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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32年:为什么有那么多厉害的萧太后?

2024-10-09 22: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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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2年,大宋明道元年,大辽重熙元年,西夏显道元年。

你一听,就能感觉到,今年不简单。大宋、大辽、西夏三个政权,三个年号、三个元年,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把历史齐刷刷地翻过了一页。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西夏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年号。说起来,西夏应该是使用宋朝年号的,这叫奉宋朝的“正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态度,不管是不是真的服宋朝的管,但是只要你还用宋朝的年号,就有一个表面上的君臣关系。

但是这一年,变化开始了。这一年十月,西夏君主李德明去世,太子李元昊继位。这个人,你先记住他的名字,在后面这十几年里,他会是东亚历史舞台上一颗闪亮的明星。李元昊上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年号问题上做了一个很狡猾的手脚。

这一年大宋朝不是改年号叫“明道”吗?按说西夏也应该改成“明道”。但是李元昊说了,你看,我父亲李德明刚刚去世,要避父亲的讳,所以“明道”的“明”字,我不能用啊,我们叫“显道”吧。明和显,不是一个意思吗?差不多、差不多,别计较。但是,谁都知道,这就是个说辞。事实是:西夏正在一步步地升级成为一个完整的政权,他要使用自己的年号。后面六年时间,李元昊是一刻也没闲着,改年号、改文字、改发型、改服饰、改官制、改兵制,一顿操作猛如虎,完成了建国称帝的准备工作。这是后话,我们到时候再说。

这一年,在大宋朝,要说大事,那是没有;但是有一个话题,那是越长越大,到了今年,甭管发生什么,都有人往这个话题上引。什么话题?就是宋仁宗已经22岁了,刘太后再不让他亲政,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举个例子,这一年的9月,大宋宫廷里又起了一把大火,烧了八座宫殿。上一次大火,是三年前的玉清昭应宫被烧了,宰相王曾下台,为此负责。那这次谁负责呢?刚开始,当然是谁引发的火灾谁负责。案子很快就破了,说是宫里的一个做裁缝的宫女使熨斗,不小心引发了火灾。但开封知府调查发现,其实不能怪这个宫女。一是后宫里面人均居住面积太小了,人挤人,锅灶离墙板太近,本来就容易失火,哪能怪这个宫女呢?监察御史也说,这个宫女,抓到监狱里,一顿打,让她招认什么她就招认什么。是不是诬陷,也不清楚。没准失火就是天意呢?我们现在要是再错怪了人,这不更得罪老天了吗?宋仁宗说,那算了,再别怪这个宫女了。

但是,这个事总得闭环啊,该怪谁呢?有人就说了:咱大宋是火德,所以为啥着火?这叫“火失其性、政失其本”!火失去了控制,是因为眼下的政治路线违背了原则!所以该怎么办?该让太后还政了,主动退了,让宋仁宗亲政吧!

你看看,七拐八拐,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上面。说这话的人是谁啊?大名鼎鼎。我们上中学时候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的时候都听过他的名字:“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是这个滕子京。他和范仲淹一样,都属于这个时候正在冉冉升起的政坛少壮派,所以,说话才这么耿直。当然,让太后还政这事,说了也白说,太后不理他。

反正你看这个阶段的史料,一旦提到刘太后,就是她碰钉子。某个祭祀活动里,她想穿皇帝的衣服,士大夫们说不行;某个行进队伍中,她走在皇帝前面,士大夫说不行;某个亲戚杀了人,太后想为他辩护两句,士大夫们说不行;包括那个前夫——就是假装成她的哥哥的刘美——死了以后,她去看望留下来的孩子,就这点念想,士大夫们也说不行,后来就再也不敢去了。总之就是各种不行。刘太后虽然这个时候还是垂帘听政,大权在握。但是拦着刘太后,杠着刘太后,敦请刘太后还政,已经成为大宋朝堂里这个阶段越来越清楚的政治正确。

这个阶段,史料里面对刘太后比较中性的描述,我找了半天,大概就是这一条了:1031年,辽圣宗去世,辽国派人来告丧,史料里面记载,刘太后大哭一场。哎,辽圣宗死了,刘皇后按照外交礼节行礼如仪就行了,还真痛哭啊?是不是史书的夸张记录呢?我觉得,不完全是。刘太后哭的是大辽,可怜的可能是自己啊。

你想,这个时候刘太后61岁了,丈夫宋真宗死了十年了,前夫或者说兄弟也死了,前一年,她喜欢的侄子也死了,娘家就没人了。自己在深宫中,虽然表面上还是大权在握,但是有个什么想法,一群老男人就这个也不让、那个也不许。举目四望,全天下能跟她同病相怜的,可能只有一个人。谁啊?这个人不在大宋,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大辽的萧太后。这个萧太后,不是杨家将故事里的那个萧太后,而是那个最著名的萧太后的儿媳妇,也叫萧太后。

按照澶渊之盟的约定,宋辽两方的皇帝互相以兄弟相称,那两位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不就是妯娌了吗?这两位妯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神交已久啊。从10年前开始,两位就年年通信。论感情,应该是惺惺相惜。为啥?因为这个女人的命运太相似了:首先,她们都是前任皇帝的正妻,正牌的皇后;第二,两位皇后都是没有亲生儿子。第三,都是后宫里的其他女人生了儿子,由她们这个正牌皇后养大,这两个儿子后来都是顺利继位。她们俩这才当了太后。这样命运的女人,竟然在同一个时间段,一南一北,掌控着大宋和大辽,你说,是不是应该惺惺相惜?

但是,就在前一年,随着辽圣宗去世,这位萧太后突然被废黜了,取代她的是另一位萧太后。这人是现任辽朝皇帝的生母。前一位萧太后,两个弟弟被杀,自己被关起来,这一年的春天也被杀害。

你想想,这个消息听在刘太后耳朵里是什么感受?这个事情如果发生在大宋朝,就相当于: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突然当了太后,把刘太后废了,而且满门抄斩。

当然,现实中是不会发生这种事儿的。因为这一年,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死了。但是,如果你是刘太后,会不会倒抽一口凉气?这种事,李宸妃不能干了,宋仁宗会不会干呢?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就算现在不干,在刘太后身死之后,她的整个家族会不会也受到这样的灭顶之灾呢?那个时候,她自己不在了,更没有力量反抗了。反正我要是这时候的刘太后,想想这种可能性,就会肝胆俱裂啊。

可能正是在这种灰败的心绪下,刘太后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明年她就要走了。不过还好,她现在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历史也给了她比较公允的评价。这是后话,咱们明年再说。

这一年,我们就看看辽朝那边。你刚才可能听得一脑门子疑问:啥?怎么会那么多萧太后?萧太后和萧太后闹矛盾,怎么会那么手下无情?辽朝按说也是男权社会,怎么动不动就是女主掌权?

这一期节目,我们就系统地来聊聊辽朝的各位萧太后,以及从中折射出来的政治逻辑。

应天太后述律平

大辽朝一共是219年,9个皇帝,但是有多少个萧皇后呢?在《辽史》后妃传里数一数,一共是13位萧皇后。

奇怪,辽朝的皇帝怎么紧着一个家族娶媳妇呢?不是哈。这个因果是倒过来的。是辽朝把有功劳的大部落、大家族都赐姓了萧。按照《辽史》的说法,辽朝建国的时候,太祖耶律阿保机仰慕汉朝的太祖刘邦,所以给自己的家族耶律起了一个汉姓,姓刘。那所有的功臣家族呢?刘邦最大的功臣是萧何,所以,你们就都姓萧吧。什么以乙室、拔里,这些部落都姓了萧。

所以你看,不是皇后都姓萧,而是历史上有功劳,现实中有实力的家族,姓萧,他们的家族才能出皇后。这才是真实的因果关系。

现在我们知道了,每一个萧太后的背后,娘家人都很厉害。但你要看史书,还会发现,不仅娘家厉害,辽朝这些皇后太后,她们自己存在感也很强,什么临朝称制、甚至上阵打仗,都像家常便饭一样。所以下个问题来了,为什么辽朝的皇后太后自己还那么厉害,总能掌权呢?草原王朝就不担心后宫干政问题吗?这可是中原王朝历朝历代都严防死守的。

有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这是生活方式决定的。你想,辽朝的契丹人是游牧加渔猎的生活方式,不像中原这边,有男耕女织的明确的性别分工。所以,游牧民族的女性也参加放牧打猎,很正常。欧阳修曾经出使过辽国,就写了一句诗,说辽国是“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小朋友都会骑马,妇女都会在腰上带着弓箭。这种事看在宋朝人眼里,奇奇怪怪。

那你说,这是民间,难道皇家的女子也是这样?对,也这样。《辽史》里面记载,辽国有一位宗天太后,有一次出门打猎,就打了一头熊回来。我们以前讲过,辽朝皇帝一年四季,都在不同的地方活动,这叫四时捺钵。根据现代学者的考证,他们大致是春天要往东边走,打猎捕鱼,也处理一些政务,通常是在今天黑龙江和吉林两省交界的一带;夏天呢,肯定是往北走,因为要避暑;秋天通常没有固定的地方,不过在今天内蒙古巴林右旗的白塔子西北,有一个地方叫伏虎林,据说就是当年辽圣宗秋天打猎的时候,在这里亲手猎杀了老虎,给当地解除了虎患。冬天,自然就往暖和一点的地方去,比如今天内蒙古通辽一带。每年夏天和冬天,根据辽国皇帝狩猎捺钵的地点,大臣们召集到一起开会。这是生活方式,也是政治传统。

他们皇家的一些生活场景,我们看起来,会匪夷所思。比如,有一位辽朝的皇帝和太后,会在冬天把帐篷搭在河流的冰面上。然后让人在河的上下游把鱼往这个地方赶。等鱼集中到皇帝的帐篷这个位置,就在皇帝的床前面,在冰上面凿眼儿,往外钓鱼玩。皇帝和太后都上阵。

山东吕剧有一出包公戏,叫《下陈州》,里面有个唱段,“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过去听到这一段,我们都笑,老百姓对于宫廷生活的想象,太浅陋了。但是如果对辽朝宫廷,这个想象,也是大差不差:皇帝和太后都忙着在床前面逮鱼呢。

你看,这样的皇家生活,一年四季随时要收起帐篷走人,辽朝的皇后和太后,肯定是没有机会穿得宽袍大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所以,辽朝的各位萧太后们的身上有豪杰气,也就不奇怪了。

这些萧太后有多了不起,我介绍几位,你感受一下。

第一位萧太后,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夫人,叫述律平,也叫应天皇后。

这位名义上是皇后,但她可不是那种深宫之中的普通妇女,她自己就有一支军队,是由契丹人和汉族人的精锐组成的,据说有二十万骑兵。请注意,这是属于她个人的军队,不是她丈夫的。大型兵团啊。某一年阿保机出征,这位应天皇后负责留守后方。有两个部落想要趁空虚来偷袭,应天皇后亲自骑马上阵,击败了对方。你看,这哪是皇后啊,这就是妥妥的创业合伙人。他们是背靠背地信任,肩并肩地战斗啊。

应天皇后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场面是这样的:

话说在耶律阿保机去世之后,应天萧皇后,这时候该叫萧太后了,执掌大权。她把契丹的实力派将领、酋长、以及他们的妻子,都召集到一起。述律平问这些人,先帝去世了,你们怀不怀念他啊?这些酋长说,先帝对我们有大恩啊,我们当然怀念他啊。太后说:这么想念先帝,你们就去见他吧。就把这些人,当场都杀了。又跟这些人的妻子说,我现在当寡妇了,你们也跟着一起当寡妇吧!你想像一下现场那种人头滚滚,目瞪口呆的状态。

这些人又没有什么罪过,就是因为对政权的平稳过渡有潜在威胁,就全杀了,这也太残暴了吧?啊。她不光是对别人这么狠,对自己也下得去手。她当着众人说,不光他们去死,我也去死,给先帝殉葬。左右大家都拦着,她说,好吧,我还有正事儿要做,现在还不能死,然后手起刀落把自己的一只手砍断了,那就缓几年,我先用自己这只手替代。

就这么一通操作,大家怎么能不心服口服?这位应天皇后萧太后,活了75岁,对辽朝前期的政治有深远的影响。她是公元953年去世的,但萧太后的故事还在继续。

承天太后萧燕燕

前面我们说的是辽朝的第一位萧太后,公元953年去世了。就在她去世的那年,契丹又出生了一位萧太后,这就是最有名的那位萧太后萧燕燕了。在杨家将故事里频繁出场的,大摆“天门阵”的就是她。当然,这是民间传说里的戏说。她留在历史上的遗迹,今天还能看到的,应该就是北京东南方的萧太后河。离我现在所在的这间办公室也不远。这位萧太后,史称“承天太后”的,就更厉害了,不仅在契丹历史上,拿到整个中国历史,甚至世界历史里,都算得上响当当的一位大女主。

这位萧太后是辽景宗,也就是辽朝第五位皇帝的皇后。辽景宗据说身体不太好,很多事情就听皇后的。甚至辽景宗还给了萧燕燕有一个特权,就是她能自称“朕”。这个规格可就太高了。所以当时辽国有个说法,叫“宫中二圣”,就是在辽国的朝堂里,皇帝皇后一般大。

要说萧燕燕这个面子,可不光是老公给的,更是她自己挣来的。人类历史上能力杰出的女政治家,不少,但是又是政治家又是军事家的女性,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位承天萧太后了。

宋朝建国后,有两次主动的北伐,打辽朝。第一次,979年那次,没准备好,仓促动手,败了。第二次,就是公元986年那次,宋朝这边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扎实。更重要的是,大宋这边上上下下都觉得,这次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为啥?你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大宋朝这边的一个观察者,你会怎么看这个时候的辽朝?这个时候辽景宗死了,辽朝皇帝辽圣宗是一个14岁的小孩。主政的承天太后萧太后,是一个30多岁的寡妇。这个寡妇势单力薄,还公然把自己的男朋友韩德让招到身边帮忙。

这几个信息拼出来的是一幅什么图景?孤儿寡母,主少国疑,女主当朝,作风败坏,再加上辽朝宫廷那个习惯,一年四季到处打猎游玩,这又添上一条玩物丧志,这不正是北伐的好时机吗?这不是我在这儿说,当年的宋朝大臣就是这么给皇帝分析形势的。

我们现在看得明白,这个结论既有文化上的误解,比如把人家契丹人的四时捺钵,这种根本性的国家制度,当成了四处游玩;把人家契丹人的男女关系,看成是儒家文化下的女主的男宠。更关键的是,他们严重低估了承天萧太后的能力。

33岁的承天萧太后带着14岁的辽圣宗,就驻扎在今天北京昌平区南口镇的这个地方,调兵遣将。具体的战争过程,咱们就不多说了,反正结果就是宋朝战败,杨家将的杨老令公杨业就是在这一战中阵亡的。这可不是宋军无能。当时宋朝还不像后来那么怕打仗,无论是军事实力和战略设计,都没什么问题。说到底,就是萧燕燕这个对手太出色了。而且还有历史学家说,宋朝就是从这一次北伐之后,患上了“恐辽症”,原本那一支跟着赵匡胤南征北战、在五代时期纵横称雄的强悍军队,开始变得不愿意打、不敢打,战略进攻转向战略防守。

我自己读史料,对承天萧太后最佩服的,还是1004年的澶渊之战。

澶渊之战,我们在《文明之旅》1004、1005年,用两期的篇幅讲过。但那更多是从宋朝的视角。从宋朝的视角来看,那一战就是辽朝举倾国之兵来进攻,这边用兵得法,节节抵抗,而且宋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激励了士气,再加上临阵一箭射死了辽朝主帅萧挞凛,这么多因素加起来,辽朝只好接受了每年30万岁币的代价,退兵。

但是如果切换到辽朝的角度来看呢?

承天萧太后确实是主动进攻大宋的。但你想过没有?她的战略目标是什么?是武力灭宋,还是想要拿回一部分领土?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为啥这么说?因为她从一开始,手里就捏着另外一张牌。这张牌是一个人,名字叫王继忠。王继忠六岁就跟在宋真宗身边。当真宗还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时候,他们就是好朋友了。后来真宗继位,王继忠成了重要将领,但是在一次大战中被辽朝俘虏。宋朝这边以为他死了,给了他规格很高的加封。

而实际上呢,承天萧太后不仅没杀他,而且还给了他很高的礼遇,让他娶了个贵族千金,还让他担任户部使,常常向他请教。1004年,辽朝大军南下,萧太后就把他带在身边。带在身边干嘛?跟宋真宗谈判啊,有个两边都信任的人居间撮合,谈判容易成功嘛。确实,早在双方在澶渊对阵之前,王继忠就已经给宋真宗发去了一封和谈信。

我们事后去复盘整个过程,不难看出萧太后的战略规划:不管仗打成什么样,始终保持自己有得选。

有一次,我跟战略专家徐弃郁老师聊天,他对战略有一个非常精彩的定义,他说,什么是战略能力?就是随时保持自己有多个选项的能力。对,战术成功,要的就是一个“赢”。而战略成功呢,就不仅是赢那么简单了,它要的是我有更多的选项。我想打就打,我想谈就谈。如果被迫不得不打,那即使战术上赢了,战略上还是输了。

你看,用这个战略理论再来看当年萧太后在澶渊之战中的表现:我的大军带来了,我的谈判使者也带来了,我可以谈可以打,也可以一边打,一边谈;打成什么样,都可以谈;谈成什么样,也都可以打。反正最后要的就是,宋辽两朝的一个新的平衡态。从最后的结果看,萧太后成功地实现了她的战略目标,不仅拿到了岁币这样的实在好处,也为辽朝争取了100多年的对宋和平。

相比之下,大宋这边,无论是打还是谈,都有点被动应对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多主动的选项。从这个角度上说,大宋这边还是棋差一着啊。

讲完这两位萧太后的故事,我其实是想引出一个疑问:除了这期节目一开始讲到,还有刚刚提到的应天皇后和承天皇后,其实后面还有著名的萧皇后,比如著名的诗人萧观音,我们就不展开了。这些萧皇后、萧太后,个个都是大能人,也都是狠角色。为什么在辽朝,接二连三有这么多看上去杀伐无情的权力女性?这还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啊。

狠角色与制胜联盟

刚才我们说了大辽朝那些英明神武的萧皇后、萧太后。但是你可能也注意到了,她们的行为中也有另外一面,就是非常地残暴、血腥。

应天萧太后,是辽朝的开国太后。为了帮助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巩固权力,就至少主持了对契丹贵族的三次大规模屠杀。每次都是几百几百人地清洗,包括耶律阿保机的弟弟妹妹。承天萧太后,就是最著名的那个,一辈子做了不少宽仁的改革,但是也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姐姐。这两位姐姐的党羽也被活埋。她的男朋友韩德让打马球,有人不小心把他撞下马,萧太后二话不说,就把这人给杀了。所以,她在历史上也留下了一个“天性残忍,多杀戮”的评价。

就更不用说咱们本期节目的这一年,1032年的两位萧太后之争了。辽圣宗还没有死,当着他的面,后一个萧太后就指着前一个萧太后说,你个老东西,你还指望皇上宠着你吗?果然,辽圣宗刚刚咽气,萧太后很快就被杀了。她的两个兄弟,身边的一百多个人,也都被杀。接着上台的萧太后,跟她的儿子辽兴宗,互相迫害、相互提防了一辈子,即使关系缓和的时候,出门也要相隔十几里路,怕对方出手害自己。这可是亲母子啊。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亲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杀来杀去?而且还是女人动手。不可思议。

先不要做这样的道德判断。之所以有这样的现象,很大程度是因为草原的底层政治逻辑。

在中原的农耕社会里,中国很早就发展出了官僚制。有了固定的土地和依附在土地上的人民,在上面设立州道府县,就可以发展出一整套条块分明的统治系统。

但草原上不一样。草原上的基本政治单位,是一个个分散的、不停移动的部落。要想在草原上获得超越部落之外的权力,那就要依靠横向的联盟。在一个横向联盟的网络里,想要扩张权力,最好的方式就是结婚。那你想,这样组成的家庭,就不只是社会的基本细胞了。部落首领结一次婚,就把部落之间的合作或者冲突的关系,也带到了这桩婚姻里来了。

我们来假设一下,假设我是某一代的萧皇后,代表一个契丹的大部落嫁给了皇帝。本来,这桩婚姻意味着两个大部落之间的联合。但是,如果两个部落后来利益不一致,翻脸了呢?我作为皇后,这个时候就有多种选择。我可以帮着丈夫对付自己的娘家人,杀自己的兄弟姐妹;我也可以帮着娘家人,杀丈夫的兄弟姐妹;我可以为了自己的亲儿子,和丈夫的其他女人生的儿子死磕到底。在草原上,这也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这些其他儿子和他们的母亲,背后其实也有他们的部落势力,说到底还是部落之间的权力争夺。刚才我们说的真实历史里的萧太后们,就是面对这样的选择题。

但是你看出来了,不管怎么选,在外人看来,我这个萧皇后都是对亲人开刀的刽子手,都是残忍毒辣的人。没办法啊,这就是草原政治逻辑的必然结果,既然部落结盟能造就好姻缘,部落对立就必然造就人伦悲剧。

北大历史系田余庆先生晚年的一本著作,《拓跋史探》,就研究了当年北魏时期的一个奇葩制度,叫“子贵母死”,也就是当一个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就得把他母亲杀掉。这是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定下的规矩。

为什么会有这么残酷的制度呢?简单说,还是我们刚才提到那个草原政治逻辑。

就拿拓跋珪自己来说,他之所以能够崛起,就是靠了自己母亲娘家的部落。但是他一旦有了权力之后,要想巩固这项权力,尤其是想要像中原的皇权那样,实现权力在自己父系血统中的代际传承,他很快就发现,威胁就来自于他母亲娘家的部落。所以,必须倒转过去,打击原来帮助过他的势力。在旁人看来,这就是恩将仇报。

但是没办法,作为一代雄主,只要他想摆脱草原上的无序继承,只要他想消除外戚部落对皇权的干扰,只要他要从部落联盟共主的地位上升到大权独揽的皇帝,他就不得不这么做。甚至可以说,他也找不到更好的,不太悖逆人性的好办法。直到最后,他干脆定下规矩,只要一个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的妈妈就必须死。为的不是一个女子的生死,为了是斩断这个太子的外公和舅舅家的部落对皇权的影响。

这位北魏道武帝拓跋珪临死的时候,想起过往做的这些亏心事,每天精神恍惚,备受折磨。

田余庆先生在写到这一段的时候,下了六个字的断语:“野蛮孕育文明”,但是与此同时,田先生也发出一个疑问:“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使用残酷的暴力手段,难道古今文明都需要野蛮残酷才能孕育?我思之再三,无从作出答案。”

现在我们多少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辽朝的萧太后们往往那么能干?因为她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她身后的娘家部落的支持。与此同时,为什么辽朝的萧太后们往往又很残忍?因为她身在酷烈的部落矛盾的漩涡中心,有时候时势所迫,她不得不做出断然的抉择。

政治学里面有个概念,叫“制胜联盟”,是政治学者梅斯奎塔提出来的概念。什么叫制胜联盟呢?简单说,就是最核心的、必要的支持者。打个比方,假设国际奥委会有100个委员席位,重大决定只需要51票就可以通过。也就是说,当一个城市获得其中51个委员的支持,就能举办奥运会,这51个委员就是竞逐奥运会举办权的制胜联盟。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当然制胜联盟的人数越少越好。因为他需要对付的,或者说买通的人就少嘛。所以,一个政治家的外在形象,往往不是由他的内在性格决定的,而是由他的制胜联盟的特征决定的。

一个经典的例子,是19世纪末的比利时。如果你看那个时候的比利时,你可能会觉得,天啊,这个国家简直是天堂。经济欣欣向荣,成年男子都有选举权,工人还可以罢工,还禁止童工,保护女性。这些权利出现的时间,往往比美国都早。

但是,如果你去当时的非洲刚果,这个地方简直就是地狱了。对于当地的橡胶贸易,当局的态度就是尽量压榨。当地的法律非常残酷,甚至还有砍手砍脚的肉刑,税收负担也重。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刚果的统治者太糟糕了。

但是不好意思,刚果当时的统治者,和刚刚说的比利时是同一个人,都是利奥波德二世。哎,为什么同一个人,在不同的统治区域,行为方式是两个极端?

道理很简单,利奥波德二世在比利时,制胜联盟的人数比较大,他不得不讨好有投票权的成年男性,甚至还有妇女和儿童。所以他的统治看起来就比较宽仁。而在刚果,制胜联盟的人数比较少,他只需要搞定少数几个部落酋长就行了,那为什么还要对老百姓好呢?这就是为什么同一个人既是魔鬼也是天使的原因。

好了,带着这个理论视角,我们再来看大辽和大宋的政局,你会发现,大辽的制胜联盟很少,搞定几个部落领袖,政局就稳了。当然,搞定的方式,既可能是收买,可能是联姻,也可能是杀害。所以,这边的政治相对简单,也相对残暴。

好了,带着这个理论视角,我们再来看大辽和大宋的政局,你会发现,大辽的制胜联盟很少,搞定几个部落领袖,政局就稳了。当然,搞定的方式,既可能是收买,可能是联姻,也可能是杀害。所以,这边的政治相对简单,也相对残暴。

而大宋这边呢?这个阶段的中国皇权,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原先的制胜联盟不灵了,世家大族消亡了,外戚和武将都是要防范,那大宋皇帝要跟谁联合呢?这么大的国家,靠孤家寡人是搞不定的,这一次,皇权选中的制胜联盟成员,是新兴的科举士大夫阶层。

这可不是我们现代人的理解,而是宋代士大夫自己的认定。

再过将近40年,宋神宗熙宁四年的3月,大宋枢密使文彦博当着皇帝说出了一句话,“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用我们刚才讲的理论,这句话就是在直眉瞪眼地提醒皇帝,我们士大夫才是你的制胜联盟啊,不是老百姓啊。

这个制胜联盟有什么不一样吗?对,跟此前还真不一样。过去皇权的制胜联盟是诸侯王或者世家大族,数量很有限,但科举士大夫群体,数量就比较可观了,而且,这些人还掌握着一定的舆论能量,能对皇权的得失说三道四。

这时候你就可以理解,宋代皇帝的政治,是不是宽仁,并不是完全由皇帝本人的性格决定的,而是在士大夫的舆论场中规训出来的。这个阶段的政治文明,虽然还没进展到跟所有的老百姓结成制胜联盟,但制胜联盟的群体,毕竟是扩大了。

从这个视角,你也可以理解现在大宋朝垂帘听政的刘太后的难处。她贵为太后,她大权在握,她说贬斥谁就贬斥谁,但是,她只是皇权的一个临时替代品,大宋朝的制胜联盟,士大夫集团,正在集体冷冷地看着她,等待着她交出权力,或者尽快地凋零。

刘太后撑不了太久了。明年,公元1033年的3月,她就要去了。

明年,1033年,我们就来一起听刘太后的身前身后事吧。明年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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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梓、胡健:《辽代婚姻状况浅析——以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为中心》,《辽金历史与考古》(第六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40-144页。

刘国友:《钦哀皇太后摄政辨析》,《辽金历史与考古》(第一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01-106页。

王善军:《辽代世家大族的军事势力》,《安徽史学》,2005年第4期。

王善军:《世选制度与契丹的家族势力》,《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1期。

孟凡云:《辽圣宗时期宫闱斗争探析》,《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张邦炜:《辽宋西夏金时期少数民族妇女的生活》,《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

张邦炜:《辽宋西夏金时期少数民族的婚姻制度与习俗》,《社会科学研究》,1998年第6期。

孟凡云:《论辽代后权的双重性及齐天后失败之原因》,《内蒙古社会科学》,1997年第6期。

向南、杨若薇:《论契丹族的婚姻制度》,《历史研究》,198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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