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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新浪潮|知道普米族吗?他们在用短视频拯救自己的民族
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隶属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从地图上看,它被云南最受欢迎的旅游地标大理、丽江、香格里拉包围着。地处横断山脉纵谷地带,这里聚居着14个少数民族。其中,普米族是人数较多的族群。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统计,普米族总人口42861人,主要居住在此。
熊丽萍、鹿淑贞和丈夫和勇同是普米族,也是兰坪“土风计划普米传习小组”的成员。2002年,音乐人陈哲路经兰坪,被普米族的文化和音乐吸引,便四处筹措成立了这个以传承普米文化为使命的民间团体。他们习惯用“陈老师”来称呼陈哲。
十几年来,传习小组通过外出演出将古朴的普米文化带出了大山。但是,演出无法保障稳定的收入,小组曾面临解散的窘境。为了维持生活,小组成员几乎都有另一份工作。熊丽萍帮丈夫经营着县城的一间茶楼,在县城附近的拉井镇还开了一间民族服装店。鹿淑贞在小组里与和勇相识,组成家庭。2017年春节,鹿淑贞的女儿出生。在那之后,她忙着带孩子,关掉了县城的铺子,每个月还要抽出一些时间回老家帮年迈的父亲干农活。和勇在当地的锌业公司工作,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即便如此,一旦接到演出任务,小组的成员都会积极相互协调时间参与其中。
现在,传习小组老少加起来差不多有100来人,经常参加活动的是20人左右。事实上,当初参与到文化传承队伍中,他们也是各怀心愿。和勇希望能借此走出自己闭塞的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熊丽萍因为羡慕早一步加入团队的表姐,她站上北京的舞台演出成了父母口中“有出息的人”;鹿淑贞则是期望找到一份比在餐馆打杂更体面的生计。
当他们走出兰坪,才意识到演出还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除了歌舞,陈老师那时候还教我们学汉字,说普通话,也会时常跟我们讲民族文化的重要性。”鹿淑贞说,自己以前在老家从没意识到这些。近些年,村里一些年轻人考学去了昆明,很少有人再回来。日常,除了村里的老人还保留着传统的民族特色衣着,大部分人穿得跟城里人没两样。普米族的年轻人似乎不再钟爱玩口弦、四弦羊头琴,而普米语也并非都能说得来。文化传承成了一件少数人还在坚持的事。
然而,情况在网络上显得没有如此落寞,在快手和抖音的平台上,“非遗”和“少数民族文化”是较为常见的标签。当下,用短视频来记录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生活成为了一部分年轻人的表达方式。
2018年9月,鹿淑贞和熊丽萍收到“快手幸福乡村带头人”活动的邀请,再次到了北京。在那个活动中,她们认识了不少已颇有名气的“乡村网红”,这让她们大开眼界。
鹿淑贞和熊丽萍没想到“快手”这类短视频具有如此大的能量。之前,她们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在玩“抖音”、“快手”,但自己没有尝试过。而现在,她们也开始学着用这种时下最流行的短视频记录、传播普米文化。
“关注我们的粉丝很多是兰坪周边的人,也有些是在外面找钱的普米族人。他们看到我们发的视频,会留言说很想念家乡。”在熊丽萍发一条关于“吾昔节”(吾昔,普米语为“新年”之意)的视频下,有网友留言道:“有四年没有在家过了”。
以下内容整理自与和勇、鹿淑贞、熊丽萍的对话:
偶然加入传承普米族文化的民间队伍
普米族文化传承人鹿淑贞
鹿淑贞:现在,其实很多普米族的人都不会说普米语了。在兰坪,靠近县城这边的村子,一些普米族和白族住在一起,时间久了被“白化”了。这边一些普米族的年轻人只会说白语。我老家在三界村,是兰坪比较偏远的村子。那边普米族的传统文化和语言相对都保存得更好一些。
我和老公在家跟孩子说话,都说普米话。两岁的女儿听到我们弹奏,也会很自然地跟着跳。村里的年轻人考上大学,就留在外地找钱(挣钱),有些去了昆明,很少有回来的。他们在外面接受教育,很多人对自己民族的音乐、舞蹈不感兴趣,现在也就是我们这些留在老家的人还在坚持传承这些。
我在家里是老大,还有两个妹妹。那时候,我中考没考好,家里经济条件很困难,就没再继续读书了。后来,我在县城的餐馆打工,一个月能挣到差不多几百块钱。我爸爸听说有位陈老师在兰坪找能表演的普米族年轻人,我小时候也经常唱歌、跳舞,他就找人去打听,看能不能让我也加入进去。陈老师他们见我的时候,让我说了几句普米话,唱了几句普米语的歌,就让我加入了。
2010年,我十八岁,第一次去北京。那一次的经历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一共六个人,其中只有我是新学员。从兰坪坐大巴车去昆明,我在车上把钱和身份证都弄丢了,到了机场才发现,还好同行的伙伴他们有经验,带我去办了临时身份证明,才顺利坐上了飞机。那几年,总听周围的人说我们这地方小偷特别多,但我在那之前没有出过远门,一直在兰坪周边打工,根本没有防备心,上车就睡着了。到了北京,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那一次,我在北京大概待了九个月。
现在,我已经很少出去演出了,平时得在家带孩子。不久前,我在县城开着一间卖衣服的铺子,后来觉得实在没精力,就转让给别人了。我们做这些事(普米文化传承),还处在生存阶段,根本谈不上能找钱。
普米族文化传承人和勇
和勇:我们小组的确处在生存阶段,我们没有稳定的经费来源,出去演出也挣不到钱,就是点辛苦费吧。
陈老师他们土风计划的成员来村里找人的时候,我还在家里放羊。当时,陈老师对我说:“我带你们出去演出。”我想学这个,想去外面看看。当时,我也没想过去哪里,可能就是想去北京吧。2010年以前,我们这很少有人去北京。
我家有五个孩子,上面是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在家排行最小。2003年,家里有八九十只羊,二十多头牛。你是一个劳动力,待在家不干活,就得去放羊。而每到放羊的时候,我们好几家人一起住在大山里,等粮食吃完了就回家取一趟。
那时候,村寨小组的青年时常聚在一起排练,互相学习。我有舞蹈天分,四弦羊头琴、口琴也都学得相当快。
我们都是村里最主要的劳力。刚开始,村子里的人都骂我们不务正业,家里人也开始反对,总觉得我们不干正事,唱唱跳跳,却不出去打工挣钱。
2007年,家里人已经反对我参与这个了,他们总是劝我说:“不要再去唱,不要再跳了,要么就去打工找钱,要么就安心在家干活”。后来,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团队,今天白天在这家干活,晚上聚在一起排练,第二天就换一家一起干活。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普米族文化传承人熊丽萍
熊丽萍:我是因为表姐加入的团队。那个时候,我还在学校念书,她经常出去演出,能去北京。我妈和家里的亲戚经常在一起夸她,对我说:“你看看,你姐多有出息”。这件事让我很羡慕。
以前,像四弦羊头琴、口弦,这些乐器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但老人们都会。小时候,我就时常跟着他们跳“搓蹉”,也叫“锅庄”,这种舞蹈村里的年轻人多数都会跳。
那时候,我从家去上学要翻两座山,山路不好走。下午下课后往家走,等走到家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得很早起来,往学校走。去上学,我们得从家里背着一袋粮食去,到那边中午煮着吃。我背着粮食走很远的山路后,肩膀很痛,上体育课跑都跑不动。
念到初三的时候,和我一起去上学的几个姑娘决定不念了,我就没了伴,也决定不去学校了,在家闲了半年,就开始在附近打工找钱了。最开始,我在县城一家茶楼当服务员。没多久,我表姐从北京演出回来,看到我就问起:“你想不想参加我们这个?”我心里很想参加,我告诉她之后,她去找了陈老师。也就是这样,我加入了这个团队。
2007年,我加入团队后,开始跟着其他学员去村寨里向老艺人学习。后来,也跟着团队去北京演出过。
我们做这个文化传承,没有什么收入。出去演出,有时候一天没能拿个一两百的酬劳,表演不是固定都有的,收入也不固定。所以我们小组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工作,要么就是不演出的时候回老家干活。
不久前,我刚结了婚,老公在县城开了一家茶楼。不出去演出的时候,我就帮着打理这边的事情。我自己在镇上也开了一家做普米族民族服装的铺子,我妈妈帮我一起打理。通常她负责做衣服,我来做头饰。特别是到传统的节日或者结婚的时候,我们普米族的人就要穿民族服装。
走出兰坪,认识到民族文化独特的意义
和勇:2006年5月,陈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的情况,他告诉我6月让我去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录制。那一年10月,央视要举办《中国民族民间歌舞盛典》。我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在天天盼日子。在6月快到的前几天,团队的同事打来电话,让我把身份证和服装,那些该准备的东西都提前备好。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我真是高兴得睡不着,心里想着“我终于要去北京了”。村子里的乡亲知道了我们要去北京演出,他们都很高兴,为我们感到自豪。
我当时在北京学习,跟着陈老师去办事,经过天安门广场。当天,我穿着民族服装。在广场,有一个老人家拉住我,对我说:“哎呀,你这个服装真好看,你是什么民族的?”我回答他说:“我是普米族的。”他一脸疑惑,跟我说:“这是个什么族?不知道。”我告诉他:“是普通的普,大米的米,普米族。”他说:“噢,少数民族呀。从来没听说过。”他问我的时候,边上几个人围了过来,他们说都不知道普米族。我当时,心里特别不好受,我们也是56个民族的组成部分,但别人却都没听说过。
那天,那位老人家拉着我到一旁照了一张照片,接着广场上路过的人看到了,都跑过来拉着我要照相,后来在那陪着照了两个小时。人群围着我,我要走,又有人把我拉回来。那件事情让我感触很深,穿民族服装获得了自豪感。那一年,我们参加民歌盛典,本来只有一个节目,但后来导演听了我们唱歌,对现场的人说:“这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民族,是我们差不多已经失去的民族,这群年轻人正在拯救自己的民族”。后来,他给我们现场加了一个节目,表演口弦。这是一次例外,在场的每个民族都是一个节目,那次只有普米族多一个。那次之后回到村里,我们的思想上就明显不一样,积极性更高了。
熊丽萍(左)和鹿淑贞(右)正在演奏普米族的民间乐器——口弦。我们为了能把这个技艺传下去,在县里我们周末免费开培训班教他们。他们只要自己买一只口弦就可以来学。这种已经调好音的口弦卖给他们80元。这种信息,我们平时主要通过微信公众号、朋友圈发出去,以前也印过一些宣传单。
学习如何用短视频传播普米族文化
和勇:我拍摄了自己弹四弦羊头琴的视频,发在快手上,有人看了视频,说想来跟我学。前年,我们在兰坪开过教四弦羊头琴的班。羊在普米族文化中是非常神圣的。我们民族的老人去世了,家里人会为他祭一只羊子(绵羊),而且要选与去世的人性别一样的羊子。它是为去世的人指路的精灵,让这只羊子把去世人的灵魂送到普米族祖先居住的地方去。在葬礼上,亲戚是不能吃祭祀的这只羊的。
四弦羊头琴,过去我们那有老人说,有位普米族祖先是哑巴,他通过弹这种琴来表达自己想说的话,之后族人把这个乐器一代代传了下来。
现在是网络时代,了解到普米族的人的确更多了。
快手团队找来的时候,我们小组有些人在上海表演,有些人在村寨里学习,鹿淑贞和熊丽萍刚好闲在家。在我们小组里,她俩的文化程度也是最高的,所以就让她们代表小组过去学习一下。我们也想通过这种短视频把普米族的文化传播得更广一些。
鹿淑贞:从北京学习回来,我就开了自己的快手账号,现在粉丝有1700多个,还是不太会玩。在北京,他们(快手幸福乡村团队的工作人员)有教我们怎么做视频能有更高的点击量,但是回来自己操作就有点忘了。
前不久,我在老家拍了几个视频,就在自己家的木楞房里,光线不足,我的手机也不太好,视频不是很清晰。那几天,我老家刚杀年猪,我们做了“酸肝”。这种普米族的美食是用猪肝做的,我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做。虽然,拍下的视频画质不太好,但是现在再看这个视频,我都能想起那个味道想流口水。
熊丽萍(左)和鹿淑贞(右)坐在老家普米族传统民居正厅的太平灶上,屋顶挂着为新的一年准备的猪肉。有时候,我也想多拍一些记录我们民族文化生活的视频。就像我写在首页(快手)的那段话,希望用短视频给大家展示我们普米族的日常生活方式和我们的文化。但比较遗憾的是,我们演出的时候,大家都上台去表演了,没有人能帮我们拍。我们团队里没有懂这些的人。像我第一次开直播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摄像头在哪里,该说些什么。
熊丽萍:我的粉丝比鹿淑贞的多一点,2200多个。我俩在北京培训的学员里,算是特别不会玩短视频的。在北京参加完培训后,我们就开了快手号。以前没想过快手能有那么大威力。在北京听到其他的学员,用快手帮村里的人卖农产品,他们拥有很多粉丝,还在平台上赚到了不少钱,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在北京培训认识了卓玛,她特别真诚,现在算是“网红”了,在快手平台有161万粉丝。现在,我也经常看她拍的视频。她是藏族姑娘,视频主要拍的是在稻城那边老家的生活和自然风光。到了季节,她就在直播里卖松茸和虫草,帮着老乡销土特产。
回来后,我也在快手上发视频、开直播,还收了一位徒弟。他也是兰坪人,是傈僳族的。看了我发的视频,很喜欢口弦,就这样通过私信联系,找来说要拜师,跟我学这个。网上也有不少人跟我说,要来找我学口弦,但真会来的人很少。
平时家里的事情挺多,忙起来就没有太多时间拍视频。比起那些做得特别好的快手号,我们的粉丝太少了。我觉得,玩这个想“火”,还是得有特别出色的才艺,或者好的相貌,要么就长得难看却有特点也行。我玩快手只是想记录一下自己的生活,传播普米族文化。
我还记得,第一次开直播的时候自己闹的笑话。当时完全没玩过,开了直播之后就不少人进来和我聊天,地址显示他们大多数是兰坪周围的人。听到我放的普米音乐,有人觉得很好听,就问我能不能来我这儿拷贝一份。我也没多想,就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那个人来敲门的时候,大概是晚上12点了。他就这样找来了。后来,家里人都在骂我,说:“在网上怎么可以用真名和真实信息去交朋友呢,你还把家里住哪里都告诉别人了。”
有一天,我直播赚了三百多块钱,当时特别高兴。之前,我也没有玩过这种直播,看到屏幕上显示有人送了我“穿云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礼物能变成钱。
(邢英莉对本文亦有贡献。)
鹿淑贞(左)和熊丽萍(右)身后是普米族的传统民居——木楞房。-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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