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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调研报道|当我们谈论巴黎咖啡馆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巴黎是一座有历史、有文化底蕴的城市。这对一个不懂历史也没有文化的人来说,是残忍的嘲讽,也是无知的幸运。残忍在于大脑单薄所以没有亲眼目睹和经历的执着,也就失去了读懂“美”背后故事的能力;幸运的是没有文人墨客铺设的滤镜,巴黎褪去所有旖旎,以更普通、赤裸的模样被审视。
老实说,我在巴黎没喝到多好喝的咖啡,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巴黎的咖啡负有什么盛名。这其实不奇怪,毕竟在巴黎,喝咖啡和咖啡本身的关系不那么大。找一家心宜的咖啡馆坐下,是一种为人所知的城市体验方式。
巴黎的城市面积仅是上海的六十分之一,而咖啡馆的数量却是上海的六分之一,密度惊人。不过这种数字上的统计并不具有绝对的意义:在巴黎,很难找到一家纯粹的“咖啡馆”:大小餐馆、面包房、甜品店,均有咖啡在售。它们共享的特点是大招牌、小圆桌、挡不了太多太阳的太阳伞、密密麻麻把马路牙子占领三分之二的质感凳子:皮革的、竹编的、天鹅绒的……
这种对复古不约而同的热衷不知道是不是暗含些被现代化吞噬的幽怨,又或许是在迎合一些刻板印象。
花神咖啡馆外观
我的精神层面还没有达到来花神咖啡馆朝圣的高度。这是我在花神咖啡馆坐下以后的第一感受。入乡随俗,我们选了一个不在最外延但也属室外区域的座位,厚厚的透明塑料帘挡住了外面飘着的雨和刮来的风,有点闷热但可以忍受。空间狭小,放不下餐盘的桌子,没法伸直的腿,动一下就要碰到身边人的手肘,端着托盘游走在桌和桌缝隙间的服务员,平平无奇的咖啡、巧克力、煎蛋。我边吃边想,这溢出市场平均水平50%(欧元为结算单位)的价格,究竟是凭什么。
如果谁能读懂这个价格,或许ta就能读懂巴黎。
花神咖啡馆里的吃食
花神咖啡馆坐落在塞纳河左岸的圣日尔曼街区。该街区得名于地标建筑——修建于六世纪的圣日尔曼德佩修道院(Abbaye de Saint-Germain-des-Prés),巴黎历史最悠久的修道院之一,亦是笛卡尔葬身之处。没有香榭丽舍大街繁华的车水马龙,圣日尔曼显得安静低调,优雅内敛:服装配饰、书籍唱片,不过最多的还是咖啡店。二十世纪初,波伏娃、萨特、加缪、海明威、毕加索、James Joyce等哲学家、文学家曾在此流连、探讨、写作。这些往事让圣日尔曼的咖啡馆在文学爱好者心中,更具文化和品味的象征意义。
花神咖啡馆是波伏娃的最爱,与之毗邻的双叟咖啡馆似乎被萨特拜访得更多,两家常年霸榜巴黎必打卡咖啡馆前三,隔街相望,暗暗发力。双叟咖啡馆在今年庆祝了140岁的生日,对店面进行了重新的装饰,大幅的海报和照片诉说着往日文人满座高谈相聚的热闹与店铺对文化创作的支持,但店里的生意较花神咖啡馆的火热还是略差,即使花神的价格更高。
一定程度上,花神赢在了名字,也赢在了女性购买力越发占据主导的市场动向。尽管来源于罗马神话,花神与刻板印象中巴黎的的浪漫优雅相契合;即使没有读过《第二性》,波伏娃的盛名也让更多女性愿意用一杯咖啡来致以谢意,昂扬自己的斗志。
如果把咖啡馆当做一个透镜去看,越强调什么,越证明还是缺什么。
巴黎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波伏娃和其他九名法国女生终于在老家“上桌吃饭”,让人欣慰。与此同时,新的“波伏娃”也在巨大的悲恸中站起:72 岁的吉赛尔·佩利科特 (Gisèle Pelicot) 在 2011 年至 2020 年期间多次被丈夫多米尼克·佩利科特(Dominique Pelicot)下药迷晕后,遭丈夫招募上门的陌生人强奸。涉案男子总人数达72人,遍及消防员、护士、记者、协警等多个行业。该案于2020年曝光,因多米尼克在购物中心偷拍女性裙底被抓,调查人员随后在检查他的电脑时发现大量吉赛尔被陌生人强奸的视频。
这无疑是法国近代史上最引人注目和耸人听闻的刑事审判之一。尽管吉赛尔因长期的迷药使用饱受脱发、体重下降和记忆力下降的折磨,但她拒绝羞耻,要求这场于2024年9月初进行的庭审公开举行,并将所有涉案视频向公众开放浏览权限,以唤起对药物性虐待的反抗。
纵然有170多名法国男性在左翼报纸《解放报》联名写下“停止支配女性身体”的呼吁,即使在上千名走上街头声援吉赛尔的法国人中不乏位高权重男性的身影,法国历史学家、作家Ivan Jablonka仍旧评价,“总体而言,男性对这件事不感兴趣。” 他于2019年出版著作A History of Masculinity,试图激发更多男性在构建社会性别平等上主动发挥关键性作用。可惜的是,和其他大多关于性别平等的书目一样,该书的读者群体仍呈女性绝对主导的态势,比例达90%。
吉赛尔的勇敢建立在被动的伤痛之上,她承担起某种自觉的责任,而最终显现的价值仍是躲不过摆脱和抗争他者的禁锢。种种委屈,映证着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诉说、描述、预言的一切。而这当然不是吉赛尔一个人的困境。
从花神咖啡馆坐地铁过去大约20分钟,波伏娃和萨特低调地合葬在了蒙纳帕斯公墓的一个安静角落,一起拥有一座具有行为艺术意义的墓碑: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性用口红留下唇印和爱心,献上鲜花和信笺,把原先米白色的墓碑染成了粉红色印花状。墓碑上汉字写成的“我”、“女”、“爱”非常醒目,让人心情复杂。
波伏娃和萨特墓前所见
虽然萨特在蒙纳帕斯公墓得到的关注少于波伏娃,他更偏爱的双叟咖啡馆也不如花神那样热闹,不过法国人没有真的遗忘他,可能还记得更牢。
双叟咖啡馆因内设两座来自中国的雕塑而得名
巴黎奥运会让法国人在中文互联网上不断以“松弛”出圈:塞纳河排便抗议、开幕式上滑倒的舞蹈演员、游泳比赛上放错的国旗……大家一边看乐子,一边又想要照镜子:活得随意自在,毫不费力,又能被一个高容错率的环境牢牢兜底。
这确实是一种理想又奢侈的状态,大多在巴黎生活的人也没有享受这种“松弛”的幸运:这个地方的物价高、房价贵、节奏不慢,每到高峰期,地铁火车也是一样挤满了班味。
只是在残奥会闭幕式上的一个瞬间,我恍惚瞥见了一点松弛的影子。那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我坐在拉德芳斯体育馆最后一排的山顶上,看舞美灯柱划过夜空,照出丝线一样细密的雨,浇湿每一寸舞台。风呼呼地灌进来,穿什么的都有,从短袖短裤到羽绒服。
坐在体育馆最后一排看残奥会闭幕式
这三个小时对我来确实难熬。在完成升旗、降旗、讲话、颁奖这些繁琐的流程以后,全场进入了一个多小时不间断的蹦迪。DJ在舞台上一首接一首,嘈杂和喧闹里,法国人几乎全体起立,手舞足蹈。五彩的灯和喷出的火让物理温度升高了一些,但是我没有被调动,也很难融入,实在没有品味理解他们在嗨什么。在我前排有位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快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她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隔音耳罩给小女孩带上,把小女孩抱起来让她睡。小女孩的爸爸拿着单反,一直在偷拍马克龙。拍完一轮放大画面,看一眼,取景框先对着马克龙,再移到马克龙夫人脸上。马克龙出场的时候,这位男士狂喝倒彩。
我没有去读其他关于巴黎残奥闭幕式的报道与评价,因为没有什么必要。如果说这场闭幕式向我传递了什么理念,那就是制作组并不关心他们所选择的艺术形式是不是会被全世界大多人喜爱,成为口口相传的佳话。甚至可以说,那一夜,他们只是想让现场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仍然选择买票来看的人最后一起狂欢一把。把闭幕式还给闭幕式,这样也就够了。
不论是知道小孩要睡也还是带着她来看的妈妈、不喜欢马克龙却盯着他拍的爸爸,还是选择把闭幕式以这样的形式呈现的制作组,他们都有自己坚持的价值,并基于这种价值作出选择,然后承担起选择的代价,相信自己选择的意义。因此坦然地交上答卷,不再问分数高低。
“松弛”并不意味着轻松任性,而是自观和思考后行动的泰然,是摆脱萨特所言的他者地狱,专注构建自身生命意义的畅快:无论怎样呈现,他人评价都无法改变我的自由。
而这种自由的存在,在法国或许面临着社会层面的巨大紧缩。
九月,马克龙任命73 岁右翼的米歇尔·巴尼耶为总理,第五共和国最年长的总理就这样接替了最年轻的35岁前总理,来自左翼的加布里埃尔·阿塔尔。新政府要解决的问题很多:财政赤字、移民动荡,“冉冉升起”的极右翼势力也在把法国社会推向新形态——即使孤掌难鸣,也趋向保守,不再愿意负担向外试错的成本。逆全球化的霜冻长驱直入,覆巢之下无完卵。
大环境不好的风或许也是要吹到法国了。不过法国人可能从来就没觉得大环境好过,这种民族性的情绪支撑着几个世纪以来咖啡馆里坐着的人一茬又一茬人。沙拉、酒、咖啡、烟。他们点单,然后坐着,大多时候在和同伴聊天,有时读书读报,看天色明暗,雨打风吹。
花神咖啡馆里的人
我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但我未必不知道。在上海一家连锁咖啡店工作的时候,我见过甜蜜的情侣把脑袋凑在一起自拍打卡,也见过两边一起把律师叫来谈离婚诉讼的夫妻;我见过把家访地点搬到咖啡馆的爸爸妈妈小孩老师,妈妈喝水,爸爸喝中杯美式,唯独一定要给老师点超大杯新品;我见过点单时假装犹豫不决,要了一杯水以后趴在桌上睡觉,过一会儿又起来炒股的中年男子,也见过每天晚上八点提着塑料袋和一堆姐妹坐在一起嗑瓜子讲八卦的阿姨妈妈……
在巴黎一定也有这些,但咖啡馆里的一切看上去更加纯情和平静。人们以迥异的理由相聚在自己喜欢的店,见面以后自然地感到有话想说,有话要说。未必是对世界的局势高谈阔论,也不是为拥护哪个学派争得头破血流。生活本身就抛出很多让人困惑的烦恼,而那些未知的答案,有时就在言语间缓缓浮出。即使仍旧没有头绪,空气的冷冽,咖啡的味道,人挤在一起的温暖,也让生活显得没有那么糟糕和无助。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必将对曾经到达那里的年轻生命留下烙印。因为盛大,所以才华横溢;因为流动,所以又难免孤独。而以咖啡馆为媒介,个体与个体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又恢复到人与人互相支撑的原貌,于是有足够的养分,能够成为思考的乐土。
18世纪,巴黎咖啡馆的数量是现在的五倍不止。21世纪伊始,巴黎咖啡馆的数量比现在要多500家。潮起潮落涌动,却也留下了很多不变的东西。而或许那正是巴黎的底蕴所在,也是花神咖啡馆高价的底气。当我们坐在咖啡馆里谈论咖啡馆,谈的是巴黎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谈的是巴黎之所以为巴黎的秘诀,谈的是生命向前的匆匆步履中,坐下来聊一聊想一想的应然。
我在花神咖啡馆还问了很多问题。无非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知道没有人能真的替我回答,但这不代表提问没有意义。巴黎没有那么好,也并不坏。非黑即白的世界太理想,混沌中选择自己的道路,倒是更有徐徐向远的心意。
最后我们把这顿饭的账单留在了波伏娃和萨特的墓碑那里,让他们看看在这通货膨胀的世界里,那些与生活周旋的力量和勇气,倒是从始至终都很值钱。
留在波伏娃和萨特墓前的账单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科生陆之奕)
编辑:董嘉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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