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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经济发达,为什么骑兵却很差?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0年,大宋天圣八年,大辽太平十年。
今年正月,大宋朝有个武将去世了。这个人叫曹玮,是开国名将曹彬的儿子。朝廷给曹玮的谥号是武穆。这个词儿听得耳熟吗?对,这也是后来给岳飞的谥号,岳武穆嘛;唐朝的李光弼也是这个谥号。李光弼不得了啊,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啊。你看,“武穆”这个谥号,和文臣里的“文正”、“文忠”一样,是武将的顶级谥号。
那你说,朝廷为什么对曹玮的评价这么高呢?除了他是曹彬的儿子之外,他立下过什么功劳呢?好像大宋这些年也没打什么仗啊?
这就是我们这个阶段的盲区了。《文明之旅》讲到现在,30期节目,我们几乎没有提到过西北方向上的西夏政权。好像大宋朝的外部压力,只有北边的辽朝。但其实,只要站在历史现场,你就会知道,西夏也是宋朝的一桩大麻烦,而且一点都不输辽朝。
曹玮这辈子,最主要的功绩,就是镇住了西夏,而且是镇住了西夏的两代君主,李继迁和李德明。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更重要的是,曹玮一直在给朝廷打报告,说西夏不老实,要不我趁他们虚弱的时候,灭了他们得了。否则留到将来是一桩祸患。但是,朝廷老觉得,现在这个李德明还行啊,比较恭顺啊,将来再说,将来再说。曹玮的建议就被搁置了。
可惜啊,人没有前后眼,今年是1030年,再过两年,这个表面恭顺,实际上一直在暗地发展的李德明就死了,然后就是一代雄主李元昊登场。西夏问题就正式爆发了。和平的日子,快要进入倒计时了。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再回想起曹玮的这个建议,就很感慨啊:当年朝廷怎么就没有听曹将军的话呢?
那这些年,曹玮当年是靠什么方式镇住了西夏?老办法,修筑堡垒,开挖战壕,跟古长城连成一体。西夏如果派骑兵来抢掠,就占不了什么便宜。一直到几十年后,到北宋第七任皇帝宋哲宗的时候,还有人评论说,当年曹玮主持修建的这些防御工事修得好啊,到现在还在起作用啊。
没办法,这也暴露了大宋边防的一个大问题:没有战马,只能用这种防守型的办法挡住骑兵的进攻。
同样是这一年,天圣八年的年底,西夏和大宋还做了一笔交易,拿70匹马换了大宋的一藏佛经。你别小看一藏佛经啊。“藏”,是个量词。“一藏”是多少呢?《西游记》里唐僧西天取经,取回来的就是一藏,一共5048卷。而这次西夏拿到的这一藏佛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印刷《大藏经》,一共6000多卷,印这些佛经的雕版就有16万片。如果要按市场价买的话,需要几千贯,这笔钱可以在东京开封买一套豪宅了。
一套东京的豪宅,只能换来70匹马?一匹马将近要一百贯?这么贵?对啊,大宋朝缺马啊,给你就不错了。再过几年,等宋夏战争爆发之后,就连这么贵的马,大宋也没有地方去买了。
隔了一千年,还是忍不住要叹气啊。自从30年前,大宋把灵州丢了,进而把整个河套地区丢了,就再也没有养马的好马场了。这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后果非常严重。
那这一期节目,我们就趁着宋夏战争还没有爆发之前,跟你聊一个话题:马,为什么那么重要?缺马,对于大宋朝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马为战场而生
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马这种动物。
马原生在美洲大陆,然后从白令海峡,那时候还没变成海,还是白令大陆桥,跑到亚欧大陆来。最早的马只有狐狸那么大。
马的驯化非常晚,大概也就是5000年前的样子。你想,那个时候,埃及人已经开始造金字塔了。猫的驯化大概是一万年前,狗大概是三万年前。所以,马作为人的朋友,其实来得比较晚,退出得又比较早。现代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和马打交道的经验了。
驯化狗,既是为了狩猎,也是为了看家。驯化猫,是为了吃粮仓里的老鼠。要不怎么是一万年前才驯化猫呢,因为一万年前,人类才有农业嘛。
那人为什么需要马呢?如果从农耕生活来看,马不是什么优质选手。论力气和耐力,不如牛。论经济性,还不如马的近亲——驴。驴不用吃精饲料,非常好养活,能拉车,能载重,也能骑。你看,中国古代文人,讲究的就是骑个驴到处转。杜甫说“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陆游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马呢,干活不怎么样,还特别娇贵,动不动就生病。中国古代有个说法,养马的地方放一只猴子,能辟邪,马就不得瘟疫,所以猴子能够“避马瘟”。吴承恩在写《西游记》的时候,就玩了这么个谐音梗,给孙悟空封了个官儿,叫“弼马温”。
马有这么多弱点,那为什么还要养马?只有一个目的:要它的速度。在蒸汽机出现之前,马是人类在陆地上能驾驭的最强大的速度机器,没有之一。马能跑多快?据说最好的马,可以用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连续跑1个小时,这相当于汽车在国道上的速度了。当然这是极限速度,一般的马,每小时20公里,没问题。
马的生理特点,基本都是围绕速度进化出来的。比如,马只有一个脚趾,不分岔,这让它在跑的时候和地面形成的摩擦力最小;再比如,马头有一个天然的散热结构,高速跑的时候,血液温度能达到45摄氏度,但头部温度还是恒定在40℃左右;再比如,马不用反刍。反刍的动物,吃完饭要休息很长时间。比如牛,吃完草经常还要趴在地上,反刍老半天。但马不反刍,埋头就能吃,抬头就能走。就连睡觉,马也是站着的。这是当年在野外养成的特性,睡觉的时候也能随时拔腿就跑。有人会问,站着睡觉不累吗?不会。马的膝盖结构特殊,可以锁定。所以,它睡觉的时候,肌肉是放松的。你看,马的一切都是为了速度而生。
那要速度有什么用呢?
中原农耕社会这边,马速度快,可以拉车,当运输工具;草原游牧社会那边,马速度快,可以追上牛羊,当放牧工具。一个牧民要是光靠两条腿,最多也就能放100多只羊,但要是骑上马,再带着牧羊犬,就能放500只羊。要是两个牧民合作,都骑马,能放2000多只羊。这是实实在在的生产工具。
但是,马真正的天命所在,还是战场。
战场的要素就那么几个:火力、机动力、信息力、防护力。马一旦用于战争,对这几个要素都有巨大的提升。机动力不用说了,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马也能提升火力。你想啊:100多斤的一个人,无论是骑上马,还是架起马拉的战车,瞬间就变成了成吨重的庞然大物,还能高速冲锋,动能非常大。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火力啊。
过去我们总有一个印象:和中原的农耕民族相比,草原上游牧民族的骑兵更强。其实不能这么一概而论。实际上,中原农耕帝国的骑兵,在历史上也是多次把草原上的骑兵压着打。
最著名的是汉武帝时候的卫青、霍去病。汉朝和匈奴的战争连绵将近三百年,但真正辉煌的传奇胜利,就集中在汉武帝的前期,一共是四场。很好记:公元前127年开始第一场,河南之战;3年后,公元前124年是漠南之战;再过3年,公元前121年,河西之战;再过两年,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前两场,是卫青主导的,后两场,是霍去病主导的。
最有名的当然是最后这一场,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战。霍去病不仅正面靠骑兵歼灭了匈奴单于的主力将近20000人,而且还深入大漠2000多里,斩杀匈奴70000多人,最后封禅狼居胥山。狼居胥山,就在今天蒙古国的乌兰巴托附近。后来,封狼居胥这个词,就用来描述中国古代战功的最高境界。
你看,这是骑兵对骑兵哦。中原帝国的骑兵并不差。
有人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能穿越到古代,我希望能穿越到什么时候见什么人?我的答案就是,在公元前119年,跟随霍去病去打这场漠北之战。我不是羡慕他的战功。我是有一个巨大的好奇。这可能也是中国军事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一个农耕帝国,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战争风格。大规模的骑兵超远距离的闪电战,这兵是怎么练的?马是怎么养的?沿途补给是怎么跟得上的?战场定位是怎么做到的?霍去病就像一个传说中的刀客,歘就出刀了,歘就收刀了,对手就血溅当场了,没人看得清这刀是怎么使的。
其实,这还不是最神的。中国古代战争史上,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场骑兵胜利,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那场灭突厥之战。
我们来简单对比一下:
汉朝被匈奴欺负得最惨的一次,应该是公元前200年的白登山之围,汉高祖刘邦差点被匈奴抓起来。然后汉朝休养生息、集聚实力,到了汉武帝时候才对匈奴全面开战,这中间花了66年做准备。
而唐朝这次呢?突厥打到距离长安只有40里的渭水便桥,李世民亲自出面谈判,给了很多财物,突厥才退兵。这是公元626年的事儿,那时候李世民刚刚通过玄武门之变当上皇帝。仅仅3年后,李世民就展开了反击。你听听,汉朝是忍辱负重66年后开始复仇,唐朝是3年后就开始反攻。
那花了多少时间呢?
唐朝这次打突厥,是从公元630年正月开始的。我先简单说一下过程:
先是李靖,就是传说中的托塔天王,哪吒的爸爸,率领3000轻骑兵从山西朔州出发,突袭了突厥可汗的王庭,定襄。突袭发生在夜里,颉利可汗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就赶紧逃跑。这是第一次打击。等跑到今天包头一带,只剩下几万军队。其他部属被唐军分割都吃掉了。路上算第二次打击。然后是第三次:这个时候李靖的大军已经深入大漠了,后勤渐渐地困难,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能把颉利可汗放跑了,于是他甩开大部队,只带了1万轻骑兵,20天的口粮,追击到包头附近。这次袭击的速度更是惊人,颉利可汗虽然最后还是逃脱了,但是军队主力基本都葬送了。然后就是第四、第五次,戏码都差不多:颉利可汗跑到哪里,还没有稳住阵脚,唐军骑兵就到了,然后只好接着逃,一直到最后被俘,东突厥帝国灭亡。
那么请问一共花了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两个月。从公元630年正月开打,二月就结束了。对比一下,汉朝和匈奴打了将近300年。看出差距了吧?
更重要的一点是:打游牧民族的骑兵,击溃不难,打赢不难,但是人家是骑兵啊,能快速逃跑的啊,想要灭他们的国,可是千难万难的事情。而着这次,唐朝做到了。我们在中学课本上学到的,说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都尊称唐太宗李世民为“天可汗”,就是这一仗之后的事情。确实为中原帝国打出了威风。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讲这些例子,是因为这两个全部是用骑兵来打骑兵的案例,是中原王朝对草原王朝的长途奔袭和连续打击。由此可见,中原的骑兵完全可以不差。
好了,距离公元630年,李世民灭亡东突厥整整400年过去了,到了这1030年的大宋年间,大宋的骑兵为什么那么差呢?
公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大宋没有好的养马的马场。放眼整个中国,最好的马场,就是两片地方,一片是燕山北部那一片草原,一片是河套和河西走廊。但是在宋朝初年,这两片地方,一片归了辽朝,一片归了西夏,都不在宋朝手里。所以,如果粗略地看,宋朝的骑兵质量差,要怪就怪这个天然的劣势就好了。
但是,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
有人会举出反例。要说缺马,你北宋再缺还缺得过当年的南朝吗?可是南朝的宋武帝刘裕,能用2000多名步兵,大破30000北魏的骑兵。那靠的可不是什么修筑城寨这种防御性的打法,那可就是野战啊。还有,你北宋缺马缺得过后来的南宋吗?但是岳飞还是用背嵬军,打破了金兵不可战胜的骑兵神话。
所以,这个时期的大宋骑兵为什么弱?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啊。
骑兵的“科技树”
大宋的骑兵为什么弱?除了缺少马场之外,还有很多复杂的原因。咱们一层层地看。
首先,最好的马场是没有了,但是中原的腹地那么大,圈一些地方养马总还是能找出来的吧?确实可以。但是,只要在内地养马,难免就要算账,一算账就发现不划算。
你想啊,对于游牧者来说,马是劳动工具,放牛放羊都需要马,打不打仗都得养马,战争资源和生活资源是重合的;而在内地的农耕区,养马就要挤占耕地,这是一个零和博弈。有人算过账,养一匹马所需要的土地,拿来种田,至少可以养活二十五个人。请注意,这还是普通的马,如果是能上阵打仗的战马,应该还要更多。
这就是所谓的“耕牧之争”啊。在战争迫在眉睫的时候,还好,上上下下不难下决心节省出耕地来养马。但是和平时期呢?那个指针就会一点点地偏转,牧场就会一点点地变成耕地。就拿宋真宗时期来说,前期还在打仗,所以马匹保有量还有20万匹,但后期呢?澶渊之盟签订了,和平到来了,养马这事就变成了只是口头上的重视。到了仁宗时期,养马的数量是直线下滑。到了宋仁宗这个阶段,有人就说,现在天下的那些所谓的骑兵,十个人里面没有一两个人有马。即使这个说法夸张了一点,但骑兵里面马匹不足,当时肯定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了。
而且请注意,一旦国家的牧场变成了耕地,这就是一个不可逆的事。老百姓已经把粮食种上了,国家非要把人撵走,把良田变成牧场,现实政治不允许,儒家道德也不允许,这个决定是很难做得出来的。
你看,缺马不仅是缺好马场,它还是农耕社会的一个内在矛盾。
再进一步地看,缺马和宋朝的兵制也有关系。
宋朝的兵制是募兵制。什么是募兵制?就是国家出钱,养职业军人。既然是职业军人,不仅工资军饷是国家出,武器装备当然也是国家来置办。马,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国家来养。
你看,这和北朝和唐朝初年的府兵制区别就很大了。府兵制,简单说,就是有一部分人,国家不找你们收税,但是你们需要出人为国家打仗,至于装备、马匹,自己预备。《木兰辞》里不是说吗?花木兰一旦决定要替父出征,就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不仅马,马的装备也要自己来。
那你说,对于骑兵来说,哪种制度好?当然是后者。
从人性上说,因为要冲锋,命是自己的,所以自己准备的装备才放心。自己养的马,也才能培养得出将来在战场上相依为命的感情。直到现在也是这样,马术运动的骑手和马,最好是从小培养感情,亲自喂食,亲自洗澡。
而宋朝搞的募兵制呢?把装备骑兵的责任、养马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官僚系统,那你想吧,这能养出什么好马?官僚系统干活,往往是效率低、成本高。
后来宋神宗的时候,有人替皇帝算过一笔账,河南河北全部12个国家马场,一年能出产1000多匹马,其中能给到骑兵的战马,也就是264匹。你听听这个数字。太可怜了。那剩下的马呢?质量太差,只能去跑快递。就这么点产量,花了多少钱呢?将近54万缗。如果把所有这些马拿到市场上去卖,能卖多少钱呢?3万多缗。天哪!成本54万,产出3万多。疯子才做这种买卖啊。国家马场肯定是办不下去了。所以北宋中期一直就有一种呼声,官方别养了吧,交给老百姓养得了。
看起来这是个好办法:老百姓把官府的马领养在家,一方面可以让马给自己干点农活儿,还能领点津贴,另一方面,因为马养死了要赔,所以老百姓会格外小心。看起来不错吧?但是真要是实施了,老百姓发现,这马太娇贵了,很容易就得病、就死,惹不起。所以,这个政策很快演变成害民的恶政。
更重要的是,这种零散地放在老百姓家里养出来的马,不敢动、不敢跑、吃得还不好。对比一下,人家游牧民族的马,在大草原随意吃、随意奔驰,从小就和自己的骑士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这两种马上了战场,你说哪个更占优势?
这是募兵制带来的问题。再往深了看,宋朝的骑兵不行,跟宋朝的国策也有关系。
我们节目多次讲过,宋朝是从五代乱世中立的国,所以,它所有制度建设的思路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千万要防止乱世重现。在军事上就尤其明显:什么“守内虚外”、什么“强干弱枝”,说白了,有点军事资源,先保证拱卫京师的安全。战马优先供给禁军。好东西嘛,不仅要抓在皇帝手里,还不能离皇帝太远。本来战马就不多,能分给边境战区的就更少了。即使是前线骑兵,也往往是分属各支部队,没法集中成拳头。这就相当于现代战争中的坦克,是配发到各个步兵连队里使用?还是集中起来成为装甲部队?两种完全不同的使用思路,当然也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战斗力。
刚才我们这一通分析,你会发现,大宋朝的骑兵不行,既有地理上缺马场的原因,也有兵制的原因,也有国策的原因,甚至还可以追溯到文明层面的原因:也就是耕地和牧场之间的零和博弈的矛盾,这是农耕文明的独特问题。你看看,一个战场上的表象问题,真要深究,那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文明出一种军队。战争风格是从文明性格的深处长出来的。
听到这里,你会不会有一种无奈感?对啊,中华文明这几千年,不就是一直这样,中原农耕被草原游牧威胁着,没办法啊,骑兵打不过啊。
话又不能这么说了。从长期来看,一种文明就像一个生物的物种,环境在变化,它自己也在演化。从这个角度看的缺陷,没准就演化成另一个角度的优势。
还是回到宋朝。现在是1030年,大宋和西夏还没有正式开战。等战争真的打响之后,宋朝这边的明白人很快就想清楚了。既然骑兵不行,那就不要了呗。换个打法得了。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范仲淹。
范仲淹说,自古以来,谁说骑兵强就一定能赢?安史之乱的时候,唐朝不缺骑兵吧?不还是被安禄山打败?我们现在强行组建骑兵,买马的费用,一年就是几百万缗,这笔钱要是花,就把我们困住了,这笔钱要是省下不花,就把对方,那些游牧国家的财源给断绝了。
那不用骑兵用什么呢?我们这一期开头讲的,曹玮的那个办法,拼命地修筑堡垒,开挖战壕就是一个办法。点科技树上的另一枝,搞远距离武器,是另一个办法。写《梦溪笔谈》的沈括就说嘛:他们游牧民族天生的长在马背上,别跟他们比这个,我们可以搞强弩啊。何必非要舍弃我们的长项,勉强搞我们不擅长的东西呢?
果然啊,宋朝在强弓硬弩方面的研发成果是突飞猛进。前面我们讲1004年澶渊之战时候,辽军统帅萧挞凛被宋军的床子弩一箭射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还有,后面到了宋神宗时期,战场上又开始出现神臂弓。射程据说有300多米,这就快赶上现代的AK47自动步枪了。
长程兵器的科技树一旦被点开,当然就不至于这些了,还有火器。宋代是火药在战场上的使用大发展的阶段。最早的枪、炮、手雷的原型,都是宋代出现的。你可能会说,没见着这些火药武器在大宋朝真起到什么作用啊。
对。科技树被点开,咱就不能着急。再过几百年你再来看。大明永乐八年,也就是1410年,明成祖第一次出塞御驾亲征蒙古。当时明朝军队和现在的大宋一样,还是缺马,也就是一个骑兵配一匹马的样子,但是蒙古那边呢?还是游牧民族固有的优势,一人要配3到5匹马。但是,明成祖这边,有火枪队啊,当时叫“神机营”。这比16世纪初西班牙创建火枪兵还要早一百年左右。史料记载当时战场上的情况,一排火枪打出去,声震几十里,每一枪能洞穿两个人,还能再饶上旁边的马,都是沾上就死。
根据这本《中国火器史》的说法,到了明成祖这个时代,火铳的月产量可能高达八千支以上。大明军队中装备火铳的人数占比开始突破10%,正向20%的关口接近,而且,从手枪到大炮的原型全都有了。
远程武器这一支科技树,点开了400年,终于结成了果实,形成了战场上的实实在在的战斗力。当然,你可能会问,那后来中国的火器怎么又落后了呢?这就是科技树的下一层的故事了。我们将来会讲到。
这里提一嘴后来的事,只是为了强调:
我们这些后人在回看历史的时候,经常会陷入情绪的两极:有时候为了大宋骑兵不行感到沮丧,有时候为了能率先在战场上使用火器而感到骄傲,其实都没有必要。从演化的观点来说,这两件事本质上是一回事。从来没有什么凭空的“创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之所以可能,往往是因为其他的路走不通,所以才万不得已才走出了一条新路。
这是人类科技树最有意思的特征,老天爷在这棵树上真的是,给你关上了一扇门,没准在其他方向上就给你开了一扇窗。
文明的想象力
今天我们借着宋朝缺马的这个现象,触及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文明和它的工具的彼此塑造。
一方面,有什么工具,不仅就有什么样的能力和效率,还有,这个文明还因为这种工具而有着不一样的想象力。
就拿马来说,一个善于驾驭马的民族,可绝不止是速度快,它对空间的感知力和想象力都不一样。
郭建龙在写《军事密码》的时候,是拿蒙古人的一段故事开的头。话说,200多年后,蒙古人打南宋。传统上从北向南打,无非是走三条路:东部一条路,直接从中原过淮河、过长江;中部一条路,从河南方城到襄阳,然后顺汉水南下。还有西部一条路,从长安翻越秦岭到汉中,然后打四川,再从长江东下。除了这三条路,好像没有别的路可走。对啊,人间的事可以经常变化,但地理可是长期不变的约束条件啊。
蒙古人这三条路都遇到了麻烦。他们居然想出了第四条路。哪一条?从今天甘肃境内的临洮附近的达拉沟开始,一路顺着崇山峻岭南下,绕弯走到云南大理,当时云南不归南宋管,是大理国,打下大理国之后,再从南方包抄重庆和湖北,实现上万里的大迂回、大跨越。我们今天对着地图看蒙古人当年选择的这条进攻路线,还是会瞠目结舌。天哪,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技术条件下,怎么会这么选战争路线?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不愧是“战争之王”蒙古人啊。你不觉得吗?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跟蒙古人在战马上养成的那种空间观念是有关的。不管多远,也不管路上有多少艰险,我的战马就是能到。这份豪气,这份想象力,可能独属于马背上的民族。
记得我当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老师买了一辆车。天哪,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啊,整个学校也就他买了车。我们学生就问他,你花这么多钱,就为了出门快一点?那位老师说,不是啊,快是表象,真正的改变,是我对空间的感受方式发生了变化。原来一个地方,一想,要去的话,得坐公交车,还得倒三趟,算了不去了。现在有自己的车,就是一脚油门的事儿,就去了。所以,区别不是快和慢,而是去和不去。对人生来说,就是有些机会,“有”还是“没有”。通过这个故事,你能感知到蒙古人和我们中原人的区别了吧?天涯海角,他们就是敢想、敢去啊。
对,工具不同,造就的是人和世界的关系就不同。
我在网上关注了一位蒙古族歌手,叫“道尔吉”,他做了一系列视频课程,讲“蒙古式射术”。最开始看到的时候,我惊呆了。蒙古式射术,居然是不瞄准的。拔出箭,马上就搭在弓上就射出去,射出去的瞬间就要甩头到另一个方向。不看,不瞄准,甚至不管射出的后果。这也能射中?道尔吉说,对啊,在马上怎么瞄准?靶子就是我的朋友,我扔给朋友一个苹果,他接住了,需要瞄准吗?这就是心念互通啊。
这套道理听得我一愣一愣的,没理解这个理论,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实现的。有兴趣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这套教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民族可不是只有快马啊,他们和整个世界的关系都和我们有微妙的不同啊。
新工具带来的新领悟,也不是只属于任何一个民族。学会了新工具,必然会带来思维方式的大变化。
中原历史上也有一个例子。我们在中学课本上都学过一个词儿,叫“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武灵王是战国时期赵国的第六代君主,我们以为的胡服骑射,不过就是脱下华夏文化的大袖长袍,穿上比较紧身的胡人的衣服,不是用马驾车,而是骑在马上。这是啥?这不是就是向胡人学习战术吗?所以,“胡服骑射”这个词,说的不过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用胡人的办法抵抗胡人?
后来再细看《史记》才知道,哪里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他要对付的目标不是什么胡人,而是赵国的老冤家秦国。他要从北方来一个大迂回,摆脱在中原地区和秦国的缠斗,直接从北边,也就是云中、九原,今天的呼和浩特和包头一带,往南包抄秦国。
为此,赵武灵王干脆把国君的位置辞掉了,让儿子去当国君,他自己假装是使者,跑到秦国去搞侦查。秦王刚开始不知道,后来发现了这个人气度不凡,派人去追,还没有追上。如果不是后来出了变故,这位赵武灵王死于一场叛乱,他的从北方包抄秦国的战略没准还真能成功啊。那后来战国的历史就要改写喽。只可惜,这种可能性永远留在了历史的平行时空里了。他死之后 35 年,长平之战爆发,赵国还是陷入了和秦国的传统方式的苦战。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梁启超把赵武灵王称为“黄帝以后的第一伟人”。对,他不仅是一个改革家,用了一个叫“胡服骑射”的新工具,而且他立即领悟了这个新工具带来的全新想象力。这份领悟力,确实是伟人。在他的故事里,我们能看到文明发展的更多可能性。
这是文明和工具互相塑造的第一个层面:工具带来文明的特性。但是反过来,文明的固有特性也会带来工具的演化。
还是回到骑兵这个话题。
前面我们说,汉武帝和唐太宗都是搞出了中原帝国的厉害的骑兵,而且是把草原骑兵压着打,而且唐太宗还能用那么快的速度把东突厥灭了国。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只是学习,肯定不行,在自己的天然短板上下功夫,永远也赶不上对手的。
李硕老师在《南北战争三百年》这本书里提供了一个解释。
匈奴的骑兵虽然厉害,但是草原部落的组织形态是松散的。游牧民族为什么打仗?抢点东西过日子啊。所以,他们的战争风格,除非万不得已,不会跟对方搞近身的肉搏战。本来为了抢东西来的,万一受伤,不划算嘛。而且草原帝国的军事首长,对其他部落的控制力也非常有限,大家结伙抢东西而已。司马迁对他们的作战风格有一个形容,说他们看见好处,就像鸟看见食物一样,马上就集中落下来,但是一旦要败,马上瓦解云散啊。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
这样的骑兵怎么打?
答案是,既然他们怕肉搏,那就和他们肉搏,而这,恰恰是中原军队的强项。
对啊,中原从战国时代开始,步兵讲究的就是排成密集的队形,和敌人面对面地砍杀肉搏。这是需要极其残酷的铁一般的纪律才能做到的啊。还记得孙武为吴王训练宫女的那个故事吧?三令五申纪律之后,再嘻嘻哈哈,马上就杀人,不管你是不是吴王的爱妃。到了汉朝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中原军队的风格,军事统帅对士兵拥有绝对权威,可以命令士兵们投入哪怕是必死的肉搏作战。
现在你理解了卫青霍去病为什么能够用中原的骑兵把灭匈奴了:不跟你较量什么远距离骑射,就是把中原步兵惯用的正面冲锋战术移植过来,来一场中心突破的攻坚的肉搏战。这就是匈奴人不会的打法了。所以你看汉匈战争在历史记录中用的那些词,都是什么夜袭,在风沙中作战,在匈奴骑兵失去机动性的前提下,杀、斩、诛。
汉代之后,中原军队的这种风格一直保持。本来骑兵是以机动性见长的,但是你看中国马上的将军,动不动就要冲锋陷阵,就是直接骑马冲击对方的军阵。这就不是在用骑兵的机动性了,而是在用骑兵的冲击力。到了三国时期,中国发展出了重装骑兵,也就是人马都披甲的骑兵,这种打法就更常见了。关羽关云长斩颜良,就是这么打的。这可不是说书先生胡编,《三国志》里面说得明白:他是策马上前,用马槊,不是青龙偃月刀,在万众之中把颜良刺倒,然后斩了他的头回来的。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为什么马镫这个东西,一般都认为是中国人发明的了。确实,把人和马连为一体,让人解放双手,可以手持武器,对敌人造成更大的冲击力,这确实是中国中原骑兵的风格。不要小看马镫哈,这个东西发明了之后传到西方,对西方的军事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学术界甚至有“马镫造就了欧洲封建社会”的说法。
但是到了唐朝,中原骑兵又完成了一次进化:不再是重装骑兵了,变成了轻骑兵,更加强调机动性。把冲击力和机动性两种优势结合了起来,这才有了唐太宗神话般的胜利。两个月穷追到底,一直把东突厥帝国灭了国。
好了,今天我们是拿骑兵这个话题,借题发挥。讲了文明和它的工具之间的关系。
一方面,文明有自己的固有性格,会在自己擅长的工具上演化出自己独特的文明想象力和特定的技术发展途径。另一方面,文明的固有特性,又会主动嫁接在别人的文明特性上,改造别人的工具,创造出自己的新优势。
所以,命这个东西有没有?有。但是归根到底,“我命由我不由天”,向全世界展开怀抱的创造力,自我改命,自我造命,还是人类文明的底色啊。
这就是1030年,我为你讲的和“马”有关的故事。咱们1031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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