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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啥是佩奇》之前,《小猪佩奇》本就自带“城里人的高贵”
2019年1月6日,贺岁动画电影《小猪佩奇过大年》的官方微博发布了微电影预告片《啥是佩奇》。一天之内,在多个流量平台的推动下,这个短片迅速蹿红,引发热烈讨论。
《啥是佩奇》剧照。《小猪佩奇过大年》是著名英国儿童学前动画《小猪佩奇》(Peppa Pig)的衍生电影,由阿里巴巴影业公司和《小猪佩奇》版权方,英国Entertainment One合拍,在2019年贺岁档被寄予票房厚望。导演张大鹏别出心裁地用一个5分40秒的微电影《啥是佩奇》取代了常规预告片进行电影的前期宣传。影片以幼儿对“小猪佩奇”的广泛喜爱为背景,讲述了生活在农村的爷爷听说城里的孙子过年想要“佩奇”做礼物,于是到处打听什么是佩奇,经过一系列误认,终于用鼓风机亲手焊制了一个“工业朋克风”佩奇,进城过团圆年送到孙子手里的故事。
网友对这个微电影的评价呈现两极分化:喜欢《啥是佩奇》的观众看中它传递的浓浓亲情、寄托的团圆心愿,在农历新年到来之际,十分应景地拨动了游子心弦。电影首发微博下的评论纷纷表示“眼眶一红”“笑中带泪”“看着看着就哭了”……而批评微电影的观众则主要看到影片贬低农村、矮化农民、宣扬城市生活优越感的一面——影片中,爷爷用着天线断了的过时手机,消息闭塞到只能用村广播站喇叭向乡亲询问“啥是佩奇”,最后靠在城里做过保姆“见过世面”的亲戚帮助才实现了孙子的愿望。两种观众看似立场相反,互不相让,但笔者认为,他们恰恰用两个相互“冲突”的不同视角,共同道出了“佩奇”的本质,和这只小猪能够独霸荧幕的真正原因。
一、“幼儿动画”教孩子在家庭中做个“社会人”
《小猪佩奇》无疑是一部关于家庭的动画,或者说是教幼儿如何在家庭中生活的动画。幼儿动画片一般来说承担着早教功能,它们不注重情节的跌宕起伏,而是通过短小的系列故事、简单的情节、色彩鲜明的形象、重复性的语言来帮助幼儿认知周遭的人、事物和基本常识。换言之,幼儿动画帮助幼儿“社会化”——内化社会价值、学习社会规范和基本的生活技能,从“自然人”变成“社会人”。而在现有的主导生活方式中,独立抚育子女的核心家庭(一父一母加上一个或多个子女)是最初的社会化场景。孩子从认识爸爸妈妈、了解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尝试和兄弟姐妹相处开始,逐步走进并适应人类的社会生活。当下许多父母,或因为工作繁忙,无法全天候参与幼儿的生活;或担心自己经验不足,教育方法不够科学,纷纷寄希望于动画片等儿童喜爱的媒体产品,希望它们做孩子的“第二个老师”。但中国目前绝大部分流行的动画作品都以学龄儿童为目标观众,缺少幼儿动画,或许部分因为这个原因,英国动画片《小猪佩奇》在中国大火,甚至成为育儿“刚需”。在这个意义上,小猪佩奇的确是个“社会人”。
小猪佩奇和爱她的家人——猪爸爸、猪妈妈、弟弟乔治生活在一栋房子里,有时会和幼儿园的小伙伴玩耍,或者去看望外公外婆。在这个简单的场景中,她通过游戏或犯错不断获得新知识:“穿上雨靴才可以踩泥坑,不能把自己弄脏”、“下雪天出门要戴帽子”“生日要全家人一起过”“听爸爸妈妈话多吃蔬菜”等。和国内比较流行的科普类动画片不同,每集只有5分钟的《小猪佩奇》很少讲解知识,而是专门关注小猪以家庭为中心的日常生活。动画片的澳门版译名干脆就是《粉红猪一家亲》。在这部动画流行的几年间,不断有家长表示“看了《小猪佩奇》,孩子见到爸爸妈妈会问好了”“《小猪佩奇》让孩子变懂事了”“佩奇教会了女儿照顾弟弟”等。
当然,也有家长对《小猪佩奇》的教育效果不甚满意。在2017年,一位母亲在微博上吐槽自己的孩子看了《小猪佩奇》后天天跳泥坑、学猪叫,引起大量共鸣。无独有偶,在“佩奇”的原产地英国,也有不少父母和儿童心理学家在密切关注小猪佩奇是否是一个合格的正面榜样。例如,关注育儿领域的知名媒体人Naomi Greenaway就发文称佩奇经常跺脚、吐舌、欺负弟弟,对于孩子影响很坏,她的孩子甚至模仿佩奇的口吻和小伙伴吵架;育儿专家Karen Phillip警告父母,让孩子长时间观看小猪佩奇会影响感情能力;哈佛大学的医学家Marc Wildemberg甚至针对“观看佩奇是否会导致自闭症”开展了一个课题。和“小猪佩奇”联系在一起的关键词,既有“学习”、“成长”、“交往”、“温情”,也有“不尊敬”、“反社会行为”、“逆反”、“多动症”、“自闭”……让一部每集情节都能在两句话内概括的幼儿动画为如此五花八门的心理问题负责,草木皆兵得甚至有些好笑。不过,尽管“小猪佩奇”到底是个好榜样还是坏榜样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对于这个问题的密切关注,折射出部分父母同样的期望:希望孩子能够从幼年起形成健全,甚至完美的人格,不要受到任何不良影响。
二、“佩奇热”背后的教育焦虑
让我们更具体一点:《小猪佩奇》大讨论的背后,是收入较高的城市中产父母家庭教育中的“完美期待”。《小猪佩奇》目前已经在180个国家和地区播出,尽管它的知名度日益扩散,但受众的主体仍位于城市的电视、电脑或移动端上。对观众进行进一步阶级分析难度较大,相比之下,《小猪佩奇》的内容能更容易地反映它的受众定位。佩奇一家生活在周围环境优美的独栋别墅里,爸爸一个人工作就可以养活全家;全职主妇妈妈精通法语、擅长小提琴,经常健身、跳舞,永远妆容精致;而外公外婆(中文版误译为爷爷奶奶)则是真正的“豪门”,拥有私人游艇甚至私人小火车。据英国网友说,英文版中佩奇的外公外婆都有浓重的贵族口音(posh accent)。显而易见,佩奇这个社会人即将进入的,是社会的中上层。
虽然观看动画片的孩子未必能意识到片中的阶级符号,但这些符号显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而家长对《小猪佩奇》的定位则有更明确的认识。《小猪佩奇》在中国,最早很大程度上是作为英语早教教程在家长中流行。很多家庭购买原版光碟,或参加播放《小猪佩奇》的英语沙龙,来让孩子学习“地道伦敦腔”,而不仅仅是如何做个好孩子。如今越来越多的中产家庭选择让孩子在海外接受大学甚至中学教育,然而国内的英语教学系统却不能满足他们对“原汁原味”“语感语境”的需求,因此国内市场对英文原版儿童音像制品的需求越来越大。据外媒对某大型外贸公司进口部门负责人的采访称,自2013年以来,进口原版儿童出版的销售量每年都会翻上一倍。小猪佩奇,毫无疑问是其中的大热门。
对孩子寄予厚望的父母当然也会对儿童教育中出现的各种问题焦头烂额。从胎教到早教、从择校到陪读,不仅要全力以赴培养孩子全面发展,还得提防方法不当导致孩子产生将来会怪罪“原生家庭”的种种问题——育儿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是当代城市父母共同的话题。年轻的80、90后父母们一方面在比较中对孩子的教育充满焦虑:“小猪佩奇这样的电影,英国有,咱们没有,这是咱们教育的问题”这是很多选择“小猪佩奇”的父母的观点;但另一方面他们也很困惑:我们小时候都是“散养”也一样健康成长,为什么这届孩子这么难带呢?
三、中产与“童年”的发明
追溯到根源上说,因为儿童教育中的各种问题,以及“儿童”这个概念本身,都是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城市中产出现而产生的。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起,哪里形成了中产阶层,哪里就会出现大批望子成龙的父母,希望通过教育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更好的、最好的。
是的,“童年”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自然阶段。欧洲中世纪,7岁就算作成年,可以去当学徒,参加劳动。在中国,士大夫家的孩子从小学习成人的社会礼仪并准备科考,劳动人民家的孩子则需要尽早协助耕作。虽然社会对待年幼者一般更宽容,但不存在我们今天认为“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远离成人世界污染”的“童年”。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其成名作《童年的消逝》中回顾了儿童生活在成人世界,和他们听一样的故事、做一样的游戏的时代。在抗生素被发现前,儿童死亡率较高,很多文化甚至会避免对婴幼儿投入过多精力、情感来减轻可能的丧子之痛——据波兹曼考证,英语中至今仍然用指物的第三人称“it”指代婴儿,就是这一习俗的遗存。从“小东西”直接进入成人社会,这中间没有“儿童”阶段,也没有今天父母们为之焦灼的说话、识字、排便、自理等训练。
让“儿童”出现的,一是文艺复兴时期兴起,和印刷术一同扩散的人文主义。对人本身的关注和培养“大写的人”的理想让人生的最初阶段获得重新审视。二是殖民扩张和科学发现时代的知识大爆炸,上流社会继承人需要获取更多信息才能实现统治。在欧洲,上流社会对识字要求越迫切的地方,一般来说“儿童”概念诞生得越早,最早倡导严格的小学教育的英国,也是社会最早接受作为人生阶段的“儿童”的国家——这里的儿童作为尚未获得必要知识技能的人,需要加以训练才能融入成人社会。由此看来,来自英国的《小猪佩奇》风靡全球或许并非偶然。
而最重要的第三点,是中产阶层的兴起和中产核心家庭的出现。和传统社会的婚姻、家庭建立在经济协作上不同,新兴城市中产家庭只有男性工作。为了维护建立在不稳定的经济基础上的婚姻,爱情和亲情在中产价值观中被抬升到了神圣的位置。正如《美好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史》一书所言:“中产家庭新观念的第一块基石是夫妻,第二块基石是父母”。从16到18世纪,卢梭等教育改革者针对如何在充满爱的家庭环境中培养出类拔萃的个人,而不仅仅是社会螺丝钉,进行了大量详细、繁复但影响广泛的论述。当然、中产父母热心教育,不仅是出于对子女的爱和培养理想个人的愿望,还有更实际的考虑。中产阶层的社会地位并非固若金汤,父母不能给后代提供可继承的贵族头衔,其他方面的遗产也比较有限。虽然如此,从资本主义精神中汲取向上动力的中产仍然盼望后代实现进一步的阶级越迁,跨升到不用担心向下流动的上流社会去。因此,他们对孩子的期待不是简单的“健康成长”、“立足社会”,而是尽可能地发展能力、获得成功。为此,父母一边逐渐拉低教育开始的年龄,一边不惜增加教育投资、延长儿童进行脱离社会的教育的年限来获得更好成果,
“体面”、“不稳定”、“野心勃勃”、“投资教育”……这样的描述适用于18世纪的欧洲,也几乎同样地适用于今天的城市中产阶层父母。世界经济的颓势、公共福利领域全面后撤、庞大的竞争群体,甚至仅仅是时间的推进都使今天的父母面临的竞争更加严酷。2018年,一篇名为《母职的经纪人化——教育市场化背景下的母职变迁》的学术文章成为网络爆款。作者杨可将中产阶层母亲在子女教育中的角色比作明星经纪人的工作——策划、包装、运营,看似耸人听闻的观点却收获大量母亲(也包括父亲)的强烈共鸣。在教育策划案中,观看《小猪佩奇》,学做一个踩泥坑前要穿上雨靴的得体“社会人”大概只是最容易的一种成就。
四、有没有其他方式做个“社会人”?
归根到底,这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粉红色小猪的故事,既是关于家庭,也是关于城市,更是关于中产阶层日益加码的教育竞争的。宣传片《啥是佩奇》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城里人的高贵”,或许不是中国导演张大鹏的发明,而是这部动画“原装进口”的精神内核。随着互联网移动端的普及,越来越多身处农村的孩子也可以抱着手机“笑出猪叫”。李玉宝大爷用扩音喇叭广播“啥是佩奇”的尴尬场面将越来越难出现在生活中。与此相比,更令人尴尬的或许是,动画片中悠闲自在、锦衣玉食、天堂般的家庭生活场景和多数农村儿童父母在外打工、家庭经济压力大、上学难的生活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当然,面对一部作品,孩子发挥创造的能力不可低估,最早流行于快手的“小猪佩奇社会人”就是对“佩奇”形象很有意味的改编和挪用,这一点已经有很多文章讨论过,就不再赘述了。我们可以做的是,在走进电影院,和全家人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欣赏中产“美好生活”的同时,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成为一个“社会人”,还能不能有其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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