度?刘太后甚至想临时在城墙上挖个洞,把李宸妃的棺椁从洞里运出去,就是不让李宸妃的棺椁走城门。
宰相吕夷简一听这事,就找到刘后,当时仁宗也在场,吕夷简就说,我听说后宫有妃子最近去世了啊。仁宗听了这话当然没反应,但是刘后浑身一激灵,说这后宫的事,宰相也管?赶紧先把仁宗带出去了,然后回来质问吕夷简:你这是要干啥?难道要要离间我们母子不成吗?吕夷简就说,太后你将来难道不愿意保全你的整个刘氏家族吗?
这话说白了就是:等到皇帝将来亲政了,你也不在了,皇帝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的亲生母亲就这样被你草草打发了,他是拿您没辙,但是整个刘氏家族还不得被杀得鸡犬不留啊?
刚开始刘太后还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就是不打算厚葬李宸妃。后来,吕夷简干脆堵在皇宫门口求见,说,我是宰相,朝廷里的大事,我该争就得争,太后要是不答应,老臣我就在这儿不走了。刘太后派宦官出来交涉几次,吕夷简最后干脆摊牌,说,“李宸妃生下了皇帝,如果丧礼的规格不够,将来一定有人因此要大罪临头,到时候别怪吕夷简今天没说话。”说得辞严色厉,把传话的宦官都吓坏了,刘太后这才答应。
后来,果然。刘太后一去世,就有人开始跟仁宗嘀咕,你生母不是刘后,而是在去年就已经去世的李宸妃。仁宗知道了这事,五雷轰顶,痛哭了好几天。子欲孝而亲不在,这辈子再也没有管亲娘叫一声妈的机会了,搁谁谁不难受?
这时候就有个阴谋论,说李宸妃是被刘太后害死的,而且丧礼的规格也不够。你可想而知仁宗当时的感受,他是真急了。先是派李家人去开棺查验,那边李家人前脚刚走,仁宗就派兵把刘太后的府邸给包围了。意思很明显,一旦那边李家人报过来,说李宸妃很可能死于非命,我这边就直接把刘家人全部拿下。仁宗性格这么温厚,刘太后又是尸骨未寒,他能做出这么个动作,是得急成什么样。
还好是虚惊一场,那边报过来,说李宸妃的遗体保存得很好,从下葬的衣服来看,葬礼也够规格,仁宗这才明白,刘太后虽然隐瞒了他的身世,但是并没有迫害他的母亲,这才下令撤了包围刘家的兵。宋仁宗这个时候叹了一口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还是不可信啊。然后,焚香哭着祷告说,大娘娘啊,你这辈子,我可算是能还你一个清白了啊。
我当年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替刘太后捏了一把汗。如果没有吕夷简那一番对未来的预料,如果刘太后由着当时的直觉来做事,那刘氏家族的后果真的就不堪设想了。你看,人在现实中做什么,往往是因为对某种未来的热爱和奔赴;人在现实中不做什么,往往是因为对某种未来的恐惧和逃避啊。
这个效应,我们还可以往深里再想一层:何止是刘太后看到了某种未来?当时的大臣们就看不到吗?
在刘太后执政的11年间,不断有大臣冒犯刘太后,要求她遵从礼制,要求她还政仁宗。从道德上来讲,这当然很有勇气,士大夫正色立朝嘛。但是,你不觉得吗?所有人心里也都清楚,时间是站在仁宗皇帝这一边的。这个时候冒犯刘太后,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仁宗皇帝的心里存了一个好印象。未来这颗种子是会发芽的。果然,仁宗亲政之后,因为得罪刘太后而被贬官的人,纷纷得到了提拔重用。咱们不能做动机推断,说他们都在押注未来,都在政治投机。但事实证明,他们当年确实做了一笔回报率非常可观的情感投资啊。
就拿这个宰相吕夷简来说,他虽然没有劝太后放权还政,但是他也是为未来做了充分投资的。要不然他怎么站在皇宫门口和刘太后对刚?而且你听他那口气,“到时候别怪吕夷简今天没说话!”这既是提醒刘太后,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一个退路啊?
还记得上一期节目我们提到的那场皇宫大火吗?当时仁宗和太后都跑到御花园里避火。第二天换了个宫殿上朝,大臣都行礼,只有吕夷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当时上朝的时候,太后和仁宗都是坐在帘子的后面,早朝的大臣是无法看清两人的,所以吕夷简就喊了一嗓子,“宫廷有变,群臣愿一望清光!”意思是,我必须要看见仁宗是安全的,我才放心。
这句话里的意思就深了。关心仁宗的安全,是表面的意思。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刘太后和皇帝坐在一起,但是老臣还是要验看一番,对,老臣我也不是那么信得过刘太后啊。这个时候坐在帘子后面的宋仁宗会不会心头一暖?
吕夷简后来还有很长一段政治生命,跟这几个关键时刻的关键表态是有关的。
为什么刘太后不可能成为武则天?现在我们就可以完整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没有人相信那个未来。
刘太后自己就不信。一方面,武则天的经验教训并不遥远;另一方面,自己将来到地下怎么见先帝真宗?怎么对列祖列宗交代?自己在历史上会留下什么名声?以及怎么保全整个刘氏家族?这些未来的事情就已经足够吓阻刘太后越过边界。更何况,周边的所有人看到的未来,都是宋仁宗终有一天会执政,都在为那样的未来投资和下注,这更是构成了一个拦住刘太后的铜墙铁壁。她是迈不过去的。
预期影响行动,未来决定当下。这个道理好像很浅白。其实不然。
举个我自己的例子。有一次有人问我一个思想实验,说一个地点特别好的公寓,因为传说闹鬼,所以房价只有周边价格的三分之一,这样的房你买不买?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大便宜啊,谁不捡谁傻啊。我反正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怪力乱神一概不信。什么闹不闹鬼?胡扯。房价便宜是真的。
但是转念一想,不能买。道理很简单,我不信,但是我的家人未必不信啊,他们天天住着担惊受怕,何必呢?我不信,但是的朋友未必不信啊,他们永远不敢上我家来做客,何必呢?我,不信,但是将来我这个房想要出手,买家未必不信啊。他们不敢接盘,我房产变不了现,何必呢?
你看,一种未来,即使我不信,也没有用。关于未来的共识,是这世上无比强横的一股力量,没有人可以拧得过啊。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金刚经》里的那个说法,说布施分为三种,财布施,法布施,无畏布施。财布施,就是给人钱和资源,这是做好事,好理解。法布施,就是教授给人佛法,这也是做好事,也好理解。但是最后一个“无畏布施”,无非就是拍拍哄哄,给人壮胆,让人别害怕,这也算什么了不得的功德?
但是,年岁渐长之后,我才明白:让人不害怕,就是让人看到一种未来,一种可以从容进入,全情奔赴的未来。那不仅是安慰,那才是这世上最浩瀚的力量啊。
1033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下一年,1034年,再见。
致敬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诗人食指。他有一首诗,叫做《相信未来》,写这首诗的时候,1968年,食指只有20岁。咱们一起读读这首诗的前半部分。
相信未来
食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
本期节目,咱们讲的是宋仁宗时代,士大夫们如何活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大声地,把对未来的相信说出来,没准儿在什么时候,就能让别人在暗夜中获得了勇气和力量。食指这首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无畏布施,致敬诗人食指。
参考文献目录
原始史料: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 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 年。
(后晋)刘昫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苏辙撰:《龙川别志》,中华书局,1982年。
(宋)欧阳修撰:《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
(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宋)范仲淹撰:《宋本范文正公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
(宋)杨仲良撰:《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
专著论文:
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美] 梅斯奎塔《独裁者手册:为什么坏行为几乎总是好政治》,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
唐博《宋仁宗时代的大人物》,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
蒙曼《武则天》,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
刘云军《隐秘的女皇:北宋刘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2022年。
吴鹏《盛世前夜:后武则天时代的政治缠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年。
吴铮强《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
[美] 贾志扬《天潢贵胄:宋代宗室史》,江苏人民出版社,2023年。
王志双《吕夷简与宋仁宗前期政治研究》,河北大学硕士论文,2000年。
杨天云《晏殊研究——以政治活动为中心》,西北大学硕士论文,2016年。
刘广丰《心态史视角下的宋代女主政治:以北宋刘太后为中心》,《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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