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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罗逍然对谈:音乐的意义与意义的边界
遍览诸种艺术形式,音乐是最为奇妙的一种:它具有直击人心的魔力,但其意义却最难以把握。如钢琴家、音乐学家查尔斯·罗森所说:“音乐常常在无意义与不明确的边缘徘徊。”当我们聆听一段音乐时,我们的心弦随乐声起伏、脑海中的想象自由自在,仿佛无边无际。显然,音乐的意义与语言或绘画所承载的并不相同。我们难免会问,音乐的意义是否存在边界,而这边界又该如何划分?
查尔斯·罗森的著作《意义的边界:三次非正式音乐讲座》近期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在音乐研究与批评方面,罗森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影响力最大的学者之一。作为“罗森作品集”的一员,《意义的边界》一书收录了罗森关于音乐的意义、音乐批评的方法论、新音乐学等话题的讲座实录。罗森认为,应该从音乐本身出发探讨音乐的意义,在音乐语言自身的框架之中来理解音乐。本书可以看作他的这一研究立场和方法论的运用和呈现。
近日,“罗森作品集”的两位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著名音乐学家杨燕迪与本书译者、古典学及音乐学青年学者罗逍然一同作客建设书局,就彼此对本书的体会及相关论题展开座谈。二人都感叹,罗森的文字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能够拉近每个爱乐者和聆听者与音乐的距离。
音乐的内涵意义与参照意义
在讲座的开始,罗逍然首先请杨燕迪为听众介绍今天关于音乐意义的一些主流观点,从而为我们理解罗森的立场提供一个较为宏观的背景。杨燕迪坦言,音乐的意义问题十分复杂,堪称是从古到今最为深刻的美学命题之一。器乐作品没有文辞,想要接近其意义就变得十分困难。
据杨燕迪介绍,对音乐之意义的理解大概可以划分为两个路径。其一是谈论音与音之间的联系,我们可以将其称为音乐的“内涵意义”,其二是谈论音乐与音乐之外的世界或文化符号关联中的意义,我们可以称之为音乐的“参照意义”。前者可以包括对乐曲核心动机的分析、对和声布局和曲式建构的探讨等等,后者则更多关注音乐作品与时代氛围、与作曲家生平遭遇的关系。
如美国音乐学家伦纳德·迈尔所说,我们在乐曲的行进中会产生一种期待,这种期待或者被满足,或者被阻斥,都会由之产生一种为音乐所独有的意义;这种意义只能通过音乐自身形式语言的语法或规则来解释,因此是音乐的形式和内涵意义的例证。对于音乐的参照意义的分析则更为常见,比如将贝多芬的作品与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思维方式、与其他艺术门类联系起来进行研究的尝试。在介绍了这两种较为主流的关于音乐意义的研究路径之后,杨燕迪说:“罗森要谈论的意义主要是音乐的内涵意义,他谈得很地道,非常精致和细腻。”
罗逍然对此做了补充。据他介绍,从《古典风格》一书开始,罗森就一直没有放弃过“必须在音乐本身之中理解音乐”这一观点,并致力于向我们揭示音乐是如何通过其本身的规律传达出自身的意义的:一部作品通过不协和音带来的张力与协和音带来的张力释放、通过不同动机在不同时间点上的衍化和蜕变,在作品内部建立起这部作品所专有的意义框架。罗森希望爱乐者不要陷入对音乐作品进行牵强附会的象征主义诠释,而更多地用自己的聆听去关注作品本身。
对此,杨燕迪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罗森坚持从音乐自身出发理解音乐的美学立场相对比较保守。杨燕迪指出,作曲家的卓越之处恰恰在于能够把音乐内部的语言意义和其外部世界的存在很恰当地联系起来。因此,对于音乐意义的理解,我们应该找到一种平衡状态,即一方面能够从音乐内部的语言运作出发理解音乐,另一方面也能够把乐曲和聆听者的生命体验连接起来。
杨燕迪提醒听众,音乐除了形式意义以外,还有其人文意义,这就是音乐在和个体生命、时代精神发生关系时产生的意义,不应当被我们所忽略。当然,这种对人文意义的探讨不能变成牵强的指认,而要始终以乐曲为基础,努力发掘音乐广阔的本真意义。据他介绍,罗森在后期的美学立场也在发生变化,在讨论浪漫主义音乐的时候同样也会提及当时其他艺术门类的思潮。罗森是法语文学专业出身,却强调从音乐本身出发进行探讨,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总之,我们需要全面而立体地看待这个复杂的学者。
意义的边界立体封
语言分析音乐的困难与批评家的“演奏”
无论是探讨音乐的内涵意义还是参照意义,语言都显得有些乏力。罗逍然向听众解释道,罗森关注的是音乐本身带给人们的意义——这就是说,如果在聆听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愉悦,或是内心深处的某一处被牵动,其实我们就已经获得了音乐的意义。用罗森自己的话说,“所谓理解音乐,其实只是说当你听到音乐时不感觉难受或困惑;而我们只有在对新作品与新风格的不断熟悉与习惯中,才能获得音乐的意义。”既然音乐的意义在我们试着用语言去描述之前就已经被呈现,那么语言的分析似乎成了一件多余又困难的工作。罗逍然笑言,就连罗森也在书中发过这样的牢骚。
杨燕迪也承认这个问题的困难,他坦言:“这个问题戳中了音乐的软肋。”据杨燕迪介绍,在音乐学院的作曲理论课程中,有和声、复调、对位、曲式四大课程,却没有旋律课程,因为旋律几乎是“不可教”的。旋律的神秘色彩始终没有褪去,作曲往往被认为是一种自然流露:就连一个作曲家自己可能也无法回答,他的旋律为什么好听。但是杨燕迪认为,罗森对于音乐分析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他对音乐内在语言的分析不但不会破坏聆听时对旋律的直接感受,反而能够丰富了聆听者的经验和体会。
据杨燕迪介绍,音乐学的“解释”和器乐的“演奏”在英语中是同一个词(interpretation)。因此,我们可以将语言对音乐的阐释看作和器乐平行的另一种“演奏”。罗森是一个阐释者,同时也是一个表演家,他分别用他的钢琴和文字来演奏音乐作品中的奥秘。在某种意义上,解释和演奏是同一种行动,解释是用文字看到作品的另一个侧面。杨燕迪认为,罗森很好地达到了这个目的。
听众提问罗森的方法论:解释不言而喻的事
罗森如何完成这种用文字进行的“演奏”?据杨燕迪介绍,这与罗森的方法论直接相关。罗森认为最有说服力的音乐分析所解说的并不是晦涩不明的内容,而是人尽皆知(每个人皆感受得到)的东西。这也是《意义的边界》一书第三讲的标题“要解释不言而喻的事?”的由来。杨燕迪感叹说,罗森总是能准确地抓住作品最突出的艺术特征,然后用清晰的语言将其表述出来。对于罗森来说,最好的分析不是去找那些谁也没有听出过的动机联系,而是明白无误地将大家受到触动的原因解释出来,杨燕迪认为这是罗森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罗森用自己对具体乐曲的阐释实例向人们展示音乐的形式分析之必要及其魅力所在。在讲座中,杨燕迪多次赞叹了罗森对于舒伯特和贝多芬的对比分析:罗森以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为例,向我们解释了舒伯特和贝多芬对“动机”的理解之不同。
对于贝多芬来说,动机好像是一个抽象的本体、内在的核心,从而让我们在乐曲的每个小节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而对于舒伯特来说,动机是一个空间,在其中,音符可以被随意摆布。也就是说,舒伯特乐曲中的动机是流动着和变化着的;是融化在他自己独有的广阔音程空间之中的。这就非常精巧地解释了,为什么舒伯特的曲子带有一种感性和浪漫主义的流动性,而贝多芬则给人呈现以理性和逻辑的力量。此外,舒伯特作曲中器乐演奏和人声的配合也为罗森所关注,他让我们发现这种和谐配合背后是舒伯特对人声运作规律的深刻理解。杨燕迪说到这里表达了自己对罗逍然的感谢:“他作为音乐的爱好者,帮着我们音乐界做了非常好的学术建构。”
罗逍然则鼓励大家在阅读的过程中跟随罗森的叙述进行聆听。罗森的文字是一种邀请,能让每个为音乐所感动的人看到乐曲的更多面向、在音乐自身的形式语言之中探索音乐的肌理,从而更为深入地领略音乐的魅力。杨燕迪补充说,很多时候我们倾向于用形容词来描述我们的感受,可是形容词在音乐面前会显得粗糙和空洞。罗森往往从乐曲的细节出发,从音乐自身的语法规则层面将我们的感受表达清楚,这于我们的聆听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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