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者｜南粤神探朱明健：屡破重大涉枪命案，有人五百万买他命

退休近13年后，朱明健仍能清晰地记得他曾破获的许多重大案件的细节，包括案发时间、涉案金额以及案犯的名字，却不记得自己“南粤神探”这个称号，是从什么时候被叫响的。

在广东公安系统内部，朱明健三个字，被视为一座丰碑。这名身高仅一米六，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上世纪90年代，曾指挥抓捕了轰动一时的“世纪贼王”张子强，破获了标的一千万元的绑票案、千斤制贩冰毒案、千万港元大劫案、持枪抢劫1500万元押款车案、杀害23名远洋船员特大海盗案、9898特大走私案等大要案件。

朱明健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上述案件中，大部分都是涉枪命案，随着这些案件逐一告破，一群违法犯罪分子的利益链条被彻底斩断，“1998年，曾有人打电话威胁，要以500万元买我的人头。现在20年过去了，我已79岁，还站在这里。”

作为广东省公安厅原副厅长、破案总指挥，朱明健在回忆起自己从警40多年里破获的一系列重大案件时表示，面对暴力犯罪，每一次抓捕，他都格外小心，不能拿办案民警的生命开玩笑，“广东公安破案那么行，不是我朱明健行，而是因为我们有一个特别能战斗的集体。”

逃犯身携两颗手雷，曾扬言碰到警察就引爆

正式卸任广东省公安厅副厅长多年后，朱明健还是会时常回忆起在一线战斗的日子。他在谈论起那些自己曾参与指挥的案件时，通常会显得神情激动。从警40多年，他曾破获了一系列重大暴力犯罪刑事案件，被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广东省模范共产党标兵等荣誉，荣立个人一等功一次。但在他心里，一直记着一名年仅22岁，英勇牺牲的刑警副中队长。

何勇是在1990年11月5日牺牲的，那时，他任广东省韶关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中队长。事发当天，何勇在下班途中，经过曲江桥头时，一名饭店老板看到他后，急忙向他报告称有两帮人在他的饭店内打架，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胖子手里有枪，打完架后，他与一名同伙往火车站方向跑了。

何勇闻讯追至火车站并发现了两名嫌疑人，即上前盘查。他没有想到，对方二话不说就开枪射击。何勇猝不及防之下，身中两弹倒在血泊中，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竭力举枪还击，但最终还是被两人逃跑，而何勇则因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牺牲。

这起案件后来被称为“11.05”广东韶关持枪杀人案，主犯是一名叫陈顺添的香港人。案发后，陈顺添潜回香港，仅一年半后，他便再次犯下大案。1992年5月5日，陈顺添伙同另外三人，在香港持枪抢劫周生生珠宝行和瑞兴麻将馆，并在事后与香港警方发生枪战，造成15人死伤。

陈顺添受伤后逃至广东，当时，朱明健还是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他获得准确情报后，立刻组织警力，对陈顺添实施抓捕。经过侦察，他们发现了陈顺添同伙唐某的住地。这名外号为“唐老鸭”的广州籍男子，正是当年何勇牺牲时，与陈顺添一同作案的同伙。

5月27日凌晨，朱明健指派民警以检查暂住证为由，敲开了唐某的房门，顺利将其抓获。他回忆称，唐某到案后，供出了陈顺添在广州滨江东路的暂住地，以及他平时的活动轨迹和作息时间，“唐某说，陈顺添身上携带两把手枪和两颗手雷，曾扬言一旦碰到警察就引爆手雷同归于尽。”

这一消息，让朱明健感到压力巨大，联想到何勇的牺牲以及刚刚发生在香港15人死伤的严重后果，他连夜制定了多套缉捕方案，最终放弃了强攻的打算，“我得为周边居民以及抓捕民警的生命安全负责。”

经过一夜蹲守，5月27日清晨，在陈顺添的房东郭某配合下，4名特警化装成生意人，在与郭某“讨价还价”中进入了其家中。

4名特警进入客厅后见陈顺添仍在熟睡，迅速向他扑上去，控制住陈顺添双手，仅几秒钟，陈顺添见挣脱无望，放弃抵抗，被抓捕归案。事后，民警在陈顺添的枕头下发现了两把已经上膛的“五四”式手枪，和两颗已拉直保险栓的手雷。

曾想当教师，阴错阳差成了广东“CID头子”

“你们广东警察到香港拜过黄大仙吗？”陈顺添被抓后曾大声喊出这句话，言语间充满不甘。他说自己在香港被几百名警察重重包围，冒着枪林弹雨仍能全身而退，广东警方却不费一枪一弹就轻松将他抓获，他认为朱明健等民警是受到“神灵庇护”。

多年之后，朱明健在谈起陈顺添的这句话时哈哈大笑，他摆摆手显得有些害羞，直称案件破获是“运气来的”。但这起大案还是给他带来了些许困扰。

朱明健回忆称，案件告破后，遭到陈顺添抢劫的麻将馆老板专程从香港赶到广州，为他送来锦旗以及20万元奖金，“锦旗我留下了，奖金分给各单位做了办案经费。但事情经媒体报道后，每一次去香港办事，都会有人认出我，并在背后议论我，说‘那就是广东的CID（刑警）头子’，以这种方式‘出名’，让我觉得突然就没了自由了。”

认出朱明健的香港人不知道，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瘦小警察，最初的志愿只是想当一名语文教师，教书育人。

1963年，朱明健还在韩山师范专科学校（现韩山师范学院）读书，这一年，因国内对敌斗争形势严峻，广东省委决定，从当年应届毕业生中抽调二百多人补充到政法队伍工作，朱明健因此被分配到公安系统。

“主观上讲，我是不愿意去的，我一直想毕业后回老家当个教师，也方便照顾家中老人。”朱明健称，他的父母身体均有残疾，需要人照顾，在毕业前他从未想过要去广州工作，“但是这件事不能讨价还价，因为党组织需要，必须去。”

1963年7月28日，朱明健前往广东省老政法干校报到，参加新警培训。三个多月后，他被分配到省公安厅治安处刑侦科当侦察员。他说，那时候他一直觉得以自己的条件，做一名侦察员是不合格的，“但我师父王树标却偏偏看中了我，认为我头脑灵活，反应快，为人坦诚，我就这样成了他的徒弟。”

王树标在上世纪60年代是被称为广东“三把剑”之一的刑侦专家。朱明健说，进入公安厅不久，他在王树标的指导下，学会了指纹提取、现场勘察、做笔录、提取痕迹及物证等办案技巧，“但我从他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不仅是这些技能，还有他对公安事业的执着追求。”

朱明健回忆称，有一次，王树标外出办案，回来后人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他在办公室的凳子上睡了两天两夜，滚落到地上都没醒。”

朱明健后来才知道，王树标那次外出，用了28天时间破获了佛山机场三支冲锋枪被盗案，他在办理这起案件的日子里，几乎不眠不休，直至案件告破才完全放松下来。

这件事对朱明健触动很大，他说，做警察就应该做像师父这样的“拼命三郎”。那一年，朱明健22岁，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警察的使命感。

被出价五百万买命，他公开回应“太小气”

踩着师父王树标的脚印，1970年，朱明健办理了自己职业生涯中第一起命案。他告诉澎湃新闻，那一年他在回老家时，发现当地人都在议论一起抢劫杀人案，嫌疑人是两名矿工。但在传言中，不少人认为这起案件“有问题”。

作为省公安厅刑事侦察科的民警，朱明健主动介入了这起案件，他在查看审问笔录后发现，两名矿工供述的犯罪经过南辕北辙，逃跑方向、作案工具以及抢劫金额全都矛盾百出。此外，案件还存在尸源不明，杀人因果关系不清等问题，“后来我提出对案件进行重新侦察，在挖出受害人遗体后发现，他的口袋里居然还有一些钱，这不太可能是抢劫杀人。”

后来，朱明健通过死者身上的一串钥匙，发动群众确认了尸源，并成功将真凶抓获。他至今仍记得，两名矿工获释后，跪在他面前向他致谢的画面。他说：“当一名合格的警察一定要客观公正，为法律负责、为人民负责。”

此后，从1983年开始，朱明健进入了事业的上升期，先后出任广东省公安厅治安处副处长、广东省公安厅交警总队副总队长、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处处长、广东省公安厅刑侦总队总队长和广东省公安厅副厅长。也是在这段时期，朱明健有了一个新的称呼，被民间称为“南粤神探”。

从1991年开始，朱明健指挥破获了一系列重大案件，包括千斤制贩冰毒案、千万港元大劫案、持枪抢劫1500万元解款车案、“9810”世纪贼王张子强案、杀害23名远洋船员特大海盗案、9898特大走私案等。这其中，最出名的是曾轰动一时的“世纪贼王”张子强案。

上世纪90年代初，以张子强为首的跨境暴力犯罪集团，长期在粤港澳三地活动，杀人、持枪抢劫启德机场运钞车、绑架人质勒索赎金16亿元。

朱明健说，当时张子强绑架勒索香港富商，导致富豪们人人自危，很多人甚至买了防弹车，资产也转移到国外。由于当事人不肯报案，香港警方无法立案，后经特首的提议，该案汇报至公安部后，交由广东省公安厅侦办，代号为“9810”专案，朱明健负责具体指挥。

经过半年努力，广东警方抓获了张子强犯罪团伙成员36名，于当年7月22日移交给检察机关。公安部为此授予了广东省公安厅“9810”专案指挥部“特别能战斗”的荣誉称号。

朱明健告诉澎湃新闻，张子强案的侦办进入关键节点时，一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要以500万元买他的人头。

“那个人是张子强的死党，他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朱明健，还让我小心。当时公安厅领导很紧张，专门派了一名武警在我家楼下守了半年。”朱明健称，这件事也曾让他的家人为他感到担心。为安慰家人，他一次在接受媒体采访，被问及此事时，特意开玩笑回应称，“他们太小气了。”

如今，距离张子强案告破已经20多年过去，曾经的“世纪贼王”犯罪集团早已彻底覆灭，而退休多年，已79岁的朱明健，仍然健朗。

曾心脏骤停40分钟，将危难视作“重生”

朱明健在面对媒体时，对于“500万买人头”一事的回应，在广东省公安厅治安局政委张绍新看来非常符合朱明健的气质。他回忆称，他曾在朱明健指挥下参与破获了多起大案要案，“他知道在一线作战非常苦，因此特别擅长调节气氛。他喜欢打牌，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通常朱明健要去打牌，就说明案子要破了。”

张绍新回忆称，1996年4月15日，广东中山市城区工商银行莲园储蓄所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凶犯廖某枪杀了3名银行职员及一名出租车司机，抢劫人民币14万余元、港币8万余元，“这起案件在朱明健破获的持枪抢劫银行案中，涉案金额并不算多，但造成的后果却是最严重的，4名受害人中，有一人怀有身孕，是四尸五命。”

张绍新说，案发时他是暴力犯罪侦察科的副科长，也参与了这起案件的侦破，“案发后约十分钟，各个警种陆续赶到现场，技术员通过对现场捡到的弹壳进行鉴定，认定凶手使用的不是建档枪支。但朱明健认为这个技术鉴定有问题，要求重新组织全省的枪弹专家，对弹壳进行重新鉴定。”

经过研究，警方在案发当晚八时左右最终确认歹徒用于作案的枪支确实是建档枪支，并锁定了枪支来源系银行“经警”持有，证实为内部人员作案。张绍新说，确认上述信息后，所有人都在等待朱明健的下一步指令，“但这时他却起身说他要去打牌了。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案子在他心里已经有底了。确认枪支来源后不到5小时，主要犯罪嫌疑人就被抓了，我们缴获了全部赃款。”

朱明健从警40多年里，破获的最后一起案件，是发生在1999年8月的一起偷税漏税案，代号为“8·23”专案，260多人涉案。这起案件之后，已年近60岁的朱明健时常感到心脏不适。2000年1月6日，他住进广东省人民医院。

2000年1月21日上午7点55分，朱明健在吃完早饭后，觉得身体不适，准备到病床前吸氧时，突然倒地，此后，他的心脏停跳了。

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张丽告诉澎湃新闻，朱明健心脏骤停后，她立刻采取抢救措施，“心外按压、人工呼吸、电击除颤全上了，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他的心脏一直没有复跳，我当时感到有些紧张了，但一直没有放弃抢救，最终在他心脏骤停40分钟后，经过第四次电击他的心脏终于复跳了。这在我数十年的从医经历中是从未遇到过的，算得上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

这次死里逃生后，朱明健一直在病床上昏迷了十多天，他在苏醒后才知道，在他生命危难之际，广东省委领导曾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朱明健”，最终通过特殊渠道找到特效药和医疗器械才让他的病情稳定下来，这让他十分感动。

现在，每年的1月21日，朱明健都会邀请当年参与抢救他的医生聚一聚。谈及这次遭遇，他笑称，这是他的一次“重生”，“从2000年重生算起，我才刚满19岁而已，未来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