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调研报道｜时代的喘息，生动的盛夏——我们还需要奥运会吗？

细雨飘洒，蓝白红三色灯光闪烁，观众与残奥会运动员跟随DJ播放的音乐共同欢呼、相拥、起舞，肆意与松弛漫延。

2024巴黎奥运会在这场宏伟的闭幕仪式中达到高潮，展现了巴黎从奥运会中留下的持久遗产的本质：致力于创造一个欢迎每一个人的城市，无论他们的背景或能力如何。

一场奥运会，给本已疲惫不堪的时代送来了一丝喘息之机，更为反思现代奥运的意义提供了契机。

除了大量的公共支出，10年或20年后，当人们回顾2024年，法国举办夏季奥运会和残奥会的那一年时，人们会记住什么？

很明显，奥运会真正的胜利不在于赢得的奖牌，而在于它在城市及其人民心中激发的深刻变化，以及它留下的一些持久而深刻的奥运遗产。

悲观中绽放的新玫瑰

残奥会闭幕式中展现的巴黎人积极的精神面貌，可不是他们最近的常态。

这并不是所谓的“好时代”。全球化动力已怠，经济衰退、收入下降、移民危机、通胀危机、硝烟四起，人与国俱疲。

早在奥运会开始前，法国人对这次奥运会的态度就非常微妙与复杂。

法国政府在奥运会前就采取行动，将数千名无家可归者从巴黎疏散。对这些被迫离开的无家可归者来说，他们的困境被进一步放大。尽管马克龙政府否认此举与奥运会相关，但残奥会闭幕式一结束，地铁站、街头巷尾，席地而睡的身影就多了起来。他们仿佛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法国民调机构Odoxa3月份的一项调查显示，法国人对这次奥运会很是嫌弃和排斥。只有超过1/3的法国人对这项全球性的体育赛事充满热情，有52%的巴黎人考虑在奥运期间离开这座城市，以避免可能的麻烦。

法国民众的这种情绪并非无的放矢。这背后折射的是法国经济持续低迷，政治领域不稳定因素加剧，共同推动了社会情绪的紧张化和悲观化。

近几年来，国际贸易环境恶化、欧元区经济放缓，而新冠疫情更是给法国经济带来沉重打击，法国国内生产总值下跌7.8%，创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历史最大跌幅。

与此对应的却是飞涨的物价，在22年法国物价涨幅就已达到近40年最高水平，现在原本3欧的面包已涨至5欧左右；而奥运会期间，巴黎地铁的单程票价从原本的2.1欧提价至4欧。

连日常生活开支都倍感压力，还要为奥运会承担翻倍的地铁票价，也难怪法国人会对这一场砸钱约百亿欧元、超支数十亿欧元的奥运会感到悲观，他们担心举办大型赛事，会增加本就沉重的财政负担。

不过，事实证明，在滔天的争议下，法国人反倒团结起来。

就像在闭幕式的狂欢中，全民沉浸其中，人们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这场盛世的组成者、参与者，整个奥运会举办过程，法国人都深深投入其中，“四分五裂的国家得到了和解”。

在对法国民众的随机采访中，90%的民众都表示愿意支持法国再次举办奥运会，他们认为本次巴黎奥运会给巴黎乃至整个法国在城市管理、交通状况、治安环境等多方面注入了新的活力。

用法国人自己的话来说，“我们本来也没想到我们能办好奥运会，但事实证明，我们做到了，这彰显了法国面对重大挑战时的坚韧与智慧，是法国人民的骄傲。”

在奥运会倒计时两周年之际，巴黎奥组委就发布了新口号“奥运更开放”，鼓励人们打开心扉，停止将差异视为障碍，展现勇气、创造力和创新精神。

如今，奥运会结束，奥运口号不仅仅停留于没有温度的文字，而是变成了现实。不管是否短暂，对法国人来说，巴黎奥运会是在悲观中绽放出的新的玫瑰，而且是伟大的。

全民运动热潮的兴起

随着奥运会的落幕，全球40048名跑者在巴黎的奥运跑道上留下的足迹并未消失。这场前所未有的大众马拉松赛事，不仅是奥运历史上的一次创新，更在法国掀起了一场全民运动的热潮。

巴黎奥运会遗产战略的一部分，就是鼓励每个人参与体育活动，而不仅仅限于运动员。

然而，法国人对体育锻炼的重视程度令人担忧。欧洲健康访谈调查（EHIS）的数据显示，在法国，从2006年到2016年，尽管实施了多项旨在提高体力活动水平和健康意识的计划，成年人达到世界卫生组织健康体力活动建议的水平没有显著增加。世界卫生组织（WHO）相关研究表明，全球80%以上的在校青少年没有达到目前建议的每天至少一小时身体活动标准；而具体到法国，这个比例可能与全球数据相近或更高。

面对这一挑战，法国政府也做出了许多努力，希望促使更多人参与体育活动，提升人们对运动的热情。

2024年，法国政府拨出500万欧元专项经费，策划了1000多场活动，提升体育在法国社会中的地位；法国所有学校实施每天30分钟的锻炼时间，该项措施正逐步推广到36250所小学；奥组委和法国国家体育总局还为全国公立和私立小学配备了小型多功能运动器材，并组建了一支由150名顶尖运动员组成的宣讲团，到学校与学生面对面交流。

奥运会期间使用的体育设施如今也还之于民，通过捐赠、拍卖等途径实现“二次利用”。一些可移动体育设施，例如篮球架主要将会被用于其他赛事或者作为公共体育设施供民众使用；埃菲尔铁塔前举办的沙滩排球所用的超细沙，则承诺给了巴黎的一家俱乐部。

其实在法国街头，尤其是塞纳河边，可以看到许多人在跑步与骑行。但专业场馆的缺乏仍然是一个难题。为给民众创造更好的锻炼环境，法国政府去年10月宣布了一项总额2亿欧元的计划，用于建设5000个体育设施，其中包括城市体育场、网球场、篮球场、手球场、滑板公园、游泳池等。

“2024国家伟大事业”官方网站也提供了健身场所信息和运动建议，以满足不同年龄和地区人群的需求。预计到2029年，法国俱乐部的数量和参与人数的复合年增长率将超过7%。

据报道，因勒布伦兄弟在奥运会上的出色表现，乒乓球运动在法国掀起热潮，俱乐部注册人数也不断上升。两兄弟所在的俱乐部9月初就吸引了200多名注册新会员，这个数量是去年同期的两倍。

从临时赛场到社区转型的催化剂

盛会之后，奥运场馆的运营压力是全球公认的世界性难题。

往届奥运场馆，难逃被拆除、沦为废墟的命运，而持续运营和维修一个大型场馆不得当的话，很容易拖垮一个国家的经济。2004年雅典奥运会主体育场，赛后每年1亿欧元的场馆维护费，让希腊政府陷入严重的预算赤字。

巴黎奥组委试图吸取往届教训，通过重新利用和再度开发奥运遗产，使之实现运营收支平衡，并转变成可持续发展的奥运遗产。

巴黎创造性地在凡尔赛宫、埃菲尔铁塔、大皇宫等标志性景点中改造出八座临时赛场，不仅体现了对历史与文化的尊重，也展现了巴黎对于举办大型体育赛事的创新思路。这种高效利用现有资源的做法，使得95%的比赛场地都沿用现有场馆或临时搭建，既减轻了环境负担，也让群众在享受赛事的同时，领略到巴黎独特的城市风光。

如今，这些比赛场馆正在实现尽快改造，将临时赛场恢复原貌，以缓解赛后的“生长痛”。

新建场馆的比例控制在5%以下，选址多在城市的边缘或者待开发区域，以减少对城市中心的生态和交通的影响。

这5%的永久性新建筑，核心正是奥运村和奥林匹克水上运动中心，它们都选址于塞纳-圣但尼省中心。

这几乎是法国口碑最差的一个省，基础设施落后、犯罪率高、治安问题频发，是当地的标签。

巴黎奥组委的意图显而易见——希望借助奥运会，一改塞纳-圣但尼省在人们心中的不堪形象，并借此推动该地区的建设工作。

该省缺乏体育设施，每两名11岁儿童中就有一个不会游泳。之后水上中心将成为一个综合体育设施，满足当地民众的长期需求。未来几年，这里还将举办各种比赛，包括2026年的欧洲游泳锦标赛。同时，跳水台将保留下来，作为法国跳水中心的基地。

在接待完来自2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5000名运动员之后，花费约20亿美元、耗时7年建成的奥运村，也将为当地居民提供2800多个新住宅。这些新住宅中的四分之一将成为公共住房，其余的将以低收入居民负担得起的价格出租。这能够有效缓解巴黎作为国际大都市，长期面临的住房紧缺问题和就业紧张问题。

“奥运会是推动社区转型的加速器。”塞纳-圣但尼省的社会党主席斯蒂芬·特鲁塞尔表示。当地政府更是喊出了“人民的奥运会”的口号。

不过挑战在于，如何证明，这将对他们所在的地区产生持久的积极影响。毕竟早在1998年，法兰西大球场在圣但尼落成时，当地就一度看到借助体育赛事实现复兴的希望。只是20多年过去，贫困和失业依然是塞纳-圣但尼的主旋律。

经济盛宴还是昙花一现？

作为全世界聚焦的国际性赛事，奥运会是促进国家经济增长的重要契机。

巴黎奥运会在“奥运更开放”口号的引领下，致力于为每个人创造平等开放的经济机会，促进当地就业和创业，并帮助人们培养相应的工作技能。

Centre for Law and Economics of Sport最近的一项研究估计，2024年巴黎奥运会可能产生120亿美元（约合111亿欧元）的长期经济影响。这些经济收益主要包括门票的销售、游客在当地的消费、电视转播权的收入、赞助商的投资等。

其中，“转播权+赞助”收入，是奥运会创收的主要来源。

2024年奥运会的广播和流媒体版权达到33亿美元左右，比上届奥运会增长6%。而据2024年巴黎奥运官方网站披露，这次巴黎奥运会的赞助收入为12.26亿欧。

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奥运会门票销售创下历史新高。

奥运会和残奥会总共售出或分配了1060万张门票，其中奥运会至少有940万张，残奥会至少有120万张。打破了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创下的830万张门票销售纪录。门票收入预计将超过11亿欧元。

同时，奥运会也为法国长久低迷的失业率带来了希望。

奥组委于2019年与工会和行业协会签署《2024年巴黎社会宪章》，概述16项承诺，约有181000人找到了与奥运会有关的工作；供应商90%是法国人，其中78%是中小企业，有500多家当地企业来自法国社会团结经济｡

在此推动下，此次奥运会预计在5年内为法国创造18.1万个与奥运相关的就业岗位，并使3万人通过培训获得职业技能。许多奥运商店中的店员，便是临时来兼职的学生和自由职业者。

不过，奥运会能给多少人提供长期稳定的就业机会，仍旧要打个问号。

“奥运会正在招兵买马，快给自己找份工作吧！”这是去年12月，戴高乐机场附近的奥运招聘会传单上的一句话，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这些工作往往是临时的，而且工资往往很低。

虽然在奥运期间，有18万人为奥运会工作，但大多数都是临时工，比如为奥运村提供餐饮服务的索迪斯公司，招募的6000名员工签订的都是短期合同。

根据法国国家统计和经济研究所的预测，巴黎奥运会对法国经济的积极影响将在今年年底前消失。纵观2024年全年，“奥运效应”对法国经济增长的贡献仅为0.1个百分点。

2024年的巴黎奥运会，就像海明威笔下的“流动的盛宴”，永远年轻、永远充满活力，向世界展现了这座城市的热情和魅力，并与古老的城市肌理和地标建筑交相辉映。

不过就如法国民众说的，“生活很快就会回归无聊。但是，还是要感谢奥运会，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生动的夏天。”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科生林柳含、法语系本科生查欣言）

编辑：董嘉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