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返乡纪事 | 杨烨:拐个弯就到家

2024-10-01 14: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拐个弯就到家

杨烨

“我去上学咯“

“好的“

“好的”

“好的“

…………

第一声是奶奶的声音,那么慈爱可亲,后面那几声,可能是来自村庄的河流,来自庭院里的桂花树,又或者是路边的小石头,我没听清,彼时的我对远方的路更加好奇。

我一直在想纸上的文字怎么去承载十几年的岁月,永远充斥着熟面孔的街道,以及抬起头就能看见的湿黄的月亮。所以我迟迟不动笔,总以为来得及,总以为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可是我已经开始写了,我离开故乡的时间其实不长,只有六年。在这期间,我还时常回家,我原以为这样的的乡愁是不够的。可每一次的离开就好像是模糊的画片,这一张模糊了学校,那一张又不见了街道,重叠在一起就是清晰的思念,浓厚的乡愁。

我是个具有完美主义倾向的人,对于文字我很虔诚,我要写什么,如何写,才能记录下我完整的故乡。但这次,我要写,我怕再不写,对于故乡的爱会使我胡说八道,像暮年的老人一样只记住那些黄金般的岁月,我会删去那些不好的记忆,转而塑造出一个“完美的故乡“,这样的生活,各位尽管到网络世界里去寻找好了,我所要的只是一个真实可爱的故乡。

我要如何去定位故乡呢?如果用二维坐标的话,我想奶奶一个人就是X轴,其他所有合起来才是Y轴。今年回家,她好像又矮了些,又轻了些,她开始絮絮叨叨以前的故事,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她开始谈论死亡。“东边奶奶去世了哦,就是那个经常给我们家送大白菜的”“西边奶奶今年差一点就没了,都买了寿衣了,后来却又清醒过来了”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戏谑。可是她不知道,每一句话就在我心里就是一块巨石,最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喃喃吐出一句“人都是要死的,谁不害怕死呢。“

我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仿佛世界末日正在凶猛的追赶我,恨不得将未来可以预见的岁月,薄如纸片的岁月一把攥紧在手中,可是怎么数,都是那么几张。我还很年轻,没有学会如何平静的接受离别,这一课会是你教给我的最后一课吗?奶奶的老去使我顿时生出一种紧迫感来,这一刻,我不再笑那刻舟求剑的人,因为仿佛不写些什么来留住时光,有些人就要在我的脑海中慢慢隐去了,最终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轮廓。

我的奶奶似乎和所有乡土文学中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不懂文化,但是勤劳能干,有着和土地一样旺盛的生命力。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她似乎更矮小一些,所受的苦也比旁人更多一些。我小学的时候她负责接送我,烈日的下午她带我穿小道,告诉我要从树荫多的地方走,还会捉来各种各样的小虫逗我玩儿。

我小时候调皮,很多时候都谎称累了赖在地上不想去上学,她会把我背起来,一个小老太太背着那么大一个我。后来我时常想她怎么背得动我呢,哦,可能是那个时候的我也小小的吧。今年回家,那条路还在,还是那样,两旁种满了女贞树,可是我已经不从那条路上学了。后来有一次我叫她小奶奶,因为她个头小,那天我站在校门口盼了好久,都没看到她的身影。长大之后我才明白,我睁眼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是我的爷爷,奶奶就已经是我的奶奶,可是除此之外他们还是自己,也是会因为身高难过的,因为是家中的长女,过早的承担了家务和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她的腰,这一声“对不起“迟到了太多年。

奶奶对上学这件事很重视,小时候坐在屋里写作业,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陪我,她不懂她也不说话,因为不说话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鼾声响起来,我就偷偷笑。但是感谢她的陪伴,我每次的作业都完成的很好。做完作业,她就给我讲故事,有名的白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甚至于许多民间故事集里都没有收录的她也知道,可能也是她的妈妈讲给她的吧。今年回家,我让她再讲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她摇摇头说老了早就不记得了,我转过身眼泪就簌簌的往下掉。好在好在,我还记得。这一次换我来讲故事吧。

奶奶黝黑的,布满沟壑的脸庞总是让我把她和土地联系在一起,是的几乎一年四季裤脚上都沾着泥巴,一深一浅的踩在早晨的露水里,院前的苗圃里却永远有着新鲜水灵的蔬菜。夏天的时候南瓜苗的藤蔓会悄咪咪爬到门前的空地上来,它们的叶子和荷叶很像,只不过多了一层刺挠的绒毛。我小时候经常觉得这是陆地上的荷花池,奶奶是会造荷花池的神仙。奶奶对于每一种蔬菜似乎都有着特别的待遇,为了它们能够健康成长,竟然给他们每一种都编了童谣。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惊奇无比。变成大人之后,会下意识的否定掉许多天真烂漫的想法,在别人还没有出声否定之前,自己就下意识的松开拳头“哎,这算什么事嘛,不如放弃吧。“但是我的童年好像更加幸运一些,小时候想象自己是向日葵公主,奶奶真的讨来三颗向日葵种子,种在我家西边一块狭窄的土地上,每天早起照看,浇水施肥。最后虽然只收获了一小把瓜子,但是祖孙两个人坐在地上一边尝生瓜子一边笑的前俯后仰的场景现在仍然是我珍贵的记忆宝藏。领居家不要的樱桃树,奶奶也捡回来养,她把它种在银杏树间里,缺少光照,可是奶奶就是把它养大了,粉白的花像是春天的落款。但味道还是酸的人直倒牙。

最真实的生活往往就在脚下,最真切的道理是土地教会你的。当我再一次因为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而沮丧的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的时候,奶奶却还是头都不抬的告诉我”眼怕手不怕“做着做着就到头了,这句话直到现在我都铭记于心,每次觉得生活怎么这么辛苦,为什么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任务的时候,这句话就浮现在耳畔。伸个懒腰慢慢做吧,不知不觉间就做完了,你看,奶奶永远是我都守护神。

爷爷在成为爷爷之前是什么样子呢,印象里的他总是温润的,博学的。下海为生,后来又为了家庭辍学,因为一手好的刻章技术被看上做会计学徒,慢慢地被推选到村干部的职位上,他老了,只会说那个时代的故事,家人们都不愿意听他一遍又一遍的诉说老掉牙的故事,我每次都听得很仔细。我试图从那些千篇一律的叙述中发现那些可靠的细节并试图还原出那个时代,属于他的那个时代真实的故事。下海很冷,但是那时候从海里打捞上来的蛤蜊很鲜甜;辍学的时候他成绩很好,连续当了好几年的班长,可是因为家里穷实在读不起了;被选上去当河工,根本挑不动,但为了家庭还是咬咬牙干了;谈到这些,他眼神中满是落寞,他总是说如果,“如果多上几年学就好了“但更多的是怀念,我见过一张他去广东采买的照片,身姿像小白杨一样挺拔,脸上的神采是黑白照片也挡不住的。我有时候也觉得烦,可是我又想,如果连我都不听了,他又能讲给谁听呢,会不会他的故事就没有人知道了,这个时代很匆忙,但偶尔也需要有人停下脚步敲一敲过去的门铃。

记忆的这本书是翻不完的,但是记忆会褪色,家里的大门也是。

印象里的门楣是朱红色,我小的时候,经常会趴在冰冷金属制成的门锁上,背阴的风会从门缝里灌进来,发出尖锐的口哨声,小小的我会趴在锁眼上睁大眼睛认真地看,时间久了,世界就开始颠倒变形,小小的锁眼变成了恶魔张开的巨嘴,竭力想象门后的世界是多么可怖。可是打开门,脚下的青苔仍在那里,妈妈的棍子也还在手上。

今年回家站在厨房门口聊天,无意间往门那儿瞥了一眼,朱红色的门早就因为多年的风吹日晒而斑驳褪色,不知道是时间的潮湿还是雨水的冲刷,它渐渐变成粉色,有些地方隐隐看出灰白的内里。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裂缝,爷爷用透明的胶带草草处理了一下,脱落的胶带尾巴在风中呼呼作响。

庭院里那棵蓬勃生长的桂花树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被砍掉,连同种在它旁边的那两棵小的桂花树。那株大桂花树几乎是和我一样大的年龄,秋天的时候十里飘香,我站在树下摇桂花雨,淡黄色的小花落在我的发间,路过的行人都会慨叹一句“好香啊“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称赞,我在外面也没有闻到这样纯粹的桂花香,外面的桂花树都太浓太浓了,满是城市混杂的味道,还有漂泊游子的辛酸,再也不是散步时随口的一句”好香啊。“我抬头看啊看啊,天上漂浮着一朵巨大的云,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有一朵绿色的桂花味的云。

墙上的粉笔印被锅炉里的黑烟熏得辨识不清,但我还是记得坐在锅炉口一边烧火取暖一边在墙上写下“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时光。现在离家两三百公里,早就见过不只四五家的高楼大厦,可是为什么我心中的桃花源还是你呢?是因为外面的风太过陡峭了吧,把我稚嫩的脸庞雕刻成大人模样,你知道吗?我在外面吃了好多苦,外面的声音好喧嚣好嘈杂,他们一声赛过一声的让你往前走,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拐个弯就到家了吧。

什么才是你呢?我要如何才能留住你呢?

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小镇上,我还有一位老朋友。甚至连朋友都称不上,他并不认识我,只是我单方面的认识他而已。他也是我在时光之舟上刻下的一个印记,他是一个流浪汉,冬天的时候经常穿着一层又一层不合身的衣服,乌黑的头发一根根朝天直立着在这个熟人遍布四里八乡的小镇子,唯独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他总是会突然出现在街道的任意一个小角落里,太阳好的时候他就在镇上的银行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他不与人交谈,也从不出声乞讨,就好像这样可有可无但又自然而然的活着。我曾经因为担心他挨饿偷偷买油饼给他食,当我试图把手里的饼都塞给他的时候,他连连摆手说谢谢,不用这么多。我曾经因为害怕他无枝可依而彻夜难眠。后来甚至还偷偷跟踪他到菜市场,看到他靠帮摊主择菜过活而长舒一口气“幸好幸好,他不用挨饿受冻“。我每年回家上街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的捕捉他的身影,这好像是我跟他之间的特殊约定,看到他我会格外安心,就好像他在故乡就在。今年也不例外,他还是那样生活着,仍旧是不合身的衣服,但他似乎瘦了很多,精神也没有之前好,头发也一年一年的变白。

我想,我记住他,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特别。而是因为他,我永远会认出那个善良单纯的小女孩儿,那个专门买油饼,那个整夜为他提心吊胆的自己。我时常会担心自己在外漂泊许久,磨砺许久,稚气未退,善良的底色却已经失去。但好在,还有一些人,一些事,会让你在大雨滂沱的夜晚为街边的环卫工人撑起一把伞,会让你在朋友受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更重要的是,会让你在急急忙忙赶地铁,昼夜颠倒生活的时候想起来,要对自己善良一点,像他一样在太阳下生活吧。

我在太阳下的生活可以全部凝结到一个夏天的傍晚,暑热消散,水汽蒸腾的夏天傍晚,我很早就冲完了澡,擦了擦脸就赶紧跑出去,我想赶着有太阳出去跑一跑,还想去田里看看奶奶的农活儿做好没有。我在条纹色的睡衣里扑腾四肢,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一个头来,绚烂的夕阳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铺满我整个眼皮,整个人好像一头栽进了云朵里,一时间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只听见银杏树的叶子在沙沙作响。时间好像停止了,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一种愉悦在心间流淌。我在院子里跳起舞来,随意的挥舞胳膊,自由的迈开步子,夕阳充当着舞台上的聚光灯,我好幸福啊我想。

再一次有这种感受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我在操场上散步,风从袖子里灌进来,好像挽着我的手,要拉着我一起跳舞,心里浮现出古人的那句话“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是啊,这样的瞬间,一生能有几回呢,又有什么比自由还要重要呢。

回家的路上要经历一条柏油路,每次只要车开到那个路口,我就知道再拐一个弯儿就要到家了。临走之前,我骑着我的脚踏车细细地,慢慢的把你再看了一遍。你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走在路上,儿时的伙伴还是会叫出我的名字,在感慨一句“你什么都没变,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是以前那些泥泞的,尘土飞扬的路已经都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街道宽阔了不少,店面也多了很多,但是人们吃鱼汤面还是去那家店,买烟花爆竹也还是到原来那家店,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拿压岁钱,家里的人也永远把你当成小孩子。小时候觉得从村子里到镇上的那条路好远好远,远到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写作业,这样才能去找镇上的同学玩儿,长大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很远啊,开车只要二十分钟就能到了。可是现在即使有着二十分钟,要找的人也早就找不到了。车开的好快,一棵棵水杉树从眼前飞速略过,年后的烟火味道还在鼻尖萦绕,可是转眼间我又走到这个路口。

常常有人说:“人这一辈子只活几个瞬间“但是我们是如何确定就是那几个瞬间的呢?对我来说,瞬间的意义是被赋予的,那些个难忘的愉悦的瞬间,不妨在脑海中多描摹几下,把它存储在特殊的记忆单元格里,时常拿出来擦拭。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放大再放大。故乡的意义就存在于那些瞬间里,在那个我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的瞬间里,在我拿着笤帚呼啦呼啦扫南瓜叶的时候,还有在我离开故乡一转头的回眸里。

“咔嚓“我记住你了哦,我们下次再见。

“好的“这一声我听见了,好像是故乡为了挽留我,排山倒海似的,发自肺腑,穿过层层绵绵的雨丝,清晰的传到我的耳朵里,又和心脏共鸣。

本文系2024年“新青年非虚构返乡纪事”第一季优秀作品。

原标题:《返乡纪事 | 杨烨:拐个弯就到家》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