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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凶手消失的高空坠物致残案
一条黄色的狗从两层高的天台落下来,砸中张秀美的右肩,她倒地,昏迷。狗消失了。
2018年的最后一天,距离被狗砸中已过去近九个月,张秀美已从事发地广州的医院转移回到老家湖北天门,她成了高位截瘫病人。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她几乎一动不动地躺在天门市中医院的病床上,对突如其来的寒冷没有知觉。主治医生进来替她针灸治疗,在他看来,如果能让她恢复到自己坐起来,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针灸治疗要持续一个小时,时间对张秀美来说是静止的。病床上的她个子娇小,分泌物堆积在眼角,儿子张盛替她清理,条形伤疤贯穿她的颈项。
张秀美躺在病床上 本文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袁璐 摄
医院
2018年5月,昏迷一个月后,张秀美从沉睡的世界中苏醒过来,迷迷糊糊,意识是活动的,但她动弹不得,不能吃喝,不能说话,只有一双眼珠子在转动。丈夫和儿子伫立在她床边。
苏醒之前,她在重症加护病房住了一个月,戴着呼吸机,其间经历了一个长达10小时的急救手术和一个颈椎内固定手术、气管切开手术。她的颈椎碎了,钛板打在里面。
医生递给张礼伦的病情报告告诉他,妻子颈椎多发骨折、颈髓损伤伴截瘫、呼吸衰竭、肺部感染、左枕部头皮水肿。
张秀美戴了一个月的呼吸机,身上还插着导尿管和伤口引流管。她以鼻饲的方式进食,即通过胃管经由鼻腔往患者胃中注入食物。
淤痰堵住了她的呼吸道,一根手指粗细的金属管子从她喉咙插进去吸痰,那根金属管一直跟随她三个月。2018年7月,医生当着张盛的面,从母亲喉咙里取出这根金属管,上面沾着血迹,再用纱布填满,母亲那里留下一个圆形的洞。新皮肤长了出来,仍能清晰看到伤疤。
张秀美刚清醒过来那会,丈夫和儿子隐瞒了她高位截瘫的事实,只告诉她,是麻药起了作用。
隔了十几天,她依旧无法按照大脑的意志活动,像被死死钉在床上,头部以下的身体无法动弹,肢体的感觉、反射几乎消失。
她偶尔从医生的口中听到几句话,慢慢就知道了。真相到来时,她没有歇斯底里,脑袋一片空白,眼泪默默往下滑。医生说有希望好起来,但她不知道要多久。
两个月后,她能发出“咳咳”的声音,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广州
妻子在ICU抢救时,丈夫张礼伦每天都收到医院给的病危通知书,他只想知道,在妻子身上发生过什么。
2018年1月,张秀美提议去广州打工,丈夫同意了。春节过后,夫妻二人踏上南下的火车。
这是张秀美第一次去广州,第一次出远门。那是一场临时决定的远行,张秀美夫妇没有告诉在武汉工作的儿子。到了广州,才和儿子通了电话。张盛知道父母的用意,他想让父母回老家,但张秀美心意已决。
她听说有个老乡,去广州打工,第一年和第二年没挣到钱,第三年挣了一百多万。她要替唯一的儿子挣下房钱和车钱。在他们那里,男孩结婚,彩礼钱有人开口就要五十万。她和丈夫的积蓄还差着一大截。
这次外出,她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到那里没两天,丈夫揽到了活,替一栋八层楼房拼贴瓷砖,这份活计不分日夜,早些完成,便能揽下一个活儿。一个工程要做几个月,张秀美陪他一起,住在工地上的毛坯房里,铺上棉被,临时度日。
出事那天,她和丈夫刚去广州一个月。
那天是4月15日下午两点左右,广州市白云区鸦岗村,一个住楼下老乡的孙子发烧,这个老乡和张秀美夫妇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
张秀美陪着老乡一起去诊所。两人路过北禺十四巷的一个巷口,一前一后走着。那片小区有两家诊所,她们先去了第一家,门关着,于是决定去第二家,刚到诊所门口就出事了。张秀美在路上走着,突然被一个东西砸中,她当时不知道是狗。
4月15号晚上,刚大学毕业一年,在武汉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张盛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摔倒了,在医院抢救。虽然父亲说没事,但他意识到母亲伤得严重。第二天他赶到广州,见到在急救病房的母亲。
妻子出事时,张礼伦正在工地上干活,他听别人说,妻子被狗吓到,摔倒了。刚开始,他以为妻子是摔跤,但医生说伤口在颈部,那里是摔跤不可能摔到的地方。
他让两个在鸦岗村的老乡先去问目击者,到底怎么摔的。出事厂房附近的小卖铺主人证实,张秀美是被楼上掉下来的狗砸晕的。
狗
张礼伦最想知道砸到妻子的狗是谁的。
张盛和父亲去事发地找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出事后第三天,张盛去了事发地点,询问当时与母亲在一起的同乡。
同乡回忆,那天下午1点51分左右,她和张秀美一起去北禺十四巷附近的诊所,给孙子看病。正走在路上时,她听到“嘭”地一声响动,回头看,张秀美已经躺在地上。
他们也问了附近的超市老板,那人说母亲被一条从高处坠落的狗砸中,躺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口吐白沫,有位诊所医生给母亲掐了人中穴,搽了红花油,张秀美的脸色才恢复,后来被急救车接走了。
他们想寻找那条狗的踪迹。问了几圈,有人答看到过,但不知道是谁家的。当天,张盛到石门派出所报了警,他看到了监控录像。监控视频中,张秀美跟老乡一前一后,准备进入一个诊所,画面右上方突然掉落下一条黄色的大狗,砸中她的右肩部,瞬间倒地,那条狗从地上爬起来跑走了。
因为拍摄角度的限制,张盛从视频里,只能看到狗坠落砸倒母亲的右肩,她倒在地上,摄像头没有拍到这条狗坠落前的具体地点,狗不知跑往哪里。但视频成为最有力的证据。
过了两天,张盛又去问村民,“都改口说没有看到过”。他们问遍了附近的所有人,一无所获。他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己提到了刑事责任,导致目击者闭口不答。后来警察去查,也没找到狗。
出事的那栋楼房一共两层,分别租给十余户人作厂房用。天台是这栋厂房的公共空间,厂房所有大门和楼梯都能通往天台。
张盛去了天台。天台看上去有三千多平米,养着鸡鸭等家禽,种着蔬菜和花卉。天台外沿有一米多高的围栏。狗是怎么跳上去的以及怎么掉下去的始终是个谜。
“一条狗总有一家人在养”,他在网上看到有很多人说那是条宠物狗,他信了。但那只砸中张秀美的狗似乎彻底消失了。
官司
找不到狗和狗主人,张盛失去方向。“总该有人为这件事负责的。”他找了律师。
律师给出了建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八十七条,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或者从建筑物上坠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损害,难以确定具体侵权人的,除能够证明自己不是侵权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给予补偿。
张盛决定起诉厂房里的所有人,他的律师认为,工人也是厂房使用者,应该属于被起诉对象。但法院驳回其中起诉工厂工人的内容,最后,张盛把那栋厂房的房主和租房厂家,一共11名被告,告上了法院。
到法院起诉,需要被告人的信息,张盛和律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收集完所有信息,七月到法院起诉。
案件先后经过两次开庭审理。2018年8月28日上午,广州白云区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了张秀美的案件。在这之前,法院曾发布公告,向群众征集事发经过和肇事狗主人的线索,但谁是狗主人依然成谜。
双方第一次争议的焦点更多在于砸中张秀美的是一条狗而不是物品,如果掉下来的是砖头等物件,则默认是人为扔下来的,而这一事件掉落的是一条狗,是活物,有可能是自行掉落。
这次庭审,张盛去了法院。对面十多个被告,合请了一个律师,全都否认了自己和那条狗有关。张盛称在天台曾看到一只废弃的狗笼,但庭审时被告方说:“就算是狗笼怎么证明里边养过狗呢?养过的狗是掉下来的那只吗?”
2018年11月23日,白云区人民法院第二次开庭审理此案。这次审判的焦点在于,狗从上面落下来了,谁该担责。
被告之一的房东并不认为自己是这栋建筑物的使用者,并认为承租方才是物业的使用者。其他承租方则表示,根据监控视频,坠狗事发地和己方所承租的位置相距甚远,而谁在使用事发的天台,是很明显的事情。他们认为,张盛追责的对象不应该扩大化。“
2018年9月的全国司法考试,出现了“高空坠狗”的考题,张盛在网上看到了这个题目以及围绕谁该担责的争论。他认为,母亲的案子比考题更复杂。
张礼伦不懂法律,官司的事情全由儿子张盛处理。2018年12月18日,张秀美在广州一家鉴定中心做了伤残鉴定。截至发稿时,鉴定结果还没有出来,法院也还没有决定下次审判的日期。
家
年轻时,张秀美是他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丈夫认识她时,她在一个小商品市场当制衣女工,觉得她善良,细声细气,脾气好。她原本姓肖,户口登记时出了错,写成“张”,之后一家人都姓张。
去广州之前,张秀美在湖北天门的门厂里上班,包装防盗门,工资最多时能拿四千。
天门的房价已经涨到七千一平方米,张盛想定居的武汉房价更贵,张秀美想替儿子攒够首付。出事之前,夫妻俩有二三十万的积蓄,那是给儿子买婚房的钱。但住院花光了所有的钱,她内心焦灼不安,认定自己耽误了儿子的婚事。
母亲出了这事,张盛想回天门找工作,方便照顾父母。过去他和家里每周联系一次,打电话的话三言两语之后就挂了。这次母亲住院,他才发现手机里没有母亲的照片。
张盛知道母亲向来节约,她只会在过年时添置件新衣服,家里的冰箱总是空无一物,张盛回家后才会用水果蔬菜填满。看病花钱无疑是件让她心痛的事。她刚醒来,张盛骗她,她被狗砸了,有人赔了钱。
在广州住院时,医院的床位只能住十天,意味着病人十天需转一次院。每次的入院检查会额外增加一两千元的花销。在广州的医院住了三个月后,2018年8月10日,张秀美离开医院,出院小结上写着:“脊髓损伤后遗症,补充营养,继续康复锻炼,定期返院复查。”后面的几个月里,一家三口一直待在广州一间二十平米的宾馆里,定期到医院换药。
官司持续时间长,不能一直耗在广州,回家是个省钱的选择。2018年12月25日,张礼伦带着妻子从广州坐上卧铺,回到家乡天门,那里的医院花销更少。
回到天门,六个兄弟姐妹都在,张秀美心里踏实。她是农村中最常见的那种女人,种地,结婚,生子,把一切寄托在孩子身上,从来没有想去的地方。“母亲就是这样”,张盛木然望着远处说,“没有自己的人生。”
张秀美的人生,是盼着儿子长大,结婚,成家的平凡人生。这场事故,成为她这种期盼的绊脚石。
未来
张秀美像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仿佛被困在监牢里。迎来了2019年的第一天。病房外,阳光照在积雪上。
她宁愿自己没有被抢救过来,不会成为丈夫和儿子的累赘。丈夫停工日夜照顾她,不能睡觉,儿子辞职看护她,钱花光了,身体不见起色,她控制不住乱想。
除了说话,吃饭,她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人”。
现在有痛感的地方是脖子和肩膀,当时狗砸到的地方,也是做手术的地方。身上插的管子只剩下导尿管,但她站不起来,没有丝毫力气,意志力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肺部感染,淤积的痰液堵住她喉咙,她发出低沉撕裂的咳嗽声,但无法用力咳出。
镜中的那张脸比以前苍老多了。床上躺了八个月,她脸上的肉往下坠,皮肤里的水分像被蒸干一样,暗黄,毫无血色。
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使出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但只有食指轻微动了一下。她的指关节上结着厚厚的茧,那是在工地上帮丈夫干和灰,提砖,贴墙等杂活积累下的。
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张秀美身体开始萎缩,体重从100斤下降到60斤。整个身体,除了头部能活动,其他部分是僵硬的,关节变了形,没有痛感。两条腿机械性的抽动,但没有知觉,双手能感知到冷热,但不会动。做器械康复训练时手肘磕伤了,结痂了,她没有任何感觉。
为了防止肌肉坏死,丈夫和儿子每天轮流替她按摩,两小时一次。如果从外面请来专业的按摩师,一次按摩半个小时,收费要几百块。
母亲治疗半年不见起色后,他逐渐感到无力和失去信心。有时候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吃苦受罪,张盛会怀疑当时救活母亲的决定。“救过来,我爸也跟着受罪,我妈也受罪。但是不救不行。”
躺在病床上恍恍惚惚的半年,张秀美做了很多梦。有时梦境太真实,她在一种迷幻中以为自己瘫痪才是一场梦。但是醒过来,大脑仍然无法使唤自己的身体。她的目光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在突然降临的痛苦的缝隙中,她找到了暂时的安宁。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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