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往事：喋血南坡与早夭的汉化改革

文/黄西蒙

1323年5月，年过半百的宋恭帝赵㬎万万没想到，自己出家远离世俗纷争，潜心佛法几十年，最终还是惹怒了当朝天子，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赵㬎曾在南宋政权危亡之际做过两年皇帝，即位时才4岁，在浑然不觉之际，就做了蒙古人的俘虏。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赵㬎被俘，其后被忽必烈带到元大都。元世祖忽必烈为了安抚宋人，暂时放过了赵㬎，但赵㬎长大后，清楚了自己的身世，内心无法忘记国破家亡的惨剧，但他也知道自己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在山河破碎之际，只能求得自保。成年之后，赵㬎出家为僧，在吐蕃钻研佛法，完全不问身外之事。

但不知何故，他在52岁这一年写了一首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元朝皇帝看到这首诗，读出了其背后的内涵，感觉赵㬎仍有思念故国的想法，元朝已经立国几十年，他无法忍受前朝皇帝还能这样继续存在。赵㬎不幸被杀，或许他自己都想不到，逃过了忽必烈的敏锐目光，竟然最后会死在这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新皇帝手里。

这个年轻的皇帝就是元英宗硕德八剌。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就在刚刚杀掉赵㬎后不久，自己竟然也死于他人之手。1323年（元英宗圣治三年）阴历八月初四的深夜，硕德八剌正在南坡营地的大帐里卧床休息，突然帐外喊声震天、火光四起，一群凶恶的兵士冲入大帐，为首的便是御史大夫铁失。铁失一阵狂砍，硕德八剌当场被杀，几乎就在同时，他最亲近的大臣拜柱也被铁失一伙杀害。

硕德八剌在位时间仅仅三年，但在短暂的执政生涯里，他大力推行汉化改革，打击蒙古权贵集团与腐败势力。如果其改革顺利，就有可能成为元朝的中兴之主，但在南坡发生的这场事变，却终止了这一切可能。

在南坡之变的三年前，硕德八剌才不过17岁，但他早就成为先帝悉心栽培的继承人。硕德八剌的父亲是元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在仁宗期间，元朝的汉化改革开始起步，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有望恢复，更重要的是，他恢复了科举考试，这对笼络汉人知识分子有决定性的帮助。

虽然中国古代格外强调“华夷之辨”，但区别文明与野蛮的最主要标志还在于文化的认同，而不仅仅是民族的界定。那些入主中原的外族政权，但凡能施展合理得当的文化政策，尤其是用儒家思想改造本民族文化的话，就能逐渐获得某种文化层面的统治合法性。反之，若与儒家正统思想对抗，则会加剧双方的矛盾，直到政权彻底丧失合法性。元朝的问题就在于这里，忽必烈虽然定居大都，但从法理上一直不能说服汉人，即使古人讲“移孝作忠”，也只能从“君臣父子”的维度增加对蒙古皇帝的认同感。这个问题一直拖到元仁宗时期，才开始有所缓和。

硕德八剌继位后，更大力度地推进汉化改革，还颁行了《大元通制》，对之前民间自主运行的“恶法”给予反拨，虽然元朝的法律也谈不上什么公平合理，但相比毫无法度或“恶法”横行的丛林社会，颁行全国通行的法律还是有很大突破的。不过，硕德八剌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太皇太后一伙的政治势力。

元朝历史有多次女性称制时期，尤其是皇帝年幼时，太后或太皇太后临朝代替皇帝处理政务的事情，也不绝于史书。硕德八剌虽然不是小孩，但在旧派势力眼中，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太皇太后答己根本没把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

或许答己真的认为自己有底气掌控朝政。答己这个名字读音跟商纣王的妖后妲己一样，但她的早期历史跟妲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曾精心辅佐过武宗海山、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两任皇帝，在朝廷内外有不错的声誉，也因此拉拢了一批忠实的亲信。但到了晚年，答己的权力欲望渐渐膨胀，这让初登皇位的硕德八剌非常不满。

《元史》上有记载：“有告岭北行省平章政事阿散、中书平章政事黑驴及御史大夫脱忒哈、徽政使失列门等与故要束谋妻亦列失八谋废立，拜住请鞫状，帝曰：‘彼若借太皇太后为词，奈何？’命悉诛之，籍其家。追封陇西公汪世显为陇右王。辛丑，以知枢密院事铁木儿脱为中书平章政事。壬寅，监察御史请罢僧、道、工、伶滥爵及建寺、豢兽之费。甲辰，以诛阿散、黑驴、贺伯颜等诏天下。”

可见，不管是远在岭北行省的高官阿散，还是处于帝国权力中枢里的权臣黑驴，竟然有谋反的打算，而他们都是太皇太后答己的亲信，这明显是冲着小皇帝硕德八剌来的。

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毫不示弱，不仅诛杀了谋逆者，还诛灭了他们的家族。硕德八剌下手如此迅猛，让太皇太后的势力十分惊恐。当时，答己在朝中仰仗的主要势力是“五朝元老”铁木迭儿，两人把持朝政，试图把硕德八剌变成自己的傀儡。

就在此时，硕德八剌最信任的伙伴拜柱站了出来。拜柱出身名门之后，是勋贵木华黎的后代，从小就享有盛誉，年纪轻轻就担任了中书平章政事。硕德八剌要推行汉化改革，拜柱就是他最好的搭档，他们年纪相差不过五岁，拜柱如同硕德八剌的兄长，而硕德八剌则是拜柱改革背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如此年轻的改革者，在历史上往往有两个结局，要么以高超的政治智慧战胜反对势力，成就一代雄主霸业，要么就是惨死在老狐狸手里，落得后人慨叹唏嘘，硕德八剌和拜柱就是后者这样的悲剧人物。但他们曾有很大的希望成功，因为他们对待太皇太后答己与权臣铁木迭儿的办法，主要就是一个“拖”字，因为对方年事已高，虽然权势熏天，但毕竟有撒手归天的一刻，而且，相比年轻的皇帝，他们剩下的日子已经很少了。

果然，硕德八剌即位后没多久，这两大保守势力的代表人物就相继去世。失去了政治靠山，其残余势力可谓惶惶不安，但历史在这里发生了特别吊诡的变化：硕德八剌一边打击保守派势力，一边却重用铁木迭儿的义子铁失。《元史》在《逆臣列传》中专门谈到铁失，开篇就讲到他受到硕德八剌的恩赐：“当英宗即位之初，以翰林学士承旨、宣徽院使为太医院使。未逾月，特命领中都威卫指挥使。明年，改元至治，有珍珠燕服之赐。三月，特授光禄大夫、御史大夫，仍金虎符、忠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依前太医院使”。

铁失不仅掌控了朝廷的一部分行政权力，竟然还获得了宫廷禁卫军阿苏卫的指挥权。

一般来说，皇帝的贴身侍卫和禁军将士都是由自己最信任的人统领，毕竟，安排稍有不慎又有可能酿成大祸。但硕德八剌竟然重用来自敌对势力的权臣，实在令人费解。史书上给出的解释是：“英宗尝御鹿顶殿，谓铁失曰：徽政虽隶太皇太后，朕视之与诸司同，凡簿书宜悉令御史检核。既而又命领左右阿速卫。”还有一点不可忽视，铁失其实是硕德八剌的大舅哥，硕德八剌或许考虑到自己深爱的妻子的缘故，才对铁失格外信任。但在当时，铁失的口碑也不算好，他跟义父铁木迭儿滥权纵欲的事情，在朝廷内外影响很坏。

后世多从政治经验不丰富的因素理解硕德八剌这个反常识的“用人之法”，但似乎他身边那些经验老道的大臣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刚正不阿的拜柱也没有意识到危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如果纵向看待蒙元历史，铁失谋杀硕德八剌，是非常罕见的权臣弑君行为，此前并没有出现过。虽然远在西方的察合台汗国、伊尔汗国的皇位更迭频繁，也不乏篡权弑君的事情，但在中中原王朝，这类事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而且，虽然此前汗位争夺导致过兄弟失和乃至内部战争，但毕竟都是黄金家族内部争权，也没出现过权臣的叛逆之事。从某种意义上，硕德八剌从潜意识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安全，或者说这是一种本能的自信导致的大意，以至于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潜在的危险。硕德八剌在其中当然是无辜的，实在没必要苛责他的大意。

况且，硕德八剌的新政改革，本来就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他试图用儒家思想来改造蒙古文化，用汉族士大夫与蒙古勋贵共同治国的模式来进行汉化。这样做从理论上是没问题的，但在现实中，却要格外小心保守势力的抵抗。处理既得利益集团的方式有很多，其中最糟糕的方式，莫过于激烈而没有余地的打击，因为政治斗争的本质是权力博弈，如果一方手段过于激烈，有可能导致对方集体逆反，造成零和式博弈。从历史上的诸多经验看，“温水煮青蛙”式的斗争可能才是更稳妥的，也更有可能成功。

显然，硕德八剌与拜柱的手法过于激烈，让铁失顿感不安。

据《元史》记载：“英宗尝谓台臣曰：朕深居九重，臣下奸贪，民生疾苦，岂能周知，故用卿等为耳目。曩者，铁木迭儿贪蠹无厌，汝等拱默不言，其人虽死，宜籍其家，以惩后也。又明年正月，申命大夫铁失，振举台纲，诏谕中外。既而御史台请降旨开言路，英宗曰：言路何尝不开，但卿等选人未当尔。朕知向所劾者，率因宿怨，罗织成狱，加之以罪，遂玷其人，终身不得伸。监察御史尝举八思吉思可任大事，未几以贪墨伏诛。若此者，言路选人当乎，否乎？”

硕德八剌一边整顿吏治，严惩贪墨，一边给予拜柱更大的权力，史书上说“（硕德八剌）委任拜住为右丞相，振立纪纲，修举废坠，以进贤退不肖为急务”，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却造成“铁失以奸党不自安，潜蓄异图”。

虽然《元史》中谬误不少，但此处讲铁失心理时用的“以”字实在绝妙。具体来说，就是连史书都很克制地说明，直到此事，铁失也是自认为自己已经被看成了奸臣，因此要么坐等被杀，要么奋起反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因此，元朝史上最意外的政治变局出现了：“秋八月癸亥，英宗自上都南还，驻跸南坡。是夕，铁失与知枢密院事也先铁木儿、大司农失秃儿、前中书平章政事赤斤铁木儿、前云南行省平章政事完者、前治书侍御史锁南、铁失之弟宣徽使锁南、典瑞院使脱火赤、枢密副使阿散、佥书枢密院事章台、卫士秃满，及诸王按梯不花、孛罗、月鲁铁木儿、曲律不花、兀鲁思不花等，以铁失所领阿速卫兵为外应，杀右丞相拜住，而铁失直犯禁幄，手弑英宗于卧所。九月四日，晋王即位，铁失及其党皆伏诛。”

值得注意的是跟铁失一起弑君谋反的长名单里的几个人。这些人既有铁失的血亲，也有大臣和侍卫，还有几个蒙古王爷，人员构成颇为复杂。

比如，其中的兀鲁思不花，父亲是蒙哥第四子昔里吉。昔里吉曾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夺汗位之战中力挺阿里不哥，其后兵败投降，而兀鲁思不花在年轻时也参与其中，几度波折，后来虽然保全性命，却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对此，兀鲁思不花心有怨愤，虽然他在血缘上是蒙哥大汗的直系后代，但在政治格局中已经边缘化。因此，当铁失密谋弑君时，他跟其他心存不满的王爷便一起加入其中。

虽然铁失拥立了晋王也孙铁木儿为新皇帝，但他弑君谋逆的罪行无法被原谅，也孙铁木儿即位不久，就杀掉了铁失及其余党的多个成员。不过，也孙铁木儿对那些蒙古王爷们还是挺照顾的，起码没有像硕德八剌那样直接削减勋贵们的福利。但是，元朝统治集团内部的相互倾轧已经愈演愈烈，南坡之变是一个可怕的象征，那种威严无比、无可撼动的大汗、皇帝身份也可以被权臣挑战，甚至被毁灭。也正因此，从也孙铁木儿之后，元朝皇帝更换频繁，且权臣操控朝政现象越来越多。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从仁宗爱育黎拔力八达到英宗硕德八剌期间的汉化改革开始逐渐没落，朝廷里的汉人大臣地位越来越边缘，儒家知识分子的声音越来越弱。据史书记载，南坡之变前后，也孙铁木儿正在跟亲信在漠北草原上打猎，在仓促中即位时，只能靠原先自己在晋王府里的班底人马撑场面，以至于连登基诏书都写地令人啼笑皆非。

《元史》上对此有全文记录：“薛禅皇帝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甚么勾当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普颜笃皇帝，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哥哥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今我的侄皇帝生天了也么道，迤南诸王大臣、军士的诸王驸马臣僚、达达百姓每，众人商量着：大位次不宜久虚，惟我是薛禅皇帝嫡派，裕宗皇帝长孙，大位次里合坐地的体例有，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这般，晏驾其间，比及整治以来，人心难测，宜安抚百姓，使天下人心得宁，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着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

这般粗劣文字实在不该出自皇家之手，但这份历史上罕见的“白话登基诏书”，恰恰说明也孙铁木儿对汉文化实在不感冒，也缺乏基本的汉学水平，甚至连他周围的大臣，也没有懂得汉语辞章的人。事实上，也孙铁木儿后来短短五年的在位时间，也只是大体维持了朝廷的秩序。也孙铁木儿驾崩后，因为其帝位被认为来路不正，竟然没得到庙号，只是以年号为称，史称泰定帝。在他之后，幼子阿速吉八即位，是为天顺帝，但“两都之战”同时爆发，黄金家族内部的裂隙越来越大。虽然取得胜利的元文宗图帖睦尔后来试图维护内部稳定，但国家全面的溃败已经开始。

如此看来，南坡之变堪称元朝国运最重要的转折点，虽然这是一个偶发事件，但它背后的矛盾早已存在，只是被改革者以错误的方式激化了而已。然而，历史上那些成功的中兴之主，难道就没面对过巨大的改革风险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后世对这场早夭的汉化改革关注还不够，或许它还有很多细节值得后世反思。

作者简介：黄西蒙，本名黄帅，媒体人，专栏作者。本文为澎湃·湃客“众声”栏目独家首发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