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最好的地方不是女性主义，是忠实于复杂性

一个人把自己的心声变成旁白，会让人产生错觉：这必定是冷静超然的叙述。旁白朗读者回望过去，视野清晰，作出评述，对往事一一落下考语。

莱农和莉拉的故事还在继续。旁白莱农的声音依然冷静，句子简练。《我的天才女友》新的一季，也是最后一季开播时，莱农和莉拉的青春期结束。从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剧烈挣扎，把她们推入现在的生活。

《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海报

在新的舞台，莱农（阿尔芭·罗尔瓦赫尔饰）率先登场。前两集时，莉拉（艾琳·马伊奥里诺饰）还只是隐在电话线后面的幽灵，当莱农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挥洒泪水，承受嘘声时，铃声四处响起。莉拉找莱农，而莱农要躲避莉拉和她代表的过去。

这时的莱农，外表上看已完全融入她为自己寻找并决定栖息的圈子。时髦的知识分子穿搭，良好的色彩感觉，对尼诺（法布里齐奥·吉福尼饰）的爱情像一盏灯，使她从内向外地发光。莱农像一尾鱼，穿行在新书讲座、政治集会和私人聚会上，受到尊敬，和任何人都能不卑不亢地说话。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前情往事中，莱农一直在向上游动，闯入更加开阔的生活，晋升更高的阶层，使自己的成长像一场卓有成效的打怪游戏。她一无所有，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头脑。所幸莱农有写作这种能力，能够用语言和文字，描述她出生的贫穷街区，描述她的家人和成长，以及最困难的部分：莉拉。

现在，终于轮到莱农成为女主角，享受万众瞩目。除了演员的更换，中年莱农和少年莱农最大的不同在于，现在她对未来不再有更大的期待，顺从心意把自己交给欲望，情愿忘记世界，忘记女儿。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选择自由。

“我爱尼诺胜过两个女儿。”莱农毫无愧意地说出这句话。爱丽丝·门罗笔下女主人公们共同的噩梦——母亲因为情人而（险些）失去孩子——不是莱农的噩梦。她现在专心一志当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不受道德感的束缚，不想做完美的母亲，只想永远停留在尼诺的眼神中。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莱农这个写作者，从前慷慨地把眼睛借给我们，与我们分享回忆。她的存在是一个缓冲区，把野蛮、暴力和有关贫穷的所有不快都变得可以忍受。但现在缓冲区不存在了，莱农放弃这个角色，进入她从青春时起便渴望已久的梦中。

连弗朗科（斯特法诺·迪奥尼斯饰）的死也不能打断她的迷梦。莱农像一个在人生初次的舞会上尝到旋转快乐的小姑娘，一旦开始，就不想停下。她转啊转，直到所有的过去都模糊，舞会的灯光漫入其中。等到痛苦不再刺痛，她才可以对着众人镇定自若地讲述。旋转中，希望也轻盈起来，不再重重地压在她的胸口。

被困在房间里的弗朗科，温柔的弗朗科，启蒙者弗朗科，自尊自爱，一颗眼蒙着阴翳，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下去的弗朗科，忽然死了。剧中对他死亡的表现如此熟悉，仿佛是莱农正出演的这出闹剧的戏中戏。

弗朗科的死是莱农面前一扇被风吹开的窗，窗外是她曾和弗朗科分享过的革命理想的破灭。但这景色不是萧瑟冬景，在爱情中迷醉的莱农，看见的只是狂夏中一个美丽泡沫的破灭。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原著作者埃莱娜·费兰特努力进行“真实而深刻”的写作。不管现在的莱农是悲剧女主角，还是狗血剧女主角，她不能再赢得观众的普遍尊敬。但是还好，她依然非常真实。

“那不勒斯四部曲”拍到这里也要接近尾声。出生在那不勒斯贫困街区的莉拉和莱农，凶狠的命运也不能分开她们。她们帮助彼此，互相竞争，钦佩并爱着对方，希望对方走得更远更好，有时又嫉妒对方。因为很少有女性成功走出那里的先例，她们面前没有现成的路。

要走出那条隧道多么难。隧道接通的两个世界有云泥之别。她们街区的那一端，拥挤的生命在呼吸，死去的更多，他们最终都变成黑乎乎的泥沼地。纳粹、黑帮、小文人、工人、共产主义者、文盲紧挨在一起。妇女为了男人尖叫打架，男人谈论男人的事，经常诉诸暴力。屋内和屋外一样都是灰色的。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这时，莱农和莉拉的故事也已趋于平淡。无论再发生什么，她们的联系都会在牵动嘴角的相视一笑中复活。

新的莉拉不再是无法捉摸，为了避免溺水，从一块石头跳往另一个石头的天才少女。在莱农的母亲口中，莉拉现在是穷人的罗宾汉，街区中唯一能对抗索拉拉兄弟的女英雄。连这位倔强刻薄的老妇人也为她骄傲。少女时期莉拉山火一样耀眼的天赋，不再不受控制地蔓延。就算有了能力，莉拉也不离开这片街区。这份执拗好像她和自己的搏斗，分不出输赢。此时，莉拉的故事距离她最后的自我删除，很近了。

新的莱农正在万米高空的阳光中，品尝走遍世界的自由。她还没有发现自己和莉拉一样孤独无望。她们腹中的新生命也无法安慰这种孤独。在漫长而艰难的跳跃后，站稳脚跟的莉拉想为街区建立好的秩序，帮助这里的人。莱农没有那么大的愿望，她已经如愿融入那个更文明，也理应更开明的阶层。

但她发现，留在身后的街区就算是地狱，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新的阶层里，有很多尼诺、皮耶特罗（皮耶尔·乔治·贝洛奇奥饰）和他们的家庭。他们惯用一种富有魅力的冷酷，维持这个阶层的运转。这种冷酷当然也能优雅而富有趣味，但可惜莱农不属于这里。对那不勒斯的鄙夷，就如同冒犯到她本人。因此莱农可以和这个阶层的永久居民谈笑，却永远不可能像他们一样思考。

如果第四季在前三集就结束，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留恋的是这片街区，或许只是街区的影像。每一集的片头，紧张的提琴声中，人们奔来跑去，好像有无限的生命力，却不知目的地在哪里。当这一季的剧情在莱农和尼诺，尼诺和莱农之间反复行进，画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被留在过去。

和莱农一样，我不想生活在这里。但是它那么熟悉，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在人记忆的深处突突地跳动。

贫穷和拥挤会创造出相似的人类生存环境，充满争吵、暴力、贫穷、欲望和野心。爱只能以粗暴和漫不经心的形式表现。人与人之间若是距离过近，资源分配不均，强大狡诈的人握有大部分资源时，任何人类群落都会变成她们那个街区的样子。如果里面的某些成员不幸怀有希望，又比别人更聪慧，只会吃到更多的苦头。莱农和莉拉如此，莱农的母亲亦是如此。

这样的街区像肿瘤，要么被彻底消灭，要么继续存在，几乎不可能被改善成更好的样子。更可怕的是，这块肿瘤就在每一个原生居民的身体里。莉拉改善它的努力会失败，莱农从身体里铲除它的努力同样不会成功。

就好像，莱农能断绝自己的母亲吗？前三集中，最好的戏里都有莱农的母亲。这位个性强硬，经常暴怒的女人，像旧世界的女性化身，是贫穷和男性秩序中炼出的一块石头。她和莱农的关系很少有平顺的时候，但两个人都清楚，她们之间的爱不逊于任何一种母女之间的爱。

人很复杂，有强烈的情感。于多变中，总有一些不变处。在万事万物愈加扁平的今天，《我的天才女友》对复杂性的忠实，像一颗钻石。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